送太阳下山
2017-11-13包光潜
⊙ 文 / 包光潜
送太阳下山
⊙ 文 / 包光潜
我家的坟山与村庄隔一条河。村庄在河东,坟山在河西。
葬故人的那地方,叫张家山。印象中,大多数故人都葬在那儿,生相聚,死相逢。一到清明或冬至那几天,张家山到处都是鞭炮齐鸣,硝烟弥漫。每座坟前都摆有上等的祭品,什么鱼呀,肉呀,水果之类的等等。清明插标烧屋,冬至培土固坟。祭祀的形式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譬如标纸的形色更加鲜艳,它们在春日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绚丽多彩;那“纸屋”里的“家具”也与时俱进了,有冰箱与彩电,还有电脑与电话。电话分座机和手机两类。大凡人间有的,阴间一样也少不了。人间昌盛,阴间发达。
那些先富起来的乡民,腿肚子上的泥巴尚未褪尽,指上的金戒指、腕上的金手镯、项上的金链子,已然金光闪烁,比地里成熟的庄稼还要明亮。他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回来,多数人包乘最好的的士,出手阔绰,也有开着私家车回到故里的。虽然是回乡祭奠先人,看上去却有点像“腰缠万贯下扬州”了。他们大把大把地甩票子,请那些尚未富起来的乡里乡亲,抬石头、运沙子、搬水泥,将先人的坟墓变成了一个个无坚不摧的堡垒。植树,雕塑,抢占地皮……同人间没有二致。弄得我每次回家都抬不起头来。相形见绌,我家的祖坟依然如故,一堆黄土,几丛荆棘,甚至我父亲的墓碑都未立,我仿佛成了叛逆的不孝之子了。
姑妈每次都在我面前数落,这家怎么了,那家又怎么了。意思很明显,你怎么一点都不要面子呀?你不要,我们还要呢!姑妈的心情我理解。我也起过几次心愿的,想给父亲的坟立个碑,用水泥将其包塑好,一劳永逸,免得年年上坟还要破荆棘、砍杂柯,培新土、盖新“屋”。
尽管羞于颜面,但我还是年年于清明或冬至期间返乡上坟。回来的时候,总是邀上几个弟妹一道,确然有点浩浩荡荡的意味。可姑姑总是每次做在我们前面。这里头似乎有一点讲究的。偶有不悦,却依然感激。
我们姊妹几个人差点在草莱荆棘中迷失了方向。
张家山已非昔日,过去那些寸土必争的土地大多撂荒,过不了几年就和荒山融为一体了。一些勤快的人家,栽上一些“外国松”——乡党们都如此称呼,大概这种树木源自国外。它们还真的不同于土生土长的松树,不仅生长迅速,而且高大挺拔,属于速生木材;不像本土的松树,年年看上去没啥变化的。
我们仿佛步入了八卦阵,哪条路都像通往墓地,却又不能抵达似的。还是大弟眼睛好使,最先寻找到了祖母的墓碑,可那坟头上的竹木与周边已然没了区别。这才一年的光景啊!
我们正要动刀砍伐坟地周围的笪竹时,母亲闻讯赶到,大老远地就呐喊:“不能砍!不要砍……”我们问为什么,她说今年闰月,按老皇历来讲坟山是不能动刀的。返乡,归俗。我们坚决按照母亲的意思去做,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行。但是,有的风俗习惯已完全被我们破除了,譬如碗筷,我们就没有带。我们用一次性快餐盒子盛装从城里捎回来的包子,以及各种水果,均在坟前摆好。在祖母坟前逗留片刻,磕了几个响头后,便匆匆离去……当我们将所有的祖坟都“请”了过来之后,我们将事先准备好的鞭炮、纸钱等放在离坟山很远的油菜地里焚烧。——这也是按照母亲的意思去做的。她说,天气干燥,弄得不好就会将山头烧掉。我们那地方就有人“做冬至”时不小心,引起森林火灾,尾了还被判了几年。由此看来,母亲并非只是爱惜山林,而是怕我们子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站在油菜地里,我仰望空中随风飘扬的纸烬,它们恰似翻飞的黑蝴蝶,带着我们的缅怀飞向另一个天地。继而,我又转身眺望已在远处的山峦,它们用博大的胸怀一次又一次接纳了游子的思念。这地方,我太熟悉了!它不仅有生产队近百亩的土地,曾经出产的山芋、油菜等,滋养了我贫血的童年和少年。还因为这片土地上,睡有我至亲至爱的人。除了我祖母以外,他们都是非正常死亡,尤其是我的父亲,刚过而立之年便踏上了黄泉之路……从村庄到张家山,既是生命之路,也是死亡之路。我的母亲说,我死了,你们不要将我送到这边来了,隔山渡水的,离家太远。是啊,离家太远!我们每个人都在完成人生的一个圆周,其实那起点便是我们的终点,而终点恰恰是另一种开始。
可最近的母亲,又改变了主意。她说死后还是把她埋葬到张家山——你大大(爸爸)坟的左边有一个位置,我找人看了,埋一官坟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跟她老人开玩笑地说,等您老百年之后,我们要把您葬在哪里不就是哪里,您又管不着。她瞪着眼睛说,敢!
我的目光被一丛茂密而高大的荆棘牢牢地缠绕,越裹越密集,像一只精致的鸟巢,等待飞出去的鸟儿归来。
那丛荆棘下面也是一位苦主。他终生没有娶妻生子,一辈子鳏孤一人,守着茅庵,挨着日子。年轻时的他,也是乡村的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基干民兵队伍里有他孔武的身影,吸引着过往的眼神,尤其是年轻的女性。他时时处处都走在“革命”的最前列,是大队支书培养的对象。在尖锐的阶级斗争面前,他是从不退缩的,越是暴力,他越发兴奋。他没少参与陷害我父亲的勾当。但时光洗却了仇恨,我们谈起他的时候,仿佛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他更是不幸的。他是斗争的需要和斗争的牺牲品。他被所谓的“革命”玩耍于股掌之中,而浑然不知,却情愿勇往。他的晚景凄凉,众叛亲离,百病缠身。他时常孤独地扛着锄头来到张家山。他用尽所有的心力,想把那分得的几分地伺候好。他的油菜地里几乎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杂草。薅完草之后,他并不急于回家。他坐在高高的土坡之上,双眼凝视远处的夕阳。他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他自己跟自己说着话儿。开始还有人悄悄地走过去,跟他招呼一声。实际上,善良的人怕他寻了短见。时间长了,大家发现他并没有寻短见的意思,也就不把他当回事了。
记得有一天,我从淮河岸边的学校赶回家过年,跑到张家山替换正在薅油菜草的母亲回家。我发现他呆呆地望着远处,那背影令人惊悚不已。我悄悄地跑过去,忘记他曾经是我们的“仇人”。我靠近他坐了下来,他仿佛没有感觉似的。我问他:“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呀?”等候好半天,他才狐疑地转过头来,瞅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吞吞地说:“我在送太阳下山。”
送太阳下山?这话很新奇。可转念一想:这老头儿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多少年过去了,他说的这句话,我一直没有忘记。
路过那丛宛若鸟巢的荆棘。因近,它变得稀疏。旁边好像多了两棵树,一棵是泡桐,另一棵是乌柏,一高一低,一南一北。
妹妹问我,你在望什么?发什么呆?
我说,在望一个人。
妹妹觉得我有点怪异,便轻轻地推了我一下。她说,这山野里哪有什么人啊?我们快点回家吧,老娘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回家?是的,快点回家。
告别张家山,我仍然在想:当一个人有意识地要送太阳下山时,他是不是已经离山很近了?他是没有后人的,会不会也有人在清明或冬至来看望他呢?
我们匆匆忙忙地沿着田间阡陌返回村庄,背后是越来越远的张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