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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接近天空的位子漂移”
——评懒懒的诗

2017-11-13魏天无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短诗位子隐喻

◎魏天无

“朝着接近天空的位子漂移”

——评懒懒的诗

◎魏天无

懒懒的诗都很短,准确地说是诗句都很短:诗人、评论家雷喑亲切地称之为“小东西”。

诗短很常见。现代汉语诗歌史上最短的诗据说只有一个字。《生活》:“网”。俳句影响力的经久不衰,现当代文学史上“繁星”式的小诗,泰戈尔式的“飞鸟”体,以及新媒介上突然爆红、拥有巨量粉丝的“三行诗”。

短诗似乎从来都不缺少嗜好者,稍长一点的诗则会让耐心匮乏的人尽失其耐心。

诗短写作上并不太难,模仿“繁星”体或“飞鸟”体且有模有样的写作者无以胜数;诗句短则有点困难;最难的可能是诗句短且诗也短。这是因为,短句信息量有限,情感流量也有限,很大程度上要靠不断延伸的诗句形成的结构来弥补;也就是说,短诗更倚重结构赋予它的特殊意味,即我们常说的言外之意、韵外之致、味外之味。(文学史上的俳句在这方面比较特殊。它是一种类型化了的诗,有深厚的文化传统积淀,也有相对特定的写作人群。易言之,俳句更多依托“外语境”即文化语境,一般意义上的短诗仰仗“内语境”即情境性语境;前者相当于波兰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说的“非语言性语境”,后者相当于“语言性语境”即上下文。)现代学者徐复观曾将结构视为中国文学欣赏的“基点”,自然也是文学写作的枢纽所在。现代诗人波德莱尔认为,结构是“精神作品所具有的神秘生命的最重要的保障”。如果诗句太短,短至一字,则句子结构无从谈起,篇章结构就成了诗歌的唯一结构;如果诗行再短,诗会丧失立足点。所以我们会看到,诗句短的诗需要延长诗行来补救;诗句长的诗,寥寥数行甚至一行即可立起来。

当然,主要的问题是,倘若一首短诗如此倚重篇章结构,单个/行诗句的价值在哪里?是为了手拉手奔向终点——那个“包袱”——吗?看起来正是在这种无从选择的选择中,短诗成为最容易自己把自己弄丢的类型。

懒懒的短诗是什么样的呢?先来看《诗不言物》(诗题是诗歌整体的一部分,这一点在短诗中尤需关注;有些短诗若不借助诗题,完全无法理解):

那只气球

鼓鼓的

它温柔地

朝着接近天空的位子漂移

谁知道呢?

也许它喜欢的是

一颗针

(《诗不言物》)

诗7行36字。整体上说,懒懒不可能不让诗的重心下坠到最后一句,这可以算是短诗写作的通则,很难跳脱。比较特别的是诗中最长的第四行(11字):阅读者移动的眼光暗合/暗示气球“漂移”的过程;长句具有的慢速效应也释放着“温柔”的情意。此外,第五行的问号是全诗唯一的标点,很显眼:它将此句明确定位在疑问句而不是陈述或轻叹,即是说,没有人知道气球“温柔地”漂向“接近天空的位子”,是为什么;下行的“也许”就成了诗人的个人推测。事实上,诗人从第三行“温柔”一词开始,就在用一己的特殊目光,插入众人常规眼光之中——所有人都可以目睹这一过程,也知晓其必然结局;唯有温柔者满怀温柔之意。到“也许”这里,诗人把自己从众人中分离出来:“喜欢”这个词与“温柔”一样,是隐含诗人的自我指称。

这首诗的结尾如果只用一字“针”,对讲究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短诗来说,是恰如其分的。那么,诗人为什么没有略去“一颗”这个带有荆州方言色彩的数量词?是为了让这“一颗”与无远弗届的“天空”形成巨大反差而强化诗的张力吗?抑或,以“一颗”把“天空的位子”锁定在那一个虚无缥缈而又确凿无疑的点上?

也许只有/必须到最后的意象上,我们才发现懒懒不太寻常的地方:温柔与暴虐的共生。现在回过头去再看这一句:“朝着接近天空的位子漂移”,而不是“朝着天空漂移”。如前所言,后者看上去更适配于短诗体制。也许诗人的意思是,天空有无数个“位子”,也就有无数颗针(!)。这只“鼓鼓的”,与其同类并无二致的气球,只朝向属于它的位子——属于它的那颗针——漂移过去,并拥抱在一起。

“诗不言物”,说的是诗以物言人,或以人言物。此物为一人,坚执而虚无,温柔地期盼暴虐。《雨来了啊》可进一步说明温柔与暴虐在诗中是怎么毫不违和地生长出来的:

雨整齐地

冲下来

如果

你在屋里

窗子

都是关着的

如果门

和窗子的密封

都极好

那么

恭喜你

你会感知

雨水冲刷在棺木

盖子上

并将要洗掉

它上面的

泥土

(《雨来了啊》)

我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想象,把诗中短句连成长句会是什么效果;或许更需要考虑的是,这种4字上下的短句,只会敦促阅读者的视线快速下滑,像坐上滑梯,其目的是什么。是想让阅读者在快速滑动中突然来个停顿,比如停顿在“棺木”“盖子上”,继而恍然,愕然?也许吧。如果说这首诗里有暴虐的存在,暴虐者是谁?雨水,不得不密封起来的屋子,还是和和气气又阴阳怪气地说“恭喜你”的隐形人?也许是,她们合力筑造了暴虐的世界却安心于用暴虐来躲避暴虐,就像“你”此刻要用对密封的屋子的焦虑替换掉对风雨袭来的焦虑。无论是谁,最后三行里的雨水,在洗掉“泥土”的同时也“洗掉”了暴虐,有着万般柔情——最令人心悸的柔情,当是在疾风暴雨式的暴虐中裹挟的柔情。你不能说它不是诚心实意,但暴虐中现身的诚心实意而不是疯狂、残忍,是最可怖的。

以上解读逃避不了过度阐释的指责,而且由诗及人也不见得总是那么合适;以下的解读也可作如是观。不过我说过诗很难伪装;擅伪装者不必选择写诗这条路,不必以物言人或以人言物,而只言物不言人的诗不存在。奥登自称,对他这样的诗人自传纯属多余,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重要事情都会含摄在一首诗作里”(爱德华·门德尔松《〈奥登诗选:1927—1947〉》中文版《前言》)当然,希望读者正确理解“含摄”的意指。你会再次看到,《温柔》中突现的“匕首”,其喻旨无须多言,而它始终被温柔、良善的氤氲萦绕:

我心里有几首诗

呼之欲出

但我只能

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踱来踱去

又到周末

煮妇的日子到了

煮饭的时间到了

我于是

将掏出来的匕首

又放回去

(《温柔》)

你不会对它的突然现身——毫无征兆,也无逻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你读过她的一些诗;况且,短诗一般的特征是:“图穷匕首见”。

除了温柔与暴虐的共生,懒懒诗的另一个特征是极端与反常的并蒂。诗歌几乎都有对日常生活和生存状态的陌生化处理,不过,懒懒诗的极端与反常中有很明显的女性性别特征。这倒不是由于她常写身体与性,是她使用的隐喻具有强烈的性暗示;特别是,这些性暗示与“白日梦”或无意识相连。相反,她那些直接写身体感触的,如《SPA》《美即》,往往差强人意,与其他写身体与性的诗人,包括男性诗人,没有分别。后者要的正是直接触及肉体,盘桓于肉体。他们有一套听起来无懈可击的说辞,以为诗要的就是具体和感性;晦涩是他们的敌人,不是诗歌的,但被他们天真地假想为诗歌之敌。(晦涩在今天应当被看作属于接受论而不是创作论的命题;认为诗人把诗写得晦涩是无能的表现,这一振振有词的说法逻辑上不成立。)

《高潮》的诗题已有性暗示(“高潮”是我们时代的陈词滥调,也即关键词之一,与我们时代对性的热衷有关)。这个庸常的性暗示之下,却是对盆子接水、水击打盆底的日常行为、场景的精致描摹;似乎是与精致描摹相适应,《温柔》一诗中以4字上下为主的句子自然变为8字上下:

无聊的时候拿盆

去自来水管下接水

看水龙头里的水匀速地

直冲盆地

她看最开始下来的水

总是会向四周退开

呈现一朵花的边缘

花心的那个部分

她也看见裸露的盆地

那是它们腾出的位子

她知道爱

总是先要推开

然后温柔地包围

(《高潮》)

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有所了解的读者,都会读出“水龙头”“花”“花心”,乃至“盆地”这些隐喻的性暗示,也就会知道结尾两句实际所指。无意识在日常活动中由于某种契机上升到意识层面,却仍然保留着它大多为被压抑至最底层的性意识的特征。我无意让其他读者觉得,我是在拿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套诗;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精神分析学理论的伟大在于,它确实极其敏锐地揭示了现代人无意识深处的奥秘;就文学而言,这种奥秘即弗洛伊德所说的文学创作者(Creative Writer)与“白日梦”(Day-dreaming)之间的关联,常常出自被压抑的性本能。比较复杂的是《煮稀饭》:

调至文火,先前咆哮的

瞬间温顺起来

盯着那些白色米粒

看它们小朵地开,慢慢地开

她突然感到自己空无

一物。一个声音说:

“我只爱你文学的部分;

在痛苦中裂开——荡漾的部分。”

(《煮稀饭》)

如果没有意识到懒懒诗中性暗示的大量存在,可把这首诗看作一个以文学为生的人将遭遇的痛苦。实际上,全诗的中心语句“在痛苦中裂开——荡漾的部分”,以及“她突然感到自己空无/一物”,都是性隐喻;“一个声音”来自本我,说给自我听,又以“文学的部分”提升到超我层面。我觉得这首诗代表目前懒懒短诗的最好状态。这意思不是说它恰好为某种理论提供了注脚,是说,它完全可以做另外的,甚至相反的解读;而且,它开始逸出本文讨论的短诗——短句的短诗——的范畴,也就逸出了短诗的一般写作套路。一位诗人需要不断逸出,从诗体,从自我,从时代,从世界。

最复杂的可能是《她朝着马路对面走去》。与一般短诗、也是懒懒短诗的基本模式——“包袱”抖落前的语句作为铺垫也作为衬托,集体奔向核心语句——不同,它前后(以“她朝着马路对面走去”为界)两个场域是分裂的:

真相是马路对面正好有一根电线杆

错综复杂的黑色电缆

从它身体里出发也在那里集结

她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她想起每天早晨等一壶水烧开的情境

然后她拎着一壶烧开的水

往水瓶里灌

水瓶里的热气和水漫上来

诡秘的瓶口

尖哨

逼近

她俯着脸

而她总是在水快要溢出时

娴熟地令那声音

戛然而止

(《她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前一场域中的电线杆,与后一场域中的烧开水没有必然关联,也就不再具有铺垫、衬托作用;“马路对面”的所指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而“朝着马路对面走去”的句子也就一直在我们的脑子里走,没有停下的迹象。自然,跟诗谈逻辑有些荒唐,不过解诗者总有赋予文本以完形的欲望,就是说,诗不是水泥、砖瓦、檩条砌成的房子,应当被看成独立自足的生命体。“真相”也许是,“电线杆”是男性性别的隐喻,“黑色电缆”则是男性性欲望的影射,有着强大而隐形的力量。由此出发,第二个场域可解读为男性在女性的等待中成熟,情欲被调动至高潮的临界点,而女性可以“娴熟”地控制一切。这首诗不仅是女性诗歌——女性所写诗歌——而且颇有女性主义诗歌的意味。它应和了女性主义倡导女性拿起笔来写自己,写“躯体”,写躯体之内只有女性主体才能感受、描写的那些无意识和梦幻。它并不避讳去写很可能被男性中心意识解读为色情的语句,比如“诡秘的瓶口”,尤其是语境中的“她俯着脸”;但又写得非常隐晦。

短诗,或者诗人雷喑所说的“小诗”若想“脱颖而出”,对懒懒来说有两条可能的途径:一个是以女性主义的“女性书写”方式,去强化诗的性别特征;一个是在诗中制造更多的缝隙,更多的矛盾和冲突,以打破“图穷匕首见”的僵硬模式。这两点实际是紧密关联的:“女性书写”着眼于躯体、感性、无意识、梦幻(懒懒诗中另一个让人联想到女性主义的词是“尖叫”)等,目的正是为了造成/达到文本分崩离析的效果,以瓦解男性中心的理性、秩序、完整之类。无论男性女性,无论男性女性是不是女性主义者,书写身体与性并不会成为诗歌中的问题;问题在于,是把身体和性作为符号来消费,以投合甚至激发、培育这个时代热衷在茶余饭后、在微博微信、在QQ群谈论性事的阅读者的窥视欲,佯装集体“高潮”和狂欢,还是确实对自我的本能感到困惑,抑或意识到身体与性是性别话语、权力话语的游戏场域,或者其他。

性隐喻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特色的隐喻。

魏天无: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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