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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江南(三篇)

2017-11-13陆一新

连云港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石桥宜兴茶壶

陆一新

风情江南(三篇)

陆一新

三个跛脚一大师

宜兴那把紫砂壶,满世界的登堂入室,俏了起来。赏壶养壶的人多了,做壶卖壶的人也就多了。成千上万的做茶壶佬,演绎心口相传的手工艺,谁都仿若悟道的大师。走在陶都丁山的大街上,说不定迎面过来那位或擦肩而过这位,就是个身价不菲的大师,抟捏一把小茶壶,抵得上常人一个月、一年甚至几年的工资。

“世上只有一把紫砂壶,她的名字叫宜兴”。在外地人眼里,宜兴人身上笼罩着五色土的彩晕。其实,绝非个个宜兴人都身在此中。我就离那座出产紫砂泥的黄龙山相距甚远,离紫砂壶的江湖更是遥遥。多见注满茶水的壶,少遇做茶壶的大师,偶尔情不自禁在脑海里闪现的,只是几个做茶壶的跛脚。

熟识那几个做茶壶的跛脚,也算是机缘巧合。第一眼看到国忠,是在宜兴东郊花园的那幢楼里,那里有他历经艰辛挣钱买的房子。从地坪翻越车库到一楼家门口的13阶楼梯,单脚和双拐默契配合驾轻就熟,如同常人般上下自如。跟在身后细细体味,觉得他人生的兴致正浓,迸发着使不完的劲。

腿的自幼残疾,注定机遇很少。在乡村老街的一隅,国忠做过小皮匠、摆过修自行车的摊子,无论炎炎烈日下还是萧萧寒风中,自食其力的形态是低微的。乡村人毫无顾忌直言不讳,“折脚,补鞋;折脚,修车!”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循声滋长,压迫在佝偻的躯体里挥之不去。后来到乡村办的厂里看门,也属同情怜悯的照顾。国忠脑海里,自立自强的浪花始终在跳荡。那天,在门岗翻阅报纸,看到残疾人制壶师夏淑君女士在香港获奖的图文,国忠的内心感应瞬间被电流击中一般,冥冥中似乎内视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

梦想的种子,居然在心底埋了20多年。栉风沐雨奔波到年届不惑的时候,陶艺情怀才得到彻底的释放。一接触泥凳、砂坯、茶壶,国忠就有了一见如故的皈依感。年少时的怦然心动,再次被激起,直至血脉沸腾。每天早上7点多,他就赶到丁山师父那里开工,到下午5点收工,风雨无阻,志坚行苦。“人残志坚,自强不息”。那是师父给国忠的定义和鞭策。国忠沾沾自喜的一件作品叫大亨掇只。大亨掇只,是清代邵大亨所创,有壶中之王的美称,经典的传统器型,结构严谨、端庄稳重、气韵温雅,一个制壶师能把这把壶做好,别的壶就不是什么难题了。或许,浑厚的壶,神形如其人,做出来更能盛放励志的味道。

和国忠比,培君是土生土长的黄龙山边人,一出世就闻到紫砂泥的气息。少小时却与紫砂壶无缘,只有父母带着他奔波医脚的磨难。母亲拿着米箩东家借米、西家借粮的委屈,以及凑不齐姊妹三人开学学费,母亲偷偷用衣襟抹眼泪的凄切,都烙刻他在童年的记忆里。同村的范叔叔,在紫砂二厂做茶壶,知道他家的困境,找到厂长,请求帮帮这个聪明伶俐的苦孩子。

跛脚的培君18岁成了做壶工。他感激幸遇,把范叔叔当师父,把师父当恩人,把恩人当父亲。其他前辈的每一份帮助,每一个指点,都被视作来之不易的恩惠,格外珍惜。从打泥片的基本功学起,一招一式心慕手追,年复一年沉浸在五色土的柔韧之中。慢慢地,培君的茶壶有人买了,他终于有钱供应家中妹妹去读书了。

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常怀感恩。有所成后,培君建了一个工厂,将一些走投无路的残疾人收了进来,供吃、供住,教他们做壶,帮他们烧壶,为他们找客户,助他们将茶壶一把一把卖出去。星云大师听闻他的故事后,欣然题四字箴言“与善同程”。

出生紫砂世家的斌武,看起来要比国忠和培君幸运得多。尽管腿有微恙,却从没自卑,耳濡目染中克绍箕裘抟泥做壶,据说他的壶要好几万一把呢。首次去拜访他,推开大门走进去,一眼就看到这个头顶微秃,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的准老头,正端坐在宽大的红木茶几前,熟练地烫壶沏茶。第一印象,绝没有感受到“大师范”,倒是像极了平和可亲的邻家大哥。

在喝茶攀谈的过程中,留意到一个细节:斌武面前那两把沏茶的紫砂壶,他一直小心翼翼侍弄,表露心爱之情。都说茶壶有灵性,有生命,我猜想他是在与自己的得意之作交心。那是一把梅花桩壶和一把荷花莲心壶,都十分精巧。我忍不住开口询问:“这两把壶是?”“是我女儿的作品。”没等我问完,斌武就喜形于色回答。女儿已经嫁为人妇,两把灵巧的茶壶,留在了父亲的眼前。每每煮茶品茗,便可以爱抚和滋养,似心爱的女儿双瞳剪水恋恋不舍凝望依然。绕不开的亲情,由茶壶做了承载和传达,在性情中人手里把玩,心爱程度自然有不一样呈现。

傍晚的时候,斌武诚挚相邀一道奔赴竹海深处的农家乐。车刚刚在农家乐门口的花坛旁停稳,斌武就跳下车,双脚摇晃着,迅速钻到一旁的黄瓜架下,咔嚓一声,一条白里透黄的老黄瓜拽在了手上。那情形,不折不扣的老顽童,让生活情趣浓酽得无从稀释。我忽然联想到临离开他工作室时的一幕:斌武从茶几后站起来,手伸进茶几一侧茶叶罐旁边的一个透明塑料圆盒,捏起半块油黄的饼子塞进了嘴里,似乎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说:“正宗桃酥饼,现在不多见了,有童年的味道。”随后就捏起一块,递给我。我也垂涎那股童年的味道,没有推辞,三下五除二把酥香的童年咽进了肚子里。

用文字把三个做茶壶的跛脚聚在一起,怎么标题恰如其分呢?恒心、善心、平常心,才是一个真正大师的应有情怀,“三个跛脚一大师”或许合适。

乌米饭的故乡

宜兴可算是乌米饭的故乡。时至今日,四月初八吃乌米饭,不再是静悄悄的享受,而是大张旗鼓的矫情,肆无忌惮的刷屏。

宜兴吃乌米饭是有来头的。目莲修行得道后,费尽周折去探望在十八层地狱受苦受难的母亲,每次的饭菜都被沿途的饿鬼狱卒抢吃一空。无奈的目莲,经常徘徊在山上纠结发愁。那天是农历四月初八,烦躁的目莲又到山里溜达时,随手摘下身边矮树上的叶子,放入嘴中咀嚼以打发无聊。味蕾感受到的是树叶的香润可口,再看叶汁,居然流淌呈乌黑色。目莲忙将采摘的树叶拿回家捣碎,用叶汁浸米,煮出了乌黑的米饭。给母亲送乌米饭,饿鬼狱卒们不再争抢,目莲的母亲总算吃上了饱饭。流传下来吃乌米饭的习俗,美其名曰为了纪念“目莲救母”的孝行。

记得小时候吃乌米饭,总会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爬到附近的山上寻觅采摘草头,回家把细嫩枝丫和叶片放在石臼里,洗干净比棍子粗大的木门闩奋力舂烂,再加少许明矾和适量水,把墨绿的汁水滤过,放入糯米浸一晚。第二天一早,把已经浸润成墨绿色的糯米淘洗下倒入锅,很快就煮出清香四溢的乌米饭了。所有的艰辛,因香喷喷的乌米饭作了补偿,吃得格外心安理得。吧嗒吧嗒声里很快消灭一碗,断然还要再添一碗,直撑到肚皮像大西瓜,才打着饱嗝作罢。

现在人们吃乌米饭,大多是去菜场买现成的草头了。不辞劳苦去采来乌饭草头卖的,基本是上了年纪的乡村妇女。那天去买乌饭草头的时候,那个脸色黝黑、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在边卖边倾诉,说:上了年纪到底是不灵光了,前天采乌饭草头险些迷失山中,后来报警求助,是劳驾警察们搜山救出来的。替她想想也是惊险后怕。坐享美食的人们,欠了乡村老大妈们一个感谢;纪念“目莲救母”孝行的习俗,某种意义而言,也是打了折扣。

乌饭树枝叶外观极像冬青,学名叫南烛树叶。医药学家李时珍在编写《本草纲目》时,将宜兴制作乌饭的方法收录其中,载称:“摘取南烛树叶捣碎,浸水取汁,蒸煮粳米或糯米,成乌色之饭,久服能轻身明目,黑发驻颜,益气力而延年不衰。”乌米饭色泽鲜艳,香味浓郁,拌以白糖,又甜又香又糯,更加上口,别具风味。喜欢吃的人越来越多,能自己动手采摘制作的人越来越少,成全乌米饭在夹缝中挤出了一个小小的产业。

山里文友大渔,就常年有乌米饭礼盒出售。那是宜兴山里人专门量制的乌米饭了。他曾带我们去参观——清澈见底的涧滩溪流,是山农们用梢箕箩淘洗乌米的好地方;山农家的院子里,土制的大炉子立在院中央,一根炮管粗细的烟囱高高矗立,炉子旁就地取材的树枝木柴堆得满满当当,供奉出旺旺的炉火;大炉子上,竹编的蒸笼里蒸着饭,热雾氤氲,香气袅袅;煮熟起锅的乌米饭,用竹制的床片子晾晒着,黑压压摆满山坡,蔚为壮观;晒干的乌米饭会盛入塑料袋真空包装,再用精美的礼盒做外衣,然后就到大渔他们的店里,通过互联网吆喝着流向四面八方。

黑得发亮、软糯芳香的宜兴乌米饭,已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乌米饭这道美食,有地气、山水、绿植和掌故传说、人文情怀的五味杂陈,泛滥着乡愁因子。

万石之桥

三山二水五分田,江南宜兴的青山秀水沃土,组合成南高北低的盆景。北端一马平川处,有小镇,大名万石。万石,呼应着天目脉尾的“三山”,境内除了水还是水,除了田就是田。外人多顾名思义,难免滋生有山才万石的误区。宜兴本地人也纳闷,万石人就更纠结,分明渔歌方欸乃的水灵,何故万石自嶙峋的雄奇?

有心的万石人,竭力搜寻先人遗存的蛛丝马迹,试图释疑解惑去迷茫。关于万石名称的由来,出现了多个版本。无山的万石,河流和平畴孕育了“万石(dan)粮仓”的丰饶,早先的石(dan)字,历经沧海桑田演化为石头的石字了。这个解释,显然比较牵强。周处挑万石建桥的传说,倒是引人遐想。古时候,连接浩渺太湖和秀美滆湖的殷村港,河上没有桥,两岸百姓隔河相望、舟楫往来。除三害的周处,改过自新后常常造福乡里,深受爱戴。那天他来到殷村港,看到河两边的男女老少去到太湖马迹山运来石块,想要造一座桥。马迹山相距几十里之遥,乡亲们搬石运石艰难疲惫,周处决定帮帮他们。他毫不犹豫取了箩筐直奔马迹山,装了满满两筐石头,挑回殷村港河边。“阳羡第一人物”周处挑万石,让集众人之力铺路修桥的善意得到了升华。桥建成后就命名为万石桥(万善桥)了。

清朝光绪年间的《宜兴荆溪县新志》上,可见到有关万石桥的片言只语:万石桥在殷村东,里以桥名,跨张公壩……雍正十一年重建。前些年,万石人在修撰镇志的时候,特意对万石地名的由来作了“专记”,否定那些无考的传说,认为万石地名由桥名而来毋庸置疑。万石因着万石桥。

万石砌成万石桥,万石桥,万石之桥。不经意间,这个浓缩美好由来的琥珀,跌破万石桥历史印痕的尘封,洒落出满地的惊艳。20世纪70年代末,那几个在万石桥堍因陋就简办大理石厂的万石人,他们的出发点很原始,就是做强社队企业挣钱致富。他们绝没有想过,要为万石正名,也绝没有想到,他们能为万石正名。万石人接洽的第一笔石头生意是首都北京电影院的,400平米红奶油板材,40天交货。万石有名无石,赶货遭遇困境,为了信誉,只能到张渚山里买来别人的成品交货。好歹这两头在外的石头买卖,算是慢慢开张了。许是那份“万石自嶙峋”的因果,冥冥中助万石人的石头生意越做越大。万石桥两端沟通南北的通衢大道,连接着山川和城镇。从山里来的石头,经过万石人加工后变成石材,源源不断卖到了城市和乡村。万石桥上南来北往的石头流,汹涌而匆忙,已无暇相顾万石桥下滔滔东去的逝水流。

石头生意风生水起,聪明的万石人想到了筑巢引凤建市场扩大经营。凭借天时、地利、人和,不仅引得各地客商纷至沓来,本地有条件的人也争先恐后加入,很快在万石桥北的公路两侧形成了规模。万石真的万石云集了。天南地北千千万万的石头,出现在原本“徒有虚名”的万石大地上——内蒙古的蒙古黑,黑得憨厚;东北辽宁的杜鹃红,红似火;山东人有碧绿的孔雀石;福建人有素淡的海仓白;翠竹花玉来自广东;散花黄则来自海南岛;洋货也不甘示弱,美国白麻、巴西金钻、印度黑金沙、西班牙米黄,不胜枚举;花岗岩、大理石、人造石、太湖石,眼花缭乱……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石头买卖裂变式发展,很快升格为政府行为,戴上了“江苏华东石材市场”的桂冠,有序规划成享誉全国的大市场。

昔日,周处挑万石建桥,自是气贯长虹;今日,万石石头吞吐量惊人,车水马龙的繁盛气势,周王孝侯爷若见了,或自叹弗如。万石之桥,远远超越了便利殷村港两岸稼穑与往来的功能,石头集散的纽带桥梁,借石之名、以石为媒,驼载无限善意,诚聚天下客。整个万石就是一座桥,斑斓丰沛的石头从四面八方迢递而来,歇歇脚,洗洗脸,整整形,又分散至不同经纬度的四面八方,点缀大楼广厦,扮靓小户居家。

万石之名与万石之实,已然无须纠结。若有人问我,你的家乡为何叫万石?我会不假思索回答:万石虽无山,却当真有千千万万的石头啊!现在的万石,不叫万石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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