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片之后
2017-11-13李建军
李建军
断片之后
李建军
一
刘书伟觉得自己突然不行了,只动作了几下,就精神涣散力不从心。
妻子余梦佳是个好脾气,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别勉强了,休息吧。”
刘书伟已经转过身来,平躺着,半晌,嗯了一声。
他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缓缓且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吐出来,这样,他觉得心里变得舒服些。他不想让妻子听出什么异样,但她还是感觉到了,说:“睡吧,别想那么多。”
他怏怏道:“没事的,最近可能是太累了,压力有点大。你先睡吧,别管我。”
她不再吱声,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刘书伟以往不是这样。夫妻之事,他一直生猛。他才三十来岁,身体向来不错,关键是他对余梦佳的身体还很贪恋。虽然结婚才四年,两人实际在一起却有六七个年头了,已经是“七年之痒”,但他对她的性趣一直不减;他喜欢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在他看来,这样的女人既有手感又有视觉享受。
但现在,他心里有事,关键时候,心里那根弦突然一阵悸动,一切就变得趣味索然了。
这一夜,对刘书伟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那天是圣诞节。清晨五点多,刘书伟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他头昏脑涨,浑身无力,心里还油膏膏的难受,昨晚上的酒显然喝多了。
“伟哥,酒醒了吗?”打电话来的是老朱,大名朱丛林,他的大学同窗。昨晚上,他们一起参加了在云华宾馆举行的总裁联谊会,一块儿喝的酒。
“干吗?一大早的,明知我喝多了,还不让我多睡会儿。”他心里有点不快。
“我在你家楼下,你快下来,有要紧的事告诉你。”老朱语气凝重,声音听上去有些着急。
他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事呀?”但对方已经把手机挂了。
刘书伟穿上衣服,牙没刷脸没洗就下了楼。他想过会儿回来再接着睡会儿。
老朱站在楼下,抽着烟,表情严肃。
“你神经啊,这一大早的……”刘书伟从楼洞口走出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但见老朱有别往常的严肃样子,加之外面冷风嗖嗖地直朝嗓子眼里灌,他没再说下去。
老朱四下望了望,见周遭寂静无人,就把手里的烟头一丢,朝他凑近过来,压低声音说:“昨夜,你在盐河桥那个路口撞飞了一个老人,血流了一地,太惨了!现在想起来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刘书伟怔在那,脸色煞白,连问:“什么什么?撞人了?人死了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人死没死不知道,不过看那样够呛!你喝得太多了,车速快得吓人,哪有什么感觉!你看看车子就知道了。”
刘书伟的奥迪车跟平常一样,就停在楼洞口。他转过去查看,果然看到车子的左前方有明显的撞击痕迹,引擎盖和车毂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目。他刹那间被无边的惊恐包围了。
老朱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昨晚酒大,又‘断片’了吧?先待在这,别着急。”
刘书伟不知所措、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老朱家也在这个小区,跟这里隔了几幢楼,也就二三百米远。不一会儿,他就从家里拎了一塑料桶温水过来,用毛巾蘸上水,把奥迪车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他直起腰,对站在一边仍然呆若木鸡的刘书伟说:“没事了。当时正是半夜,路上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人看见。盐河桥那个路口又没有探头,这个秘密就一辈子烂在我肚里了。”
刘书伟不知说什么好,心头一热,眼泪差点涌出来。
老朱朝他瞅了瞅,说:“大冷的天,你先上楼,一会儿找个地方把车子处理一下,别留下罪证。”
刘书伟点头应着,说:“你上楼坐会儿?”
老朱说:“你忙你的,我就不去了,别让嫂子知道了。”
刘书伟回到家,头脑还有些眩晕胀疼,意识却是清醒的。他深知酒后驾车乃至车祸逃逸的后果,但如若前去自首,不可避免的牢狱之灾和不可预知的赔偿纷争同样会让他一败涂地;他庆幸只有老朱一人目击现场,感激他的提醒和指点。尽管心如乱麻,而前路似乎只有一条——此事千万不能败露。
他赶紧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然后将奥迪车开到南城一家僻静的汽修店。汽修店老板看了看车头的撞痕,没有多问,但看他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他无心理会老板的眼神,老板报了五千元的修理费后,他没有还价。老板亲自动手,将车上的撞击部位修复如新。
二
刘书伟和朱丛林是海州工学院的同学。他们都不是海州本地人,刘书伟的老家在本省的盐阜市郊,老朱家离得远一些,在邻省伏牛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里。他们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入学不久,就有老师上课时说,这个专业学成之后,可作“万金油之用”,理想的职业定位是做某个“经济体”的高级管理人才。这“经济体”可大可小,说白了,不管大小,是个老总就行。四年书念下来,炼没炼成“万金油”不好说,“老油条”倒是炼出了几个。
刘书伟天生就有做生意的基因。他家乡那一带,是个男人就会跑江湖做生意,世世代代如此。据说过去的上海滩,做小生意的有一半是盐阜那边的人,当然,做大买卖的是人家宁波人。大一的暑假,刘书伟家也没回,跑到人才市场转悠了半天,被一家广告公司招聘去了,底薪八百元,包一顿午饭,揽到业务后还有提成。整整一个暑假,他冒着炎炎酷暑,采取的是扫街行动,底薪加提成,拿了五六千。开学后,用这笔钱把一学年的学费交了,还绰绰有余。
大二的暑假,刘书伟更有经验了,轻车熟路又到一家广告公司打工。他依旧住在学校的寝室里,早出晚归。这天傍晚,下了班回来,到宿舍楼的公厕里方便,见到了同班同学朱丛林,才知道老朱这个假期也没有回家。老朱说,回去干吗?一到家就得帮家里干活,侍弄那几亩地,想起来就烦躁!他还说这两天到人才市场去了,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还在嗡嗡瞎转,没找到着落。
朱丛林身高只有一米六几,是班里个头较为矮小的同学,总坐在教室的前排。或许是长相老成,又不多言语,有同学喊他老朱,他就应了,后来,班上同学和熟悉他的人都叫他老朱,习惯成自然。刘书伟的个头接近一米八,在教室里总是坐在后排。两人在班里距离遥远,趣味不投,性格各异,像分属于不同的部落;两人既不是老乡,又不住在一个寝室,虽说是同班同学,却是八竿子打不着,交集不多,话都没说过几次。
听老朱这一说,刘书伟没吭声,到厕所外站了一会,等老朱出来了,他才说,要不你跟我去试试,我干活的那家公司还缺人手。于是老朱就跟他去了那家广告公司。公司老板对刘书伟正欣赏有加,见他带了个同学来,爱屋及乌,二话没说,就把老朱留下了。至此,刘书伟带着老朱一头扎进了乱糟糟的“经济体”里,书念得不咋样,但到了毕业时,两人已经是自主创办的金海湾广告有限公司正副老总。
海州是个中等城市,那几年广告公司如雨后春笋般一茬茬冒出来,长成参天大树的却不多。金海湾开办第三年,发生了严重亏损,半死不活,难以为继。作为副总的老朱看公司连工资都发不出了,便选择了离开。刘书伟苦苦支撑了两三年,金海湾终于转危为安,走上正轨。虽说外部形势并不乐观,广告行业的竞争仍然激烈,但公司的业务渐渐红火起来。
老朱离开后,没有自己单干,而是去了家信息公司,做了个部门经理。他在小区的住房,还是在金海湾时购买的,与刘书伟家靠得近,两人时有往来。部门经理上有老总,下有员工,是个二夹板角色,两头受气。老朱干得似乎不顺心,在刘书伟面前几次流露出想回来当副总的意思,刘书伟都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
圣诞节的前一天上午,刘书伟给老朱打了个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老朱说我能有什么安排,闲得蛋疼。刘书伟说,总裁联谊会在云华宾馆那边搞个年会,你一起过去玩玩吧。老朱说,我又不是总裁,跟你们掺和什么?刘书伟说,什么总不总裁的,今天是平安夜,大家在一块玩儿。老朱犹豫了一下,答应去凑个热闹。
参加年会的都是海州市商界精英,有些还是工学院的校友。刘书伟显然经常周旋于这种场合,他左手一杯白酒,右手一杯红酒,不时与人碰杯寒暄,交换名片。他把老朱拉进来,有心想帮同窗一把,不光感受一下气氛,或许还能搭上人脉,碰个机会。但老朱却显得十分拘谨,端了杯红酒,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啜饮。面对眼前的热闹场景,尤其是目睹刘书伟从容自如的表现,老朱的眼神游离,心情复杂。
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结束。刘书伟从宾馆大厅出来,醉意朦胧,走路有些踉跄。老朱赶紧扶着他,说:“现在查酒驾查得紧,你这样不能开车,找个代驾吧。”刘书伟摆着手说:“没事儿,这点酒算什么,我能开,深更半夜哪有人查车!”
几分钟后,刘书伟开着奥迪车行驶在前,老朱开了辆现代伊兰特,跟在后面,出了宾馆大院。
三
从南城的修理厂回到公司,已经快到中午。刘书伟关上办公室门,给老朱打电话,吞吞吐吐地说:“在上班吗?中午有空不?要不到我这来,一起吃个便饭。”
老朱回答得干脆:“中午就别一起吃了,没必要!”
听老朱的话音,似乎有点不愉快。刘书伟揣摩不透,心神恍惚,忐忑不安。下午,他在办公室坐不住,打了个的,让司机朝盐河桥那边开。经过盐河桥那个路口时,他看到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一如往日的稀少,似乎这里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但他也隐约地看到,马路上确有一块黑色的污渍,在冬天的阳光下折射出别样的阴森。越是平静,越会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刘书伟心里漫起深深的恐惧。醉酒误事,这次岂止是误事,是闯下大祸了啊!以往醉酒后也常有“断片”的时候,一觉醒来,酒场的“下半集”、怎么结束的怎么回家的怎么上的床,统统记不得了。有一次,他醉酒回到家后,衣服上都是泥,那天下着小雨,他显然不止一次摔倒在地,妻子第二天问他怎么摔的,他一点记忆也没有。妻子说这样多危险呀,常劝他少喝,可一旦应酬起来,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会全力以赴地跟人家“拼酒”。
傍晚,刘书伟又忍不住打电话给老朱,声音有些颤抖:“说话方便不?老朱,我心里乱得慌……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这一阵少见面吧,先稳一稳,注意点。”
“你看这样……我想找人到交警队打听打听……”
老朱的声音严厉起来:“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嘛!你想过后果没有?酒驾撞死人,逃离现场,要蹲几年的大牢!就算没撞死,弄个重伤瘫痪植物人,治疗加上赔偿更是无底洞……不是跟你说了嘛,就我一个人看到了现场,不相信咋的?你就别瞎折腾了!”说到这里,老朱把电话挂了。
刘书伟怔在那,一阵发闷。人家为你守着这么大的秘密,给了你“烂在肚子里”的承诺,你连个谢谢都没说,还要“瞎折腾”,让人家怎么想?
刘书伟呆坐了一会,终于还是拿起了电话:“老朱,你我相处多年,情同手足,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这样吧,借给你买房子那十二万,你手头紧,就不要还了。”
这笔钱还是朱丛林在金海湾时借的,用于购房首付,当时说是两年内还清,但没到一年,他就离开了公司。过了还款期限后,刘书伟跟他催要过两回,每次他都说手头太紧,让再宽限些日子,一拖又过了一年多。刘书伟不想让老朱回金海湾,这是原因之一,他最恨不守信用之人,那年公司深陷绝境,就是因为大客户违约造成的;不过他也知道,老朱这两年确实走得背,还钱确有困难,只是那次老朱说的话,让他听了很不舒服。老朱说,伟哥啊,这两年你发了,奥迪车也开上了,这点小钱你紧催慢赶的干吗呀?刘书伟当时就回了他一句:我这边情况你不是不懂,换车也是为了撑脸面。你有钱就还,没钱就别废话!
说起来,这笔钱毕竟不算多,对两人的关系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因为几次拒绝老朱回公司的要求,刘书伟心里总觉得有点亏欠他,这年把再没催他还款,碰到一些社交场合,还会主动把他拉上,给他介绍一些客户资源。
大祸临头,老朱主动承诺把“秘密烂在肚子里”。刘书伟想到了这十二万借款,他脱口而出,这笔钱不用还了。他觉得,自己这样表示,恰好传达了此刻的心情。说是感激,也是为了封口。
老朱的回话听不出有多么惊喜,像是在客套:“这个钱啊,还真是一直犯难……老同学帮忙,那就谢了。”
刘书伟的心里陡然有些不快,他连说应该的应该的,就把电话挂了。
那几天,海州电视台和交通电台果然播出了盐河桥路口发生交通事故的消息:一位老人被撞死,肇事车辆逃逸,交警部门正在征寻车祸目击证人,追查肇事车辆。
刘书伟每天生活在惊恐中,惶惶不可终日。夜里,他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有时凌晨两三点钟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下楼,一次次查看他的奥迪车;他总觉得车上还残留血迹,车头部位的撞痕依稀可见。他知道这是一种强迫性妄想,却又无法抑制。他原来每晚都要与妻子缠绵一番,最近却突然没了兴致。妻子朝他身上靠,手在被窝里有意无意地撩过他几次,他全未理会。
妻子觉察到他的反常:“你最近怎么呢?”
“公司遇到点事,心烦。”
“你不是说过嘛,公司的事不朝家里带。以前那么大坎儿,也没见你这样。”
他想不出如何回答是好,只好不吭声。
余梦佳跟他是盐阜老乡。大学刚毕业那年,在一次同乡聚会时,他认识了还在海州职业学院读书的余梦佳。她长得甜美丰满,坐在那像块润玉一般恬静秀丽,刘书伟一眼看中了她。那次聚会后,他主动出击,几次约会,就把她拿下,两人在一起的感觉是时尝时鲜,美不胜收。
余梦佳毕业后,刘书伟曾想让她到自己公司上班,帮他一把。余梦佳却不愿意掺和他生意上的事,没兴趣在公司里做老板娘。刘书伟想这样也好,企业一旦开成了夫妻店,对以后的发展也许是一种弊端;同时他也看出来,余梦佳不是那种手伸得长、欲念太多的女人。对他来说,找这样的女人做老婆最合适不过。
当年,恰巧市里一家事业单位招聘应届毕业生,学历要求不高,大专起点即可。余梦佳报了名,刘书伟动用关系,使了些钱,最后让她有惊无险地进了这家单位,谋了份体面又舒适的工作。
第二年,他们回盐阜老家举办了婚礼。在家乡父老的眼里,这一对青年郎才女貌,在外面混得不赖。
实际上,刘书伟的公司这时候已经出现危机,随后便是长达两三年的惨淡经营。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他付了二十多万的首付,按揭贷款二十年,每月的月供也就两千元,但那两年,公司财务紧张,大多是余梦佳拿自己的工资还贷。
公司艰难时,余梦佳体谅丈夫,决定缓要孩子,保证他集中精力打拼事业。公司经营逐渐好转,小两口心情愉悦,打算精耕细作,来年添个宝宝。可现在,竟出现如此反常……余梦佳搞不懂,丈夫遇到了什么样的坎,会变得这般焦虑。
四
刘书伟选择了逃避,但是内心的煎熬却是度日如年。
一周、两周……一个月熬过去了,那次车祸和警方追逃的风声似乎平息了。
他几次佯装散步,来到盐河桥的十字路口。事发后一周左右,他在路边的围墙上看到一张警方通告,寻找那次车祸现场的目击证人。当时他心惊肉跳,感觉背后好像有眼睛在盯着自己。后来,他根本不敢在张贴通告的围墙边停留。不过,最近他发现那张通告不见了,或许被刮风刮跑了,或许本来就粘得不牢,自行脱落,总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忽然如释重负。还有十多天就要过年了,日子还要过下去,干吗要过得忧心忡忡,过得如坐针毡?他在心里告诫自己,那只是一场噩梦,噩梦终于过去,噩梦醒来是早晨!
春节前几天,大家都很忙。刘书伟想约老朱一起坐坐,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有些怕见老朱,心虚,恐慌,排斥,兼而有之,就是不想见。正犹豫着,老朱的电话倒是打来了:“伟哥,最近看来挺忙活啊,能不能抽个空聚一聚?”
刘书伟应道:“最近还真忙,过两天就要回老家过节,你看什么时候聚?”
老朱说:“你要忙那就算了。舒小帆要跟我回去过年,我们也是过两天就动身。那就过了年回来找你。”
老朱这几年换了好几个女朋友,舒小帆是刚处不久的本地姑娘,能带到老家去过年,看来有望修成正果。
春节期间,刘书伟心里的阴影并未散去。他没有像往年一样去呼朋唤友,整天喝得昏天地暗。他很少出门,天天猫在家里,偶尔跟家里人喝两盅。连父母都觉得奇怪,说:“大伟你这是咋的呢?同学朋友来请你,你咋都不去?”他掩饰道:“在外一年到头应酬太多,过年这点时间,就想在家歇歇。”
过了春节回海州,转眼就到了三月份。这天,老朱打来电话,得知刘书伟在办公室,他说马上就到。果然,十几分钟后人就进了门。
老朱满面春风,递上一张请帖:“我跟舒小帆的婚礼定在下月十六号。现在我手里只有五六万积蓄,实在寒碜,想跟老同学借点钱把事情办了。”
刘书伟感到突然,反应有些迟钝:“好,好,这是好事啊……要借多少钱?”
“我匡算了一下,最少得十五万。”
这是狮子大开口啊!刘书伟倒抽一口凉气,准备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但转念一想,老朱的肚子里藏着你的惊天秘密,要是把他惹恼了,他把秘密抖搂出去怎么办?
刘书伟强打精神说:“你我是铁杆弟兄,结婚这么大的事,我怎能袖手旁观?”
老朱笑了:“我就知道,伟哥你会帮我的。”
刘书伟笑了笑,明显是一丝苦笑。
第二天,刘书伟瞒着妻子,把十五万打到老朱的银行卡上。
老朱结婚那天,刘书伟又包了一万元礼金单独交给他,叮嘱道:“别写到礼薄上了,让别人看见了不好。”别的同学礼金最多一两千,如果没有那个秘密,即便高调行事,他也不会跟别人出入太多。
老朱使劲握了握他的手,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感动。
五月,本是广告市场红火的时节,但近来刘书伟根本不在状态,金海湾的业务停滞不前,资金周转出现困难。老朱借去十五万,他结婚时收的礼金不少,应该能还一部分借款,但他从未提过归还二字。这天,刘书伟给老朱打了个电话,说起公司最近的难处,委婉地催他还钱。没想到老朱明确表示,“我和小舒都给别人打工,收入有限,这钱一年半载还不了。”
刘书伟被呛得哑口无言。欠债的是大爷,借钱给人家倒成了孙子;欠钱的理直气壮态度傲慢,讨债的倒要低三下四屈膝乞求,“黄世仁”与“杨白劳”颠倒个儿了。在生意场上这些年,这样的事他不是没遇过,但老朱就差翻脸不认账了,这口气和态度让他很生气,很无奈。他暗暗发誓,从今往后,远离朱丛林!
五
仅仅过了个把月,刘书伟又接到老朱借钱的电话。老朱不像是借钱,倒像是下达命令:“我不甘心一辈子给人打工,准备注册一家贸易公司。你借给我二十万,公司就能转起来了。”
刘书伟一咬牙,话说得很绝:“我实在拿不出钱了,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我去拿高利贷,再把钱借给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没想到老朱呵呵一笑:“中啊,就这么办。”
刘书伟火冒三丈:“老朱,你买房子借那十二万我不要了,结婚时借给你十五万,你一分钱没还,咋还好意思跟我开口?”
一个撕破脸皮,一个哪还掩饰:“刘书伟,你不想想,我要是‘大义灭亲’,几年的牢狱之灾你免不了,赔偿死者家属至少五六十万!金海湾一年挣几十万,就算你只坐五年牢,五年下来你少挣多少钱,这个账你会算吧?我跟你借这点钱过分吗?!”
刘书伟脑壳里嗡嗡直响。他意识到,老朱这是抓住了他的软肋,明目张胆敲诈他。
他咬着牙,把愤懑咽到肚子里,说:“现在挣钱哪有那么容易,公司真的困难。你容我几天,让我想想办法。”
“我是急用,麻烦你快一点。”看来,老朱不在乎什么叫厚颜无耻了。
刘书伟恨得想咬死他。但权衡之后,还是筹了二十万打给老朱。
从此,他开始处处躲着老朱。他把老朱的手机号和QQ号都拉进了黑名单。同学聚会,看到老朱在场,他赶紧溜之大吉。
老朱的贸易公司开业后,以经营装饰材料为主。踌躇满志地忙活了一阵,但市场行情风云变幻,再加上他经验不足,匆忙上阵,公司很快就运转不灵,举步维艰。
八月下旬的一天,老朱一大早找上门,把刘书伟夫妇堵在家里。刘书伟一阵慌乱,他不想惊动妻子,连忙把老朱让进书房,关上门说话。
“打了多次电话给你,都是占线,你把我屏蔽了吧?”老朱兴师问罪。
“我烦着了,谁的电话也不想接。”刘书伟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不接电话有用吗?想找你还不容易!”老朱也冷冷一笑。
这次老朱没提借钱,但另有所求:“公司刚起步,生意太难做了,没有大客户,光靠些散客打酱油,挣钱还不够付房租的。你老兄路子广,给我介绍几个人脉。”
刘书伟已经下决心远离他,不想搭这个茬:“我们做的不是一路子,帮不上你。”
老朱说:“什么一路不一路?有钱大家赚,别那么小气好不好。”
刘书伟无话可说,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名片夹,找了几张名片给他,这才把他打发走。
当天下午,刘书伟接了个陌生电话,是老朱换了个手机号打来的,只听他气势汹汹道:“你日弄人啊,给我什么破名片,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刘书伟话里有话地回了他一句:“这年头有人变得太快,联系不上有什么奇怪的。”
又过了半月,刘书伟正在上班,老朱幽灵一样出现在他办公室。
刘书伟愣了一下,站起身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我正要出门。”
老朱说:“大忙人,就耽搁你几分钟。”
刘书伟皱着眉头,一分钟也不想啰唆。
老朱说:“没别的事,我进货缺钱,还得跟你借点。不多,就十万。”
刘书伟没理他,拿起桌上的拎包朝外走。
老朱敲了敲大班桌,说:“兄弟,别把事情做绝!”
刘书伟站住了,说:“一年不到,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四五十万,你有完没完?”
老朱说:“我是借,等公司赢利,会还你的。你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刘书伟气得浑身哆嗦:“有你这样借的吗?你这是把我朝绝路上逼!”
老朱一脸不屑:“这么装怂有意思吗?你好过着了,前几天不是刚接个大单子吗?钱来得哗哗的呀!”
前些日子,公司是签了个五十万的单子,但工期是半年,完工后结算,也就五六万的利润。不知道老朱怎么探得这个消息的,不过也不奇怪,金海湾的十来个员工,他至少认识一半,想要打听什么并不难。
刘书伟已无招架之功,颓然回到座椅上,哀求道:“我确实拿不出钱,你就放过我吧。”
老朱沉下脸,说:“我够意思了,要不是我保守秘密,你能坐在这里吗?”
刘书伟被击中命门,几乎窒息,“我实在没办法,这样吧……我先筹几万给你。”
“几万不行,十万!”
“我是说,先筹五万……”刘书伟有气无力地答道。
“还有五万呢?”老朱盯着他,不依不饶。
刘书伟颤抖着说:“容我三个月……”
老朱嗜血魔鬼般贪婪让刘书伟不堪重负,他的失眠越来越严重,心悸不安,每晚依靠安眠药也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还让他沮丧的是,这大半年来,他性趣淡漠阳痿不举,心有余而力不足,许久都没有一次像样的“活动”了。他感觉自己的头上每时每刻都悬着两把利剑,一是随时可能暴露的车祸案,一是老朱的疯狂索取,这两把利剑既是分开的,又是捆绑在一起的,后者对他的威胁更令他恐惧。因为一旦满足不了老朱的勒索,他就极有可能去举报车祸案,另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就随之落下,到了那个时候,他面临的将是牢狱之灾、高额赔偿和身败名裂。他一旦坐牢,公司也就完了,钱赔光了,这个家怎么办?妻子会守着这个家等他吗?这几年她并没有跟他享什么福,这样对她也太残酷了!
怕什么来什么。这不,老朱的电话又打来了:“三个月期限马上到了,那五万准备好了吗?我这里急等用钱!”
刘书伟拿着手机,感觉心脏一阵狂跳,差点喘不过气来。半晌,他说:“我在想办法,到时候会给你的。”
此后,老朱的催要电话隔一两天就打来。只要接到他的电话,刘书伟就会心跳过速,周身打战,直冒虚汗,接下来便是整天的烦躁不安和厌食。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老朱逼到死角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崩溃会疯掉的。
又一个早晨,饱受失眠之苦的刘书伟起床洗漱过后,刚坐到餐桌前,他的手机响了。手机还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妻子顺手拿来,递到他面前。刘书伟接过手机一看,像中了魔似的突然脸色煞白,浑身抽搐。妻子见状,急忙问他哪里不舒服。刘书伟没有接电话,也没有回答妻子的问话,手捂胸口,头搭在餐桌上,表情痛苦不堪。余梦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此前,她多次提醒丈夫去医院检查,他答应了,也确实去过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神经衰弱,心肌纤维出现增生,心脏也比正常人要大三分之一,但只要改善睡眠,注意劳逸结合,应该能够有所好转。情况看来并非如此,最近他的病症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愈加恶劣;他肯定遇到了大麻烦,否则干吗被一个电话吓成这样?
余梦佳手慌脚乱,把丈夫送到了医院。这一次,她要搞清楚丈夫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也要搞清楚他遇到了什么样的难关。经过全面检查,医生认为刘书伟发生抽搐、昏厥状况系精神极度紧张、心脏泵血异常所致,任其恶化,会有生命危险。余梦佳执意要他住院治疗。
住院的一个星期里,刘书伟只跟公司的个别心腹员工作了交代,就关掉手机,跟外界断掉一切联系。当然,主要是不想让老朱知道他住院,跑到医院来纠缠。躺在病床上,他冷静地思考了自己的未来,只要朱丛林存在,他的人生就随时可能崩盘;这个人露出狰狞面目之后,其贪婪无耻已经没有底线可言,自己这一年的辛苦,变成了为他打工,自己苦心经营的企业,成了他的提款机。欲壑难填,永无止境!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与其任由宰割,不如想办法把他除掉!唯有如此,才能一了百了。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愣怔,但挥之不去,且在脑子里生了根,像野草一样疯长蔓延。
六
出院回家的当晚,刘书伟跟妻子提出离婚。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是不是中了邪呢?”余梦佳像被当头一记闷棍,猝不及防。这一年来,夫妻俩虽然没有原先那么热乎,但并没有什么利害攸关的冲突。两人原本的“造人计划”搁了浅,她暗暗着急,有些哀怨,但远未到绝望的程度;对丈夫公司里的事情,她跟婚前一样,既不参与也不干预;凭着女人的直觉,她也没有发现丈夫有外心,有出轨、包养小三的痕迹。可是,为什么丈夫像吃错药似的执意要离婚?她想不明白,委屈地哭起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都是我的错,跟你没关系!”刘书伟痛苦地摇头。
“你不说清楚,我不可能离婚!”
“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了!”刘书伟捶着脑门,痛哭流涕,把一年前自己醉驾撞死人、朱丛林以此要挟并一次次敲诈巨款的经过全部告诉了妻子。
一向温静柔弱的余梦佳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险恶,一时间六神无主:“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只能离婚……没办法了。”刘书伟说,“事情一旦败露,我不但要去坐牢,还要承担巨额赔偿。只有离了婚,你还能保住一点财产。”
“去投案自首吧,也许自首了,能宽大处理……”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钱都让老朱弄去了,自首了又能咋样,牢要坐,钱要赔……离婚吧,走到那一步了,再想离就迟了。”
余梦佳流着泪抱着丈夫,还是摇头。
几天后,在刘书伟执意坚持下,余梦佳思量再三,同意离婚。但离婚不离家,对双方家人和外界一概保密。
办理离婚手续时,刘书伟将房产、奥迪车和家里的二十万存款全部转到余梦佳名下。
刘书伟伤心欲绝。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自己的罪孽固然咎由自取,但一年来老朱这个“亲同学”的要挟紧逼、欺人太甚更是罪魁祸首!而且,这样的煎熬何时是头,何时是底?遥遥无期,令人绝望啊!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住院时冒出的恶念在他脑海里发酵、膨胀,他咬牙切齿,要与老朱鱼死网破。
他设想了几个方案。一是在老朱那辆轿车的刹车片上做手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于车祸;二是雇佣杀手把他做掉;三是下毒药死他。想来想去,他把前两种否决了。第一种操作难度太大,即使弄成了,极有可能老朱没有事,却伤及无辜;第二种方法网上多有报道,隐秘被多一个人掌握也就多一份危险,说不定横生枝蔓更难收拾,而且雇凶这笔钱不是小数,他一时也拿不出来。看来,只有第三个方案容易得手,且隐秘性强。
方案确定后,他很快以捕杀疯狗的名义,从网上购得一种叫“三步倒”的剧毒氰化物。同时,他开始主动联络老朱。他跟老朱说,自己前一阵身体不舒服住了院,耽误了时间,不过剩下那五万凑得差不多了,近日就可以送给他。老朱开始好像有点意外,但对他的示好很是受用,有种征服者的满足。两人的联系一时热乎起来,仿佛回到了从前。
当然,他所做的一切,都瞒着余梦佳。她一旦发觉,肯定会阻止他的,而他的内心根本抵御不了她的劝阻,他会半途而废放弃行动计划。
他的心里燃烧着憎恨的火焰,一时也不想拖延。这天下午,他把准备好的五万元现金装到包里,又将那一包“三步倒”装进衣袋,给老朱打了个电话:“钱我准备好了,晚上送到你家。”
老朱说:“我让媳妇炒几个菜,咱俩有日子没在一起喝酒了,今晚不醉不散。”
刘书伟正想此意,晚上六点钟便赶到朱家。老朱的媳妇舒小帆已经在饭桌上摆好冷盘,又到厨房里忙着炒菜。他把钱交给老朱,老朱欣然接过,两人便坐下来喝酒。不一会,舒小帆炒菜要用“老干妈”作调料,喊老朱过去帮她开瓶子。趁此机会,刘书伟连忙从衣袋里掏出毒药,倒入老朱的酒杯。氰化物无色无味,瞬间溶解。不料就在这时,老朱家的宠物猫突然跳上桌,偷吃冷盘里的炸带鱼,把老朱的酒杯踩翻了。刘书伟怕猫舔到剧毒被药死,连忙找毛巾将酒水擦得干干净净。刚好老朱从厨房出来,刘书伟朝他讪笑道:“刚才猫跳上桌,把酒杯踩翻了。”老朱并未察觉到什么,应了一句:“这个贪吃的猫!”刘书伟赶紧将毛巾和酒杯拿到厨房里清洗了几遍,生怕上面有氰化物的残留。
这次下毒被宠物猫搅了局,白丢了五万,刘书伟懊恼不已。想想一年来老朱对他频频下狠手,却还如此心安理得地面对他,让他更感到可怕,恨之入骨!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铁了心,不除掉老朱,他就不会有片刻的安宁。几天后,他用同样方法,又购得十克毒药,伺机再次下手。
他主动给老朱介绍了一笔生意。老朱很兴奋,说要请他喝酒,说喝来喝去,还是咱俩一起喝酒有劲。他说你媳妇手艺不错,我们不到外面,还到你家去整俩菜喝吧。
这一次,刘书伟傍晚时分就到了朱家。趁着老朱夫妇在厨房间忙乎的时候,他觉得时机已到,将衣袋里的一包毒药掏出,准备倒进桌上的一碗排骨汤里。然而就在这时,老朱家那只宠物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竟然一声尖叫,神使鬼差地窜到他跟前,把他吓得一愣怔,连忙缩回手,跌坐在餐椅上。老朱听到声响,从厨房跑出来:“这个馋猫,又怎么啦?”
刘书伟脸色苍白,无语以对。好一阵,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拉开门,走出了朱家。老朱瞪着眼望着他,一直到他出了门,才喊出声来:“你……你这是什么鬼?!”
七
当天晚上,刘书伟到当地派出所投案自首。
警方根据他的供述,立即展开调查。让刘书伟做梦也想不到是,警方调查后告诉他,“盐河桥路口那起车祸与你无关,肇事者另有其人。”原来,一个多月前,警方刚把这起交通肇事案破获:邻市一个大货车司机酒驾撞伤人后被刑拘,经审讯坦白了另一起车祸,就是去年圣诞节前夜,他在海州市一个十字路口撞人后逃逸……刘书伟听后,仿佛被当头一棍击瘫在地。
在这个案件中,朱丛林的行为明显涉嫌敲诈勒索罪,警方随即将他传讯。老朱的交代更让人匪夷所思:自从离开金海湾公司,他就一直走下坡路,看到公司起死回生日渐红火,他很后悔,多次跟刘书伟提出想回来,但刘根本不顾同学情分,予以拒绝,由此他对刘同学萌生恨意,伺机报复。
去年圣诞节前夜,他和喝醉酒的刘书伟各自开车回家。刘的奥迪车在前边,开得飞快,他的车跟在后面,到了盐河桥路口时,他放慢了速度。就在这时,他眼睁睁地看到,边上一辆大货车根本没有减速,便朝前冲去,将一个过马路的人撞倒后,停都没停开跑了。老朱看清那是一个老人,血流满地,恐无生还可能。他怕多事,没有当场报警。
回到家后,一道闪念在他脑海里横空出世:车祸发生地段没有摄像头,路灯昏暗,没有第二个目击者,如果他不报警,这就成了一桩无头案。为何不将此事嫁祸于刘书伟,让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尝尝坐牢的滋味?早先一起厮混时,他就知道刘书伟喝醉酒常会“断片”——也就是有一段时间的失忆。从他今夜的醉态看,“断片”是肯定的了。而且,他知道刘书伟的车上并没有装行车记录仪……事不宜迟,老朱带着砂纸和榔头,很快在刘书伟的车头制造了撞击和摩擦的痕迹。接着,他把小区里一条流浪狗残忍地杀死,将狗血喷洒在车头和引擎盖上。
干完这些,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老朱没有丝毫睡意。他转念一想,光让刘书伟做牢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借机让他出出血……他还真没想到刘书伟这么胆怯,这么好骗,钱来得还真容易;他的口味越来越大,猫戏老鼠的游戏让他上了瘾……
又一个夜晚,刘书伟和余梦佳躺在卧室的床上,两人刚刚上演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激情大戏。
余梦佳说:“明天咱们到民政局去一趟吧,把证换了。”
刘书伟说:“不着急,我看这样挺好。”
余梦佳掐了他一把:“哼!你想干吗?”
“遵命遵命,听夫人的话没错。”
“谁是你夫人呀,执照呢?无证驾驶,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