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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 冬(外两篇)

2017-11-13王从

连云港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女主人黄豆麦子

王从

末 冬(外两篇)

王从

1

末冬是条老狗。此时正躺在阳台上晒太阳,阳光暖暖的。

一向眼尖迅疾的末冬已看不清前方,而且走路也越来越慢,总之末冬现在可以断定:自己已经老了。

末冬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从第一次重重地撞到茶几上开始。

那个细瘦的玻璃瓶晃了两晃,然后沿着桌沿划了一个圆,就自由落体了,这个动作像极了现在的末冬。

“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在地板上蹦跳着许多炫目的碎片。末冬从那无数的碎片中看到自己:呆滞的面孔,松垮的皮毛,以及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

女主人听到响声后走过来,看到满地的碎片和趴在地上的末冬,温柔地摸摸末冬的头:“下次要注意哟!”然后,她趿拉拖鞋将满地的玻璃屑清理掉。

从那天以后,末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到了冬天。

末冬决定一改往日的惰习,开始跟随主人出去晨练。

清晨的雾还没有散去,主人就开始换上运动衫,末冬很识趣地将运动鞋叼到门口,在主人惊诧的目光下,末冬使劲地抖动身子,催促动作缓慢的主人。

电梯里,末冬使劲抽动鼻子,寻找主人的气味,但是拥挤的电梯里尽是汗臭和油漆混合的味道,主人淡淡的体香被遮盖。向来嗅觉灵敏的末冬没能感觉到主人的存在。失去主人,末冬很没有安全感。幸好时间不长,电梯就静止了,开门的一刹那,末冬第一个窜出,坐在楼道里寻觅主人的影子。

晨练开始,主人绕着小区门前的公园慢慢行走,末冬一路跟随。主人一边走动,一边做扩胸运动。走过一圈之后,主人换成倒退姿势,她时不时冲末冬微笑,末冬也迎合她低吟几声。

几圈下来,主人大汗淋漓,呼唤末冬回去。末冬摇头摆尾跟在她身后,径自回家去。真好!电梯里只有末冬,末冬靠在主人身边亲昵地蹭着她,主人用手拍拍末冬的头。末冬感觉很幸福!

回想起以前,每次吃过早饭,末冬趁着主人洗碗的间隙,将她的包、钥匙、雨伞放在门口的鞋柜上,等主人换好鞋子,跟末冬说过“中午见”以后,末冬才会摇摇头跟她说“拜拜”。只要末冬听到电梯“叮”的一声,才会安稳地从门口离开。之后的闲散时光,便是末冬最惬意的时刻。

很快,主人又要上班了。末冬循规蹈矩地做着末冬的工作,等待主人跟末冬道别。

2

现在的季节,应该早已入秋了吧!末冬无精打采地将末冬的小床垫拖到阳台上。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梦里,末冬梦到了主人第一次抱自己的情景。那时的主人将末冬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然后看着末冬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末冬:“你的眼睛里有星星哟!”末冬迷上了主人嘴角挂着的笑意,所以末冬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主人。这个场景,一转眼就十年了!

很快到中午了。末冬听到电梯的响声,想一下子站起来迎接主人,但是末冬心有余而力不足,末冬只能慢慢站起身,走路的样子很笨重,像是一不小心就要摔倒似的。

主人换好鞋,末冬才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主人微笑着给末冬一个拥抱,然后轻拍末冬的身体,说道“该做饭了。”

末冬在客厅里趴下,头朝向厨房,看着忙来忙去的主人。莫名一阵酸楚,从心里涌出,情不自禁地抽了几下鼻子,到底是老了,如果有一天,突然离开,主人应该很伤心。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溢出,主人端上饭桌,又将末冬的午饭盛到桌子下的餐盘上,那是末冬最爱吃的糖醋鱼和冬瓜醉虾。

末冬很高兴,想立刻爬起来,可是末冬做不到,只有慢慢撑起身子。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多亏有沙发让末冬依靠。放在往日,好吃的东西,末冬几口就能吐下去,再让主人给自己添饭。但如今,自己只能慢慢地吃。

主人午睡了,末冬依旧和主人道过午安后回到阳台。

主人上班了,末冬却没能照旧给她做些准备,主人一边换装,一边朝阳台张望,末冬慵懒地抬抬头,跟主人道别,也向她证明自己还活着。

晚上对末冬来说应该是最幸福的。主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带着末冬出去遛个弯,然后回来看电视。主人最喜欢看罗马假日,末冬都不知道陪着她看过多少回了。每次看到电视里的女主角公主最后的回眸一笑时,女主人的眼睛里总是有泪水。末冬不知道那透明且晶莹的水滴叫作眼泪。末冬只觉得那个女主角的笑像极了男主人。

对了,男主人很久都没有回来过。很久,到底多久,末冬都记不起来了。你看,末冬到底是老了,记忆力也衰退了。自己的生命进入冬天了吧。

对男主人最后的印象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男主人站在人行道上,听到女主人叫他,就回头冲女主人笑笑。男主人的嘴角动了动,末冬听见他说:“再见!”一辆失控的轿车从未冬面前疾驰而过,然后就是男主人和车体相撞的声音。后来女主人蜷缩在家里哭了很久。末冬一直陪在她身边,用爪子抚摸她的脊背,用舌头轻舔她的脸,那是末冬第一次知道泪水的味道是咸而苦涩的。

再后来,女主人就喜欢看罗马假日,末冬也喜欢看,多数时候末冬会把头搭在女主人的腿上。每次都是女主人的手轻轻划过末冬的毛,缓慢而又温柔。

她的指尖总是透着特有的香气,那是她的味道,末冬熟悉的味道。末冬能从她的体香中嗅出她脆弱而又细小的情感。她的开怀,她的悲伤,她的激愤,都缠绕在指尖,或飞舞,或旋转,或飘散。

如今,末冬老了,生命也即将终止,那些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淡。

冬天早已弥漫了整座城市,末冬站在阳台上向下张望,今年的冬天反常,大雪持续一周,却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道路全被大雪封锁。女主人接到通知,临时放假一周。

女主人见末冬发愣,开始呼唤末冬了。

“末冬,末冬。”

末冬没有回头,因为它根本没有听见。末冬的听力也越来越差了。女主人见状,走过来,用温暖的手拍着末冬的头,末冬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末冬靠着女主人亲昵地扭动身子,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我的末冬老了。”女主人哽咽道,末冬能感受到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3

雪,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窗外,雪光比阳光更加耀眼。

“走吧,末冬出去玩雪。”女主人很兴奋对末冬说。

末冬站在雪中,四周茫茫白雪,映照得末冬看不清任何东西,爪子底下松软而冰凉的感觉,让末冬莫名地慌张,但是也感觉开心。

末冬不由自主地“汪汪”起来,尽可能快地奔向主人。

主人弯腰抄起一把雪,用手挤压成雪球向末冬掷过来,末冬费劲全力蹦跳。女主人见末冬机敏而灵巧地躲过去,开心地笑了,她粉红的脸庞真好看!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末冬感觉末冬的身体在飘动。

玩累了,女主人摊开画板,开始作画。末冬就趴在她的脚下。

末冬感觉自己的眼前开始模糊,末冬的听力全无。这个世界寂静无声,唯有末冬开始了飘浮。感觉末冬正慢慢地同末冬的身体分离,一点一点往上飞,往上飞。

末冬能听到女主人轻轻地呼唤,末冬“汪汪”地答应着,可是她听不见。末冬看到自己的身体趴在地上,眯着眼睛,先是摇晃着尾巴,渐渐地,尾巴摇晃的速度开始变慢,一下,两下……然后定格在空中。

末冬已经轻盈地飘到空中,身边绕着来自天国的红光。末冬感觉自己又恢复了年轻的样子,嘴里两排锋利的牙齿和健壮的身躯……

末冬低下头,看到安静地趴着不动的自己,还有在一旁哭泣的女主人。末冬努力让自己下沉,靠近女主人,但是她毫无知觉,末冬用鼻子触摸她,可是没有任何感觉。末冬感到自己的虚无缥缈。

远处的山在雪中矗立。

末冬时节,末冬终于挣脱了人间的束缚。自己的名字叫末冬,是不是在主人给末冬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注定末冬的一生呢?

看着女主人抱末冬入怀的悲戚,末冬眼含热泪,转过身望着远处的夕阳。末冬知道,那里就是天国。

画板上一只褐红色的泰迪正在雪中奔跑。

“我的末冬,睡着了。”听着女主人的余音,头也不回地奔向夕阳。

爱你的末冬,只是在人世间睡着了,女主人。

……

麦子,麦子

青色的苔藓依附在台阶上,水珠顺着叶尖滴落,忽然失去重力的树叶不断地颤动着。站在麦子面前的,是一个手拿红色雨伞的女人。

刚刚还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却突然间下起了暴雨,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这雨来得有些突然,就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你还是回来了。”那个女人向麦子走来,她的靴子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说话的时候女人的脸没有看着麦子。

说完话,那女人突然不见了。她消失的地方,骤然间长出一株金黄的麦子。一股熟悉的麦子的味道钻入麦子的鼻腔,麦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瞬间,雨点、雨伞都消失了。麦子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几束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在墙上组成诡异的图案。麦子把被子掖得更紧一些,转身又沉入了梦乡。

麦子出生地所在的村叫大里庄,虽不怎么富有,可日子倒也过得平和。麦子的大名叫王小麦。麦子之所以名字里有麦字,是因为太爷爷生前挨过饿,受过冻,所以坚持后辈的名字里要加上“麦、暖”之类的字,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麦子特别喜欢田地里慢慢长大的麦子。

麦子的弟弟叫王暖,这名字怎么听都像是给女孩子取的。对此,王暖很有意见,甚至要求爸爸把户口簿上的名字改掉或者是跟姐姐的名字对调。也就是说,麦子从此不能叫麦子,而要叫王暖。这事儿麦子可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行。

其实麦子的弟弟还有一个顶好听的小名,叫子轩,后来麦子嫌它不顺口,便改口成了轩子。久而久之,家里人也纷纷被“传染”,也都改成了轩子。

麦子这一觉便睡到大天亮。

“这梦,已经连续做了很多天了。”

这是麦子睁开眼睛后,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

今天是周末,爸妈已经下地干活去了。看样子又得亲自做早饭了。关于梦的事儿,麦子没有细想,她正在脑子里盘算着今早吃什么。

“咚咚咚”三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响起,麦子知道是弟弟。

“我进来了啊。”话音刚落,一个黑黑瘦瘦的身影就闪了进来。

“姐,快起来做饭,饿死了。”轩子一只手揉着肚子,另一只手在书架上摸索着。

“乖,你先用昨天的剩饭把狗给喂了。”麦子坐起来,“别乱翻了,弄乱了还得我收拾。快去!”最后两个字用的是命令的口吻。

“哦。”轩子走出去,又探回半个脑袋,“你快点啊。”

“我知道。”麦子穿上毛衣,有些不耐烦。

现在已是深秋,天气也渐渐凉了。

终于把最后一条裤子穿好了。麦子翻身下床,穿着拖鞋,走出房间。刚推开堂屋的大门,一股湿漉漉的桂花香就飘了进来。麦子深吸了两口气,走了出去。轩子正在看着大狗黄豆吃饭,黄豆是麦子爸爸从种黄豆的田里捡回来的。

“穿这么少冷不冷?回去添件毛衣。”麦子从橱柜里拿出一袋没拆过的挂面。“我找不到,你去呗,我帮你烧水。”轩子笑眯眯的。

麦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打开衣柜的门,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飘了出来。麦子皱皱眉头,开始在衣服堆里翻找。过了半晌,麦子抬起头,心里念叨着:这小子,衣服都塞哪儿去了。

麦子直起腰,往后退了几步,不想绊倒了茶几。一盒茶叶滚到了衣柜下面。麦子挽起袖子,跪在地上。瓷砖的冰凉顺着膝盖向全身蔓延。她趴在地上,把手伸进衣柜底。

“姐,你干啥呢?”轩子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茶叶掉下面了,你来帮我找找。”说话间,轩子从墙角拿出一根较短的竹竿,在底下轻轻一扫,茶叶就滚了出来。“衣服自己找,我去做饭。”麦子微微地笑着。

吃饭时,麦子总在想:终于开始种麦子了,今年冬天应该会下雪吧?麦子最喜欢的是田里生长的麦子,其次就是轩子。麦子是亲眼看着轩子像麦子一样成长起来的。轩子很喜欢金黄色,大概是因为麦子成熟时是金黄色的吧。

吃过早饭,轩子想看看电视,却被麦子一口回绝:“不行,我们还得去田里帮爸妈撒麦种呢。”

“哦。”轩子怯怯地应着。在这个家里,除了爸爸以外,就属麦子最有威信。她孝顺、勤劳、能干、懂事……在轩子的心里,姐姐——麦子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中午回来,我做饭时你可以看一会儿。”麦子看着轩子,忽然感觉这个小她好几岁的弟弟,几乎从来都是对她百依百顺。

“去院里摘几根黄瓜带上。水倒好了放在桌上,一会儿你也拿上,我去把黄豆牵出来。”麦子拧好瓶盖,回到院子里,把黄豆脖子上的链子解开。

轩子拎着一个小竹篮,水瓶斜躺在篮子里,几根洗净的黄瓜在塑料袋里面装着,和水瓶并肩躺着。它们就像是兄妹一般相互依偎在一起。

麦子打开大院的门,轩子先出去,然后是黄豆,最后才是麦子。

门也是麦子锁上的。

一路上,轩子和麦子都没有说话。麦子喜欢看路边的风景,那种属于清晨才有的宁静,是她所向往的。轩子知道麦子喜欢宁静,只是默默地跟着。

到了地里,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妈妈呼唤姐弟俩的声音,黄豆晃着小尾巴,紧紧跟着轩子。

“这么早就来了,咋不多睡会儿呢?”妈妈一边埋怨着,一边接过轩子手里的水和黄瓜。

“一早睡不着,就起来了。”轩子笑呵呵的,黄豆又开始围着麦子打转。

“西边的地才撒了一半,你和你弟去东边撒吧。”麦子爸爸“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连说出的话里都有一股烟味儿。

麦子接过几小袋麦种,拉着轩子去了东边。麦子数了数,一共六小袋,便分给了轩子三小袋。“你从南边撒,我从北边撒。”

不一会儿,麦子的种子就撒完了,而轩子的种子还剩下一多半。

“你偷懒啦?活都干得这么慢。”麦子抓起一把麦种,抛洒到空中。每一粒麦种都在阳光中翻扬,金黄的阳光从每一棵小小的麦粒上反射出来,在天地之间汇成奇妙的图案,在麦子的眼里,那是麦雨。

“多像太阳雨啊!”轩子高兴地笑着说。

麦子把手中的最后一袋种子撒完后,才发觉已到了中午。

“麦子,你先回去做饭吧。”妈妈走过来,“我和你爸再整整地,等一会儿回去。”

“哦,那我们先回去了。”麦子点点头,四处望去,黄豆正为追赶一只野兔而兴奋不已。

“黄豆,回家。”轩子招呼一声,黄豆一惊,那只野兔“咻”的就跑没了影。黄豆留恋地望了一眼远去的兔子,虽有不舍,但终究还是默默地跟上了轩子的步伐。

“姐……”

“嗯,怎么了?”

“没,没什么。”

“有什么就说吧。”麦子很是纳闷,以往轩子可没这么吞吐。

“其实,你不是我的亲生姐姐。”轩子不敢抬头,他怕麦子的眼睛,那双不太大,但很明亮的眼睛。

“……然后呢?”

“我其实是小姨家的孩子,我出生时,你也还小,后来小姨和小姨夫就出国了,就把我放在这儿,说算是寄养。前段时间,爸妈和我说了,告诉我小姨回来了,连我的户口都改完了。爸妈还说不要告诉你,明天他们就要来把我带走……”轩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麦子没有停下步伐,继续向前走着。

“因为你是我姐姐。”轩子有些哽咽着说。麦子一怔,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不会告诉爸妈你和我说过了。”麦子的目光深邃而又飘移,她已经知道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轩子不作声,默默地跟在麦子后面。他突然觉得黄豆其实很幸福,至少它被抛弃后,就是永远的被抛弃,有了新的家人后,就没有人会再提起它的过去。而轩子就像物品一样,被人随便放在哪里,等他已经融入这里后,却要生生地把他揪出来,不顾他的心里有痛;要把他带回过去,也不管他愿不愿意。

“想什么呢?小心撞上门。”麦子用钥匙打开门,让黄豆和轩子进去。

“没什么。”轩子应付道。

“现在什么也不要想。”麦子把黄豆重新拴上。“嗯。”轩子抬起头。

“去看电视吧,下午你就不要去撒麦种了,得写作业了。”

“嗯。”轩子默默地走开了。

麦子开始淘米,做米饭;洗菜,炒菜。忙活了半天,总算弄好了两菜一汤。饭好了后,又等了许久,爸妈才回来。

“轩子,吃饭。”麦子喊了一声,轩子马上关上电视走了出来。

今天的饭桌很安静,除了喝汤时的“唏唏”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谁都没说话,各有各的心事,不出声,大家在心里都懂。

吃过饭,妈妈突然说头疼,爸爸马上应和道:“那你下午就别去田里了。”轩子向麦子使了个眼色。

麦子心领神会:妈妈想留下来帮轩子收拾衣服。

“好啊。我和爸爸去。”麦子强装微笑地说。

爸爸看了麦子一眼,欲言又止。

匆匆吃过午饭,麦子和爸爸去了田里。

“轩子要走了。”爸爸首先打破沉默。

“嗯。我知道。”麦子显得很平静,继续撒着麦种。

“今天下午就走。”爸爸望向远处,目光显得忧郁。

“下午?不是说明天的吗?”麦子停下手头的活,呆愣了一下。

爸爸没有说话,继续忙着活计。

老远,麦子就听到了黄豆的叫喊声。麦子抬起头远望。

黄豆一边叫着,一边从村口跑来。黄豆到了麦子身边,拼命地咬着麦子的裤脚,往村口方向拖去。

麦子甩下手里的农具,跟着黄豆飞跑起来。

快了,快接近村口了。麦子听见轩子大喊一声“姐——”,但那声音很快就被汽车的马达声盖住。

一阵眩晕袭来,麦子昏倒在离村口约两百米的地方。

医生说,是因为麦子体力透支过度。

家还是家,只是少了轩子的身影。轩子还是轩子,只是少了往日的那份活泼。

“十二月,家里应该下雪了吧?”

“三月,麦子应该返青成浓绿色的吧?”

“四月,快要到收麦子的时候了吧?没了我帮忙,姐和爸妈应该忙不过来了吧?”

轩子每天都在那里想着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期。

又过了一个月,轩子终于忍不住了,他很明确地告诉自己陌生的父母,自己不想在烦躁的城市里无聊地生活,他要回去,他要回到麦地去。他的父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默许地点点头。当晚,轩子的行李就被收拾好了。

第二天一早,轩子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麦子站在麦田里,细细地看着每一颗成熟的麦苗。

“下午就要收割了,没有轩子帮忙,应该会很累吧?”麦子边想边走着。

天真热啊!麦子擦了把汗。

麦子就这样慢慢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村口。如果当时我跑得再快点,轩子也许就不会被带走了,麦子责备自己。

就在麦子狠狠地责骂自己的时候,一个戴着棒球帽、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的少年,闯入麦子的眼帘。

“姐!”

他大喊一声,丢下手中所有的东西,向麦子跑来。麦子看清了他的脸——是轩子。麦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上。

医生说,麦子中暑了。

麦子醒来时,爸妈已经去田里割麦子了。麦子挣扎着起来,喝了口水,往田里赶去。隔着老远,麦子就看到轩子仰起头,甩了甩发梢上的汗水。那一粒粒汗珠在空中飞舞,就像麦粒一般,它们小小的身躯上,折射出太阳的光辉……

倒计时

风刮在陆安脸上,就像两只有力的手在抽他的耳光,耳朵里满是嗡嗡的响声。陆安甩了甩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几根脱发在这中间被甩了出去,它们在空中飘扬了好一会儿,便情不自愿地一荡一荡地下落,就像几根横着的秋千般,在肆无忌惮地摇来摆去。陆安用手捋了捋刚才蓬松的乱发,将头顺势朝后扬起,秀发跟着后仰。被捋过的头发在楼梯灯光的照射下晶亮无比。陆安又把连在衣服上的帽子戴上,耸耸肩,朝里面的楼梯走去。

今天白天是个极好的天气,阳光明媚,气候温和。一群雪白的鸽子带着欢乐的啼鸣从楼顶飞过,自由自在的身姿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后,就落到对面的楼顶上。“咕咕”“咕咕”地呼唤着。

一个月前,陆安的爸妈离婚,陆安判给了爸爸,陆全判给了妈妈。陆安、陆全是一对双胞胎,虽说是“同根生”的兄弟,可是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甚至在为人处事上,他们两个人的路线就是两个极端。陆安是一个标准的问题少年,三天两头在学校里打架,顶撞老师。而陆全则是标准的优等生,年级前几名,尊重师长,遵守校规。

陆安爸妈离婚前,因为陆全的抚养权连着吵了好几天的架。陆安的妈妈想带走陆全,理由很简单,她的新老公很有钱,能给陆全更好的教育环境,而且她的新老公也不希望她的儿子是一个问题少年。而陆安的爸爸觉得,陆全不管在哪,都会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他们都想争夺陆全的抚养权,都不想要陆安。

陆安始终蜷缩在被子里,听着他们吵架的大喊声,听他们踢球般将自己的抚养权踢来踢去,他听着听着就哭湿了枕头。没有人知道,他打架,只是为了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就算被讨厌,他也心甘情愿。

陆安围着楼顶的边缘走了一圈,然后挑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两条腿很随意地向下垂着,让人觉得他只是坐在自家的一把椅子上,而不是距地面三十米高的楼顶。

这是一幢资格较老的居民楼,楼顶上整齐地摆放着太阳能热水器,那晶亮的暖水管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映着陆安的眼睛。陆安用手搭成凉棚,向远处眺望。在不远处的楼顶面上,四处都铺着防水雨布,也许是年久的缘故,防水雨布的防护层早已脱落,黑一块、白一块地裸露在天空下,很不般配。

陆安随口说了句,这些还有用吗?还能防水吗?

他期待有人应和,有人回答。可是,这空荡荡的楼顶,又有谁会在这样的地方呢。

陆安坐在护栏上,向下打量着,等确定下面没有行人以后,他才收回脑袋。

就这样,他一直坐在楼顶的护栏上。时间一点一点地推移,明媚的太阳早已西落,陆安好像并没有在意,依然如故地望着远方。

很快,华灯齐上,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早已淹没在灯光里。

陆安还是没有动,这时候的他就像一尊雕像般巍然屹立在楼顶上。

当夜晚城市的热闹渐渐退去,一切都归于平静后,陆安才抬腕看了看表。已经九点了,距离十一点还有两个小时。

“我的死亡开始倒计时……”陆安笑了笑,两条腿在空中轻轻地摆动着。然后他把手表从手腕上拆下来,静静地看着。

这块手表是陆安几天前过生日时妈妈送的。那天,陆安还在学校里上课。晚自习时,班主任面无表情地把他叫出去,告诉他有人在学校门口等他,假也已经请好了,要他马上过去。陆安回教室收拾了下书包,就往校门那儿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了两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站在那里,身旁,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

陆安走过去,还没开口,那女人就拿出了一个盒子,往他手里一塞,含笑说道:“今天是你生日,一起去吃顿饭吧。”

陆安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问:“你今天怎么有空?”

“妈妈今天特意请了假……”

“你不是我妈。”陆安打断了她,然后用下巴指了指一直站在她旁边的男生,“你是他妈。”那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谢谢你的礼物,我先回家了。”陆安没有给她讲话的机会,便绕过了她,以及她身旁的少年。就在背对他们的那一刹那,陆安的眼泪很没出息地夺眶而出。陆安听到了陆全在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听到了他们关上车门的声音,以及汽车远去的声音。

空旷的街道,只剩下了陆安一人。陆安坐在一盏已经坏掉的路灯下,又流了很多泪。

陆安把手表放在身旁,他知道这块手表很贵,也不希望等会儿自己跳下去时把这块手表摔坏。

时间是陆安精心挑选过的,晚上十一点,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不用担心有哪个好事者叫110来救他,或者很命背地砸死个人什么的。今天是周五,明天大家都休息,肯定有时间来参加他的葬礼,说不定苗晓也会来。陆安这样想,然后自嘲地笑了笑,“妈的,都快死了还想着那个丫头。”他这样骂了自己一句。

苗晓跟陆安是同班同学,长的勉强凑合,学习也挺不错,做事很稳重。苗晓是陆安的组长,天天逼陆安交作业。有次陆安被逼得烦了,骂了她一句,结果被苗晓劈头盖脸一顿骂给骂蒙了。等苗晓骂完了,陆安很服气地说:“我就随口说一句,你说你咋当真了,等着啊,下节课间就把作业给你。”就这样,苗晓开始走进陆安的世界,以一种极其狗血而又简单的方式。

陆安想起今天下午他给苗晓的那封情书,他知道一定没有结果,但他还是做了。他只是想让自己最后的人生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远处,传来了游乐园的闭园音乐。已经十点钟了,陆安闭上眼,想起了十四岁那年他拉着陆全陪他坐过山车的情景。

那时是暑假,爸妈都不在家,他们去云南旅游了。那天天气很热,陆全拗不过陆安,陪他去了游乐园。陆全胆子小,别的都玩过了,就是不敢玩过山车。

陆安就逗他:“你不是想要一个小熊玩偶吗?你陪我玩过山车,我去套圈,帮你套一个,怎么样?”陆全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后来陆安去套圈,没套中小熊,套中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陆全抱着兔子,对陆安说:“你还欠我一只熊。”陆安撇撇嘴,“你已经是一个十四岁的男生了好吗?那种玩具是女孩儿玩儿的。”陆全不理他这一套,又说了一遍:“你还欠我一只熊。”

这只熊,就这样一直欠了两年。

今天中午,陆安趁着午自习,溜到了游乐园,好不容易才套中了那只熊,然后让一个同学帮忙捎给陆全。“现在的他,应该不喜欢这些东西了吧。”陆安这样想。

陆安又静静地躺了会儿,拿起手表。“十点,三十分。”陆安默念道。“我出来时没跟老爸打招呼,他现在肯定正在家里骂我。”陆安坐起来,揉了揉后脑勺。从怀里拿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上。陆安不会抽烟,但爱闻烟的味道,那小小的橘红色火星,突然让陆安很有安全感。

一支烟燃尽,十点五十八分。

陆安站起来,活动了下胳膊和腿,向后退了几步,摆出一副准备起跑的姿势。

十点五十九分,陆安在心里向所有能想到的人告别。

十一点整,陆安向楼沿冲去,同时大喊着:“再见,抛弃我的世界。”

然后,陆安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坠向地面。

陆安不知道,就在他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他爸爸已经帮他理好了床铺,尽管嘴里在怨他回去得晚;他妈妈亲吻着他的相片,身旁放着明天要给他送去的新的羽绒服;陆全抱着他送的小熊玩偶,流着泪说谢谢;苗晓也写完了作为他给的情书的回复,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但这一切都晚了。陆安结束了他那自以为是的痛苦,也终结了身边人想给他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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