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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冰雕与火焰之途
——唐翰存文学评论探微

2017-11-13◎苏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终极文学文本

◎苏 明

通向冰雕与火焰之途

——唐翰存文学评论探微

◎苏 明

《一对青白眼》或许是这样的书:写作之日就准备成为文学评论的灵动身躯,而不是满足于发表血气方刚的批评理念。产生这种个体呈现方式的根因,乃是此著作者最初是以诗人形象行走于世上,且一直保留着聂鲁达式的生活体验和生命状态。回望过去,当他开始思考文学与天堂的距离时,就决心要成为一个响当当的评论家了,刚一着手就试图解决当代文学终极批判的恢宏问题,也当仁不让地自称有此文学野心:以自身批评天赋和理论潜力做一个集大成者。许多年过去了,他似乎并没有减弱这种来自生命本体的原始冲动和文学激情,随着阅读和书写的难度增深反而越来越犀利锐气,使那活泛燃烧的才情愈发光芒普照,激发和砥砺着身边或远处的许多青年后生。也正是具备了类似于德意志民族崇尚理性浪漫的气质,以及法兰西人种持存感性纯粹的品味,使兼具诗人脾气、批评家性格的唐翰存,在他热泪盈眶的诗歌批评及至艰苦卓绝的理论活动中,发掘着属于自己独特的时间水域和火力空间。

也正是基于从他对当下文学评论与文学创作的冷热观察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个适当的方向,借以获知某种潜在的思想格局、当代显面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同时也尽所可能地向他出版的这本著作做一种积极的启发性批评。并且通过符合他自身评论创作的途径,进行心灵生活限界的相遇和对话。若能从这种交互的限界中,对精神世界的探险得到通盘清理和决绝审视,那就使本次书写藉以赢获“神秘深在者的支持”而能把握两种心灵整体所构筑的道路。此一道路作为精神力量构成我和他内部的倾向性理解、审视性明察,故而使这样通心通灵的理解与明察变得更为敏感、更为活泼,使我们对命运存在的细微之处、各个维度、诸多层面的差异更有感受力和意志力。因此,我以隐喻方式命名这种道路乃是通向冰雕与火焰之途。

如何塑造主体

自荷马以降,隐喻就一直承载着传达认知的诗性因素,其使用建立了物理上天壤之遥事物间的感应。隐喻充当着世界浑然一体得以诗意的呈现的途径,唐翰存常常处于诗意思考的境地,也必然把隐喻视为语言灵感的馈赠。因此上,他写下的那些滔滔如江水涌流的有关批评本体方面的篇什,均无不体现出这种象征思维的特点。如果承认辩证思维是形而上的哲学思维,则象征思维就是隐而喻的朴素思维。“谚语是朴素思维的学院”,辩证思维如若没有朴素思维的支撑,那就成雾中看雾水中饮水,因没有对象化和他者的参与而无法运行,故此一个思想必须朴素才能自行运作。

唐翰存拉扯开裂的评论文本之所以有较为流畅和溶解的顺读性风格,盖是由于他在寓意语气上制造了一种隐喻与比例的个人传统,这也导致了他每一篇主题性论稿都能在局部内自行完成。在他极力书写的评论篇章中,几乎不去先入为主的知识规定和素材配置,而是为对象文本悉心发觉的亮点展现和不足矫正;几乎不去中心化自上而下的攻击的巨大压迫,而是遍布在字里行间无所不在的警惕和提醒;几乎不去进行评创两个阶层间你死我活的抗争叙事,而是四处涌现的能源分析及其如影随行的光明抵抗。他并不是如“那种派批评家”一样,为接受评论使命而去展开文化之拯救的忧心,去做一些无可名状的勤勉忙碌,把知识和常识当成新大陆来充当理论依据,忙于无关紧要的小事,忙于那些被某种旧前思维忙碌活动长期称为基本问题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忙于那种勤勤恳恳地写作、争名逐利地发表、四处奔波地演讲等市场大力需求的小事,企图以这样的小小运动带来先知般的、救世的渲染。与此相反,正是因着他的思维朴素、说到做到的朴实品格,思想务实、雷厉风行的实践风格,构成了一种天赋的直观基础,他的文学动机、倾向源始、文风实行的纯真性以及真正的坚持,赢得了我去观察他整体心灵生活的清晰视域。在他写下的对象化批判中,并没有掺杂不加批评地支持某些悬而未决的、无视差异的、误解一切的混合主义作风,而是坚持一种基本态度和基本方向,从而不遗余力地塑造自己的主体。

唐翰存曾对我言,先建构自己,再打碎自己,之后成为一个新的自我。由此循环进行着的貌似是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的“弓与琴”的转化过程,终究成为坚实可靠的自己。因此,他也通过这样的途径建造了自己的书写领域。于是我们可以归纳他的基本思域:第一,通过对象文本与他自认为的真理相交的部分,建构自己的“认识主体”,这主要是从诗歌、个别诗人、地域诗学中提取营养,摊配作为自己认识主体的灵性,这是一个诗评家形象的造影;第二,在已确立的认识主体上,通过甄别、提取、转换的能动力量,建构自己的“行动主体”,这主要是从各类文艺现象、文学思潮、文学群体中抽样观察,这是一个理论家的工作实况;第三,在认识主体和行动主体的基础上,确立自己的“伦理主体”,也即标明基本持存的文学立场,它是行动和认知的道德根源。这也是从幼年而来的生命指引,如克尔凯郭尔回忆的“自最幼之年即被严格地教养,以一种预感,以为凡是真理都要忍受痛苦,要被嘲弄,要被贬抑;每日我花费确定的时间祈祷并作虔诚的默想,我是我自己的忏悔者”,不论是认识主体、行动主体、伦理主体,根源性的来由乃是大写的人自幼年生发出来之精神路途的指向。

因此,我个人以为,文学评论在宏观意义上必须保持与社会和历史的溯源性沟通,不能仅仅陷入对文本迷宫的效颦转圈,必须在文本与人本之间找到合力的接洽点。这是由于没有任何阅读、解释是纯粹中性的无污染的,每一个读者和批评文本都无可避免的成为理论立场的产物,而极端专业化的学院体制语言与伦理上清静无为的向标,让学院派的文学评论家自我放逐到渺无人迹的隐士世界,结果代价昂贵,评论家与社会和普通读者完全隔绝。唐翰存的大多数评论文本都是在剑拔弩张的研讨或讲课中而来,因此得天独厚地具备了能称作评论接受学意义的受众:作家、作家的敌人、作家的粉丝、诗人、诗人的敌人、诗人的粉丝等。他也不无避讳地写出学院批评的困局,并异常尖刻地针对学院派批评进行深刻剖析,指出其中的政治背景和体制问题,这有力地回证了他所崇尚的个人化和人民性的文艺评论观,也是他构建自己冰雕文本和火焰批评的直接证明。

梦幻与迷狂:自我神

在我个人对文学创作和批评的文本认识论中,有四点非常重要。第一是文本所体现的思维结构,放在创作生发时则是作者的观察视角和认识事物的眼界与方式;第二是文本的话语和语词体系,也就是说作者必须建造属于自己独特的语言言说方式,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文本造型力量;第三是作者必须关注重大主题和本质问题,也即在前两者的基础上有内在的对糟粕世界的大悲悯和大批判的永不停歇的激情;第四是创造之神能不能关注和照耀到你。在唐翰存的思维和言语世界中,则表现为文学的价值论问题。他把主要着眼点放在对文学价值论的探索和挖掘中,而他言说着的也正是对重大主题和本质问题的深刻阐释。这就将他和那些殚精竭虑地制作文学小伎俩、不遗余力地处理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你死我活地追逐蝇头名气和话语小权利的所谓“跟踪式评论家”、“村镇喇叭式评论家”严重地区别开来了。或许他会用批评那些自以为是的作家一样,深恶痛绝这一类人。

在唐翰存的大多数文本中,几乎无一不体现他对文学终极价值的思索。他对俄罗斯伟大的宗教思想家和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情有独钟:“人所面临的一切问题的问题——是关于上帝的问题。”我们在人世间归根结底面临的正是这个神秘问题,这个神秘根本无法用存在于自然现象中的必然性、因果性、控制力来进行类比,也不能用存在于社会现象中的统治来进行类比,能融洽和解决这个神秘问题的根本途径就是自由的精神生活。因此他在书写时定与那个“深在的自我”对话,在一场又一场精神历险的神秘相遇中,总结出有关文学终极价值的表述:“根据文学即人学的观念,文学能立足于人,充分表现人本价值,那种从有限性向无限性的超越,从此岸向彼岸的超越,从大地向天堂的超越。文学的终极价值就是天堂,是文学向天堂的运动,是人的神性,是灵魂——自我神的自由栖息。”从这样赤子之心和必赴天堂的决心中可以望见在唐翰存的精神本体中,是视文学为解决人和人类终极心灵的问题的根本途径。然而文学批评则是在这样的根本途径中,寻找那些与“自我神”同一的绝对性和唯一性的精神道途。是这样的一条与自我神不断相遇的道路中,唐翰存给出的解救心灵苦痛并朝向文学天堂的方案是追求高远的存在,努力把人的世界从世俗那一地鸡毛般的状态中超脱出来,引向一个更为高贵的终极世界,并以这个精神制高点来回响和关照正在进行着的此在事物。此在进行着的现实平庸时,这个终极价值要求我们放下平庸;此在进行着的世界遭遇荒诞时,这个终极价值要求我们成为西西弗,以不懈的创造抵御种种荒谬;在此在进行着的世界充满苦难和绝望的尽头,这个终极价值要求我们追寻意义并救赎自己。

厘清文学的终极价值,意味着唐翰存在自身的生命实践中,完成的正是基于作为生命体征象征的火焰之理性。而在批评文本的创造方面,他则是不可懈怠的追逐与“自我神”的对话、辨认、确定。这期间或许会使人产生“文学批评理论到底有何用处”的价值疑问,那我也只好充满抑郁地说,理论乃是一种只属于神性的生活。它与俗世和俗人都毫无任何关系。它非常直接地接通着我们人类的灵魂对真正的诸神的风暴和独特的人的深邃之间的建构。它在自性中,只具着永恒的火焰之理性的持续性与无限的冰雕之感性的抒情性。因此,它是神对人的精神的唯一的和绝对的命指与标识:自我神的文本确立。我这样讲还只能是对批评理论的内在生命体质和精神格局的隐喻表述。而直到特拉克尔揭示出“在濒临死亡的存在的那些瞬间里,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值得去爱。当清醒的时候,你感受到世界的残酷;其中有你全部不可推诿的过程;你的诗歌只是一个不圆满的赎罪”时,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评论,都走向了一个终极性的根本命题:死亡与爱。到此时,我意识到,这种和唐翰存的潜在对话已进行到无可无不可与非如此不可的自我的双重身份中去了。这就和我喜欢的“三个八零后”之一的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先行到死亡中去”。在我们确立而后打碎,再确立再打碎的精神命途中,正是这样无数的“自我亡灵”替我们发言:是诗和思的轮换更替,维持了“自我神”的有效分离和不断在场。

在激情的悬崖上

在本文进行到以上部分后,因某些现实杂事耽误而隔了一段时间。当我再次写下唐翰存是一直处在激情的悬崖上这个精神境遇时,我不得不想起许多年来持续热爱的俄罗斯另一位伟大哲学家舍斯托夫,他和唐翰存尊崇的别尔嘉耶夫一样,也必然是俄罗斯思想的精魂。他一生的努力就在于召唤“耶路撒冷”的重新归来,他一如先知约伯一般,在恐惧与颤栗的深渊里,向上帝呼告。我不能狂妄地以舍斯托夫自比,也不能任性地将唐翰存比作别尔嘉耶夫,在某种精神分离性的暗示方面,在进行本文的写作与阅读唐翰存其人其文时,似乎会不可遏制的类同为同一对话境遇。因此,我们势必相信,存在着一种真正的神交,可以避开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进入确切的思想角逐。

在现有的精神生命和实际批评成果中,唐翰存显然已阶段性地完成了他的主体塑造和“自我神”地确立。此后他富有激情地把批评、解释和揭露的重心放在自己生活着的西部及其文学状况,确定的说是以甘肃地域背景下的诗歌、小说创作,从许多具象文本可以获知,他走进过诸多甘肃当代诗人、作家的文本和内心,也辨析了各类题材写作不同向度的价值。视野所到处,也是言说的界限。唐翰存在反思地域写作应当有超越地域的可能性时,借用海德格尔的学生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中谈到的艺术与世界性问题:“属于世界文学的作品,尽管他们讲述的世界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它依然还是意味深长的。同样,一部文学译著的存在也证明,在这部作品里所表现的东西始终是而且对于一切人都具有真理性和有效性。”唐翰存意在告诫以地域为背景的作家、诗人,真正扑向自己的深在地域,真正书写自己的地域灵魂。因此,他和我都渴望诞生那些能写出真的兰州、真的甘南、真的陇中、真的河西的甘肃诗人、作家,向世界的真理性开发的时候,你在无论哪个小地方,你的写作都是世界性的。否则,只能是狭隘的地域限制里的闭门造车。

你生活着的地方不可能是全部的世界,因此你只能在世界一角独自孤独。在以往我们所见的大刀阔斧地进入一个诗人、作家的文本去界定、立论、确立所谓的文坛地位、文学影响之外,唐翰存在评论写作中却是另辟蹊径,用“轻柔之手”面对一个个素材和对象,他对乡土诗歌和小说的解读中可以窥见这类本能的怜惜。在他笔下,一些诗人和作家也获得了另外的启示和道路。或许,唐翰存应该在归属于这种乡土存在的同时,尽可能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异乡人:存在的他者。而诗性的生活和哲学的思索在西部甘肃大地上的歌者、诗人、作家、艺术家,也应该在写出“真的深在地域”的同时,也尽可能的使自己成为一个异乡人:存在的他者。以一种存在的他者视野来观察内省自我,则我们的写作或许在世界性上会更加深远一些。但这样的批评性命题,必然要导向某些对这一命题的方法论,则敢于否定和打翻自己、敢于弥补自己的塌陷,依然是所有创造者必须持存的基本精神自省。

后记

从阅读《文学与天堂的距离》到《一对青白眼》,是我时隔三年的精神时间跨度,深度面对这两部书,也即回望唐翰存写作此著作集所横跨的整个文学创作与思想的道路。令我一直没有减退的认识和确定,即是不管是唐翰存其人还是其文,都秉持着一颗心正意诚的良知。我们从他的各类文字中都能体会到一个人内心的渴望、理想、善念,这些作为诗人、作家、批评家应该持有的本能在当下的文学圈场里早已怪诞地失却、摒弃。在他身上,我们能够感受到真正的热爱和理解、真正的精神交融的会心之笑、真正的追慕与和声,以及发自生命激情的批评和加持。自然,在他文本现有的具体篇幅中,已经建立自己文学观之大论的基础上,还缺少一些对某一个大师、大家的全面的评写,我期待见到他那大幅度、大建筑、大进入的评价性作品。

回想初步面向对唐翰存的评论书写时,我准备把海德格尔、本雅明、福柯、德勒兹、巴迪欧、列维纳斯、阿多诺、利奥塔、拉康、德里达、齐泽克、巴什拉等一系列我所熟知的现代思想者,作为理论武器一股脑儿地轰炸他。但等到我彻底地进入两部作品后,即刻改变了那种攻击性的爆裂宏图。我想我需要和唐翰存对话,就每一个文学的临界点进行深入的对峙。从而舍弃了后现代以来的诸多理论炸药,以一种本能的激情进入他的世界,正如他本能的激情进入文学一样,这是令人愉悦和产生张力的方式。或许,这是批评文学应该持有的态度:一种人本和文本结合的对话,主要偏向属灵状态。因为在这状态中,有灵粮和活水时不时缔造,这个状态就是冰雕和火焰共存的状态。

我因此毅然决然的深刻热爱着这种状态:书写作为经验和行动,贯彻到我们的全息领域。追踪着一个人写作的踪迹,也即是追究他价值意义的征程。在他的全部人生里,述说着丰满和充溢,常常抖落出最惊心动魄的精神现实:睿智的思、清澈的诗,我们共同向往的苍穹和大地。

苏明:甘肃省教育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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