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一)
2017-11-13王克臣
王克臣
朱墨春山(一)
王克臣
献给
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董世贵
抗美援朝中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
史载明末,天下大乱,战火纷飞。山西境内,昏天黑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洪洞县一带,则更是荼毒生灵,难民如潮。从大槐树底下,涌出一股股穷苦人群,四散逃难。处处可见路有冻死骨,目不忍睹;听到妇人嚎啕声,耳不忍闻。在逃难者中,走着走着,咕咚摔倒一个;走着走着,啪嗒趴下一个。当逃到直隶省潮白河畔的时候,剩来剩去,仅仅剩下朱、董、高、杨、王氏五兄弟。前是茫茫荒漠,右临涛涛大河,左界苍苍坡岗。路在何方?无路可寻。无路即路,路在脚下。
五兄弟索性停住脚步,躺倒不走了。枯草扎篱笆,糊上黄泥巴,就成了屋。半间草屋做新房,一铺土炕入洞房。白天光膀子下河,撒网打鱼;夜里光屁股上炕,生儿育女。日日月月,年年岁岁,世代繁衍,传宗接代。到民国辛未年,形成了一个偌大的村落:河南村。河南村者,潮白河之南一村落也。
潮白河由北向南静静地流,流着流着,向东拐了个弯儿。在拐弯儿处,有两个村子,河南即河南村,遥遥相对的就是河北村。两个村子之间,仅仅隔着一道清河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南村东面是河,西面是坡。潮白河历来“糠帮沙底”,涝年坍河岸,旱年亮沙滩,吃水靠不住;西面坡岗地,乱石满坡,草本群落,荆棘遍野,贫瘠苍凉。靠开荒种粮,等于瞎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蛋辙没有,只能受穷。
有流传朱董高杨王氏的“顺口溜”为证——
家家穷,精光净,董家尿盆儿都没剩。
叫花子骨牌噼啪响,光着屁股滚土炕。
苦瓜尾巴泡黄莲,苦不过朱门盘中餐。
三间草屋半铺炕,叽哩咕噜一窝羊。
顶数高家最风光,杂面糊糊野菜汤。
河南村大得邪乎。从村南进,从村北出,五里路。在贯穿东西、南北两条大街的交汇处,远远地可以看见两株树,一株是槐树,另一株也是槐树。西面人家姓高,东面那家姓董。两株槐树之间,有一户人家,姓朱。三间小泥房,又低又矮,好小伙子一迈腿就能窜上去。
辛未羊年六月二十五,一群人正在高家老槐树底下纳凉。突然,从朱家屋里传出了老娘们儿的喊叫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连汤嘴说:“陈快腿,你听,杀猪宰羊似的。”
陈快腿说:“你呀,等哪天有工夫,我跑趟李家桥,请马殿魁大夫……”
连汤嘴说:“请他干嘛?”
陈快腿说:“请马大夫,给你治治连汤嘴呀!”
连汤嘴说:“去去,数你腿快。再说,全河南村就你一个老娘婆,你赶紧去朱瑞礼家看看,是不是他老婆又生养了?这朱太太呀,别看人不济,长得歪瓜裂枣,赖瓜子籽儿多!”
陈快腿说:“你呀,嘴犄角儿留德行!”然后,掉过头来,“你们哥几个姐儿几个,先凉快着。我去朱瑞礼家看看,是不是蔡玉明这娘们儿又养活了!”一面说,一面撩起长腿儿跑去。
孔大学问扳着手指慢慢吞吞地说:“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今年是民国二十年,曰辛未,羊年也。牛马年,好种田,就怕鸡猴那二年……”
王胡说:“念什么经呢,孔大学问,孔大人?”
孔大学问不耐烦地说:“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你也不懂,对牛弹琴!”
王胡说:“说你胖,你就喘上了。大学问?狗屁大学问!现在都民国二十年了,还子丑寅卯、之乎者也!”
孔大学问说:“你给孔圣人撅过屁股吗?你也配,穷得掉渣儿。”
王胡闹个大没脸,说:“得得,我穷得掉渣儿,行不?老不死的,阎王爷的账本,快翻到你那一篇了!哈,哈哈——”说罢,扬长而去。
连汤嘴说:“瞧瞧,大伙待得好好的,抬哪门子杠呀,这都哪跟哪呀?”言罢,抬起屁股也颠了。
大槐树下,只留下孔大学问,形影相吊,也觉无趣,自言自语道:“什么世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朝家里走去。
好大两棵老槐树,凉爽爽一片绿荫真干净。
陈快腿三步两步跑进朱瑞礼家院子,边跑边嚷道:“杀猪呢,宰羊呢?还是又养活一个小猪仔,我说朱瑞礼?”
朱瑞礼无可奈何地说:“又养活一个吃货!”
陈快腿说:“快烧锅热水呀,光扎煞两只手,有啥用啊!”
朱瑞礼一面答应着,一面抱起棒秸,朝屋里跑去。
陈快腿奔进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蔡玉明,你们两口子,黑更半夜的,就不兴老实点儿!养五个丫头了,还没够,这点起色。啧啧!”
蔡玉明躺在炕上,疼得直打滚,“哎呦妈呀”地叫唤。
陈快腿来到炕边,劈开蔡玉明的双腿,说:“叫唤啥呀?难受、难受,好受时候,你跟谁说了!”
“妈呀——”蔡玉明紧紧地闭着眼,“陈快腿,快,救救我吧,疼死我了!”
陈快腿一面忙活,一面不无揶揄地说:“这可是呀,谁不养活孩子,谁不知道……疼!”
蔡玉明央求道:“快吧,莫非让我起来,给你磕头不成?”
陈快腿也不搭言,双手顺着蔡玉明的肚囊子往下摞,突然说:“啊,怪不得你爹啊妈啊地叫,闹了半天是横胎!”
蔡玉明叫道:“妈啊!”
陈快腿说:“别叫唤了!”她在蔡玉明的肚子上,用力揉搓拉拽。
疼得蔡玉明死去活来。
陈快腿说:“孩子顺过来了,顺过来了,我叫你使劲儿,你再使劲儿!”陈快腿朝外喊了一声,“我说瑞礼,你别光顾烧水,把财神板上的香炉端来,快!”
蔡玉明叫道:“妈啊!”
陈快腿说:“玉明,拿出吃奶的劲儿来,我喊一、二……”陈快腿的“三”还没有喊出来,小孩子就顺流而下,挺身而出。
蔡玉明满头大汗,头发粘在脸上。
陈快腿说:“瑞礼,孩子归我收拾。你呢,往你媳妇裆里撒香灰,多撒点儿。你要不管,就让王胡来?他敢情愿意!”
朱瑞礼一面答应着,一面忙活。
陈快腿一手倒提孩子,一手拍打他的后背。
突然,孩子“哇”地一声,惊天动地。
陈快腿顺过孩子,为他擦拭一番,放好,然后说:“你们两口子听着:是个带把儿的,好好养着,有个顶门立户的!”说完出溜下炕,“我走了!”
朱瑞礼放下香炉,扎煞两只手,急忙说:“吃过饭再走呀!”
陈快腿一面往外走,一面说:“等着吃你家的饭,连黄花菜都凉了!”早奔出了栅栏门。
朱瑞礼家的秃姑瞎姨烂眼子二舅妈,听说他家在“五朵金花”之后,得了个带把儿的大儿子,能不为他高兴?家家户户都憋着劲儿,等着喝他家的喜酒哩!
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一天过去了;月亮下山日出东方,又是一天。天地转,光阴迫,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日复一日,天复一天。朱瑞礼的左邻右舍对门视户一天天地盼,终于盼来了七月二十五,朱瑞礼公子满月的这一天。
一大早,陈快腿屁颠屁颠的,在栅栏门外就高腔大嗓地叫开了:“我说朱瑞礼,还在被窝里嘎巴着,老爷儿晒屁股哩!”
朱瑞礼急匆匆跑出来,喊道:“我早就起来了,快屋里坐,屋里坐。”
陈快腿一面往院里走,一面说:“怎么着,还没定顾人呢?”
朱瑞礼说:“定顾了,定顾了!王胡、王发、杨二嫂、连汤嘴……”
陈快腿连忙说:“你要连汤嘴干什么?”
朱瑞礼说:“叫她里外张罗张罗啊!”
陈快腿说:“行。”说着,就往外走,回过头来说,“我先回去归置归置,一会儿再来!”
朱瑞礼说:“怎么说走就走了?那,那,别等请了,好不好?”
陈快腿嘻嘻哈哈地说:“不用八抬大轿,我能来?门儿都没有!”
朱瑞礼哈哈笑道:“瞧你说的!”
陈快腿早飞出了栅栏门。
朱瑞礼回到屋里,跟媳妇说:“一大早起来,咱们还八字没一撇呢,她倒先忙乎上了。陈快腿,这外号没给取错!”
蔡玉明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嘴快腿快,不阴毒损坏。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她?心眼儿好,为人厚道。”
朱瑞礼说:“你看我这记性,就顾着跟你聊了,忘了再去请王胡、王发。大清早的,张罗人家垫补点儿呀!”
蔡玉明说:“快去吧,别让人家说出好歹的!”
朱瑞礼说:“那倒不会,乡里乡亲的,咋会?”说着,走出了堂屋地。
蔡玉明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在屋子里来回转悠。嘴里不停地数道:“狼来了,虎来了,马猴背着鼓来了!下雨了,冒泡了,王八戴着草帽啦!”
睡在西屋里的五朵金花们,陆续穿衣跑到堂屋地。大的哭,小的叫,不大不小的嚷“饿了”,乱成一锅粥。
蔡玉明抱着孩子叫嚷道:“小蓉、小梅你们嚎丧啥哩?金花、银花,你们大了,也跟着闹,没出息!五丫头,别哭啦!”
金花听见母亲的叫嚷,跑过来拉拉银花的手,说:“你知道,今儿家里有事,小弟弟满月,咱们别添乱,出去玩吧!”
金花、银花刚要走,蔡玉明叫住她们俩,说:“你俩别走,带着小蓉、小梅、五丫头,你们都到外面玩儿去!”
金花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的话句句听。平日里,叫她干啥干啥。叫她扫院子,她连窗台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叫她剥豆,她剥完豆,把豆子盛进布口袋,豆皮放进灶火坑。此刻,她听到妈妈的吩咐,叫上小蓉、小梅,拽着五丫头,连哄带吓唬,叽里咕噜出了栅栏门。
不早不迟,朱瑞礼正急急匆匆往里走,见孩子们呼啦啦地向外涌,说:“金花、银花,你们都到哪里去呀?”
小蓉、小梅姐妹俩,一个人抱着爸爸的一条大腿,咧嘴哭开了:“妈妈撵我们!”
金花拉开小蓉、小梅姐妹俩,生气地说:“咋是撵,今儿咱家有事,不能都挤在家里闹,妈妈叫我们都到外面玩儿去!”
朱瑞礼听了,眼里莫名其妙地湿润了,说:“好孩子,都听姐姐的话,吃饭的时候,叫你们!”说着,提着水桶朝家里走去。
孩子们见爸爸并没有领她们回家的意思,索性都跟着姐姐,来到大街上,嚷着叫着,蹦着跳着,四散开去,各奔东西。
“出来瞧,出来看,出来晚了看不见!”只听嚎嚎地叫,却看不到人影。正纳闷,只见王胡从拐弯处,大步流星地走来。
金花跑过来,说:“王大伯,您顶着一口大黑锅,上哪里去呀?”
王胡说:“上哪里去?上你家。你弟弟满月,煮长寿面呀!”
金花叫道:“嗷嗷,上我们家去,煮长寿面哦——”
小姐妹几个,一同叫嚷起来:“嗷嗷——”
王胡嘻嘻笑着,说:“这一小群儿,成女儿国了,哈!”一面说,一面往瑞礼家里走。
朱瑞礼把水倒进水缸,见王胡顶着大锅走进来,立马放下水桶,迎了上来,嘻嘻笑道:“胡子大哥,放下,快放下!”
王胡说:“瞧把你乐的,吃喜鹊蛋了?”
朱瑞礼说:“你说我,你呢,得了个大侄子,不是一样乐得屁颠屁颠的吗?”
王胡叹了一口气,说:“我可没你那灶火,我就是单传的命,一根薹,孤犊一支!”
朱瑞礼说:“这年头儿,多个孩子,多一个张嘴物,使什么养呀?”
王胡说:“一只羊赶着,一群羊也是轰着,是不是这个理儿?”
朱瑞礼嘻嘻笑道:“话是这么说,一只羊,一把草就够了;一群羊,可就不一样了,哪个喂不饱,也咩咩地叫。哈——”
朱瑞礼和王胡正在说笑,王发进来了。他扛着一个大笊篱,走到跟前,说:“这家伙大,赶工!”
朱瑞礼说:“兄弟,到时候,你跟你哥,一人管一样。他管煮,你呢,你管捞。”
王发说:“瑞礼哥,这事交给我,你就甭干吃萝卜辣操心啦!”
王胡说:“瞧,美得你,知道出哪门吗?”
王发说:“添人进口,谁不高兴?”
朱瑞礼、王胡、王发三个老爷们儿,一同笑起来。
杨善家的杨二嫂,一只手提着水桶,另一只胳膊扎煞着,一步三晃地摇进来。
朱瑞礼急忙赶上去,说:“杨二嫂,言语一声,我去提!”
王胡赶过来说:“去去,你还有我心疼她?往上数八辈,论起来,这豆腐西施杨二嫂,还是我小姨子呢!”说着,就把水桶提拉过来,“呀,用得了这么多豆腐?你当开豆腐店呢?”
杨二嫂说:“给小孩子办满月,有讲究:豆腐条儿打卤过水面。豆腐豆腐,用的豆腐越多,将来的福气越大!可叹呀王胡,活了这把年纪,连这都不懂?”
王胡笑笑说:“我懂不懂的管啥?我也就是傻子过年,瞧人家啦!”说着,走近杨二嫂,故意把声音放低,“豆腐西施杨二嫂,要不,你帮帮我,咱们俩也来一个!”
杨二嫂说:“呸,瞧你那个德行,胡子拉碴的。照照镜子,要多黑有多黑,跟张飞、李逵,杏熬倭瓜,配色;切糕换粽子,一路货,甭找钱!”
王胡嘻嘻嘻笑道:“甭看我黑,我黑有钱,石灰的门楼挂瓦檐。”
杨二嫂说:“我呸,想得美,下辈子吧!”
王发说:“各忙各的吧,别净顾着聊票,把正经事耽误了。”
杨二嫂说:“还是我王发兄弟说得对。哪里像你,一丁点儿正经的没有!”
王胡哈哈大笑道:“普天下有多少正经的,要都正经,街上那么多小孩子,都从哪里出来的?”
杨二嫂嘟噜下脸子,生气地说:“越说越不上串儿!可叹呀王胡,老天爷白给了你这么大岁数!”
王胡说:“说着说着,急了,急哪门子呀,这不是说着玩儿嘛!”赌气从窗台下抄起扁担,挑起水桶,腾腾走出院子。
杨二嫂说:“甭管他,他就是这个驴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王发拿来案板,说:“杨二嫂,把你的豆腐,捡在这上面,你看看这行不行?”
杨二嫂说:“挺好的。我说瑞礼,今儿个,你是正差。甭管他们,你忙你的,该干什么干什么。”
朱瑞礼说:“好咯。”一面说,一面朝栅栏门口走去。
连汤嘴拐进了胡同口,边走边说:“我说朱瑞礼呀朱瑞礼,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弄两挂鞭炮放放?”
朱瑞礼嘻嘻哈哈地说:“弄啥鞭炮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叫穷人可咋活呀?”
连汤嘴说:“哭穷是吧?还没开饭呢,就先哭没有吃的了!”
朱瑞礼急忙说:“有,有,这不是跟您闹着玩儿嘛!里面请您哪!”
连汤嘴说:“我不光是来出份子,还给你家帮忙,有什么粗活累活,尽管说!”
王胡走过来,说:“连汤嘴,站着说,说得嘴角儿流白沫子,也不顶用。活儿,有的是。忘说了,活儿最讲理,谁干累谁。”
连汤嘴说:“王胡呀王胡,真没瞧得起你,说出话来,跟老太太卖尿盆似的,一套一套的!”
王胡嘻嘻哈哈地说:“你呀,你见哪个老太太卖过尿盆,一套一套的。告诉你,话该这么说:老太太尿盆儿——找滋的货!”
连汤嘴说:“谁找滋谁知道!我也不跟你练贫,我劈劈柴去!”
王胡哈哈笑道:“劈劈柴倒行,可有一宗,你那连汤嘴的哈喇子别把劈柴啦啦湿了。哈,哈哈——”
正说笑间,孔大学问、赵太爷相伴朝里走来。
孔大学问边走边说:“未曾进门笑哈哈,莫非草驴撅尾巴?”
王胡说:“嗷,这不是撅尾巴草驴进来了吗?闲人闪开,别让驴踢着!”
赵太爷抻抻孔大学问的衣角,悄悄说:“你跟他较劲,有失身份!”
孔大学问说:“闪开闪开,好狗不挡道!”说着,故意往王胡的身上撞了一下。
王胡也不示弱,使劲儿回了一下孔大学问,撞了个趔趄。
赵太爷赶紧扶了一把,说:“王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这么大岁数,你把他撞个好歹,可咋好?”
王胡说:“好好,我不好,没好人走道。”
孔大学问掉过脸去,还要说什么,被赵太爷用手拦住了,相互搀扶,往屋里走。
王胡拿起铁锹,铲土和泥,边铲边嘟嘟囔囔说:“今儿这是怎么了?出个份子,咋这么闹腾?”
朱瑞礼把赵太爷和孔大学问让进屋里,叫道:“玉明,赵太爷和孔大学问两位老爷子来了,叫两位老爷子看看大孙子!”
蔡玉明忙说:“进来吧,进来吧!”一面说,一面从孩子的嘴里抽出乳头。
还未等蔡玉明收拾停当,赵太爷和孔大学问已经进了屋子。
孔大学问朝蔡玉明飞了一眼,两只发馋的眼睛,盯着雪白雪白的奶子,虽只一瞬,却也令他一辈子难忘。
孔大学问这个稍瞬即逝的小动作,赵太爷全然不知。他慢慢悠悠地坐在条凳上,抑扬顿挫地说:“孩子、大人,都挺好的?”
蔡玉明答道:“都挺好的,叫赵太爷您惦记了。”
屋里正说间,忽听外面王胡叫嚷道:“陈快腿,都说你腿快,可你这半天,到哪里去闲逛了?”
陈快腿说:“到前门大栅栏、珠市口。好听的,好看的,好吃的,海了!”
王胡哈哈大笑:“你说的地方,倒是听说过,可没去过。这就叫眼不见,嘴不馋;耳不听,心不烦!”
陈快腿神秘地小声说:“王胡,想听吗?想见吗?想吃吗?”
王胡说:“咋不想?做梦都想。”
陈快腿放开声音说:“吃喝玩乐,有一个算一个。人嘛,都这个德行!你呀,更是一个,天上没有、地上找不着的货!”
王胡的脸,胀得红红的,像猪肝一样,喃喃地说:“什么话,哪儿挨哪儿呀!”
陈快腿嘻嘻哈哈地说:“瞧,脸上挂不住了吧?人怕揭短,打怕打脸。说真的,王胡,除了脸黑点儿,看不出别的啥。俗话说,黑不牙碜,黑俊黑俊的。往后,把你满脸的毛刮刮,手上的皴擦擦,干净干净。有那合适的,嫂子再给你张罗一个!”
“哈,哈哈——”小小院子里,扬起一片快乐的笑声。
等大家都乐够了,笑饱了,王胡开口说道:“就等着那天呐!陈快腿,蒙人爬着走!哈——”
陈快腿说:“这可是中了老人古语:光棍子成家——等不及!”
又是一阵快活的笑声。
“笑什么呢?掉进喜鹊窝里了?”外面传来了说话声。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他们一先一后正往院里走。
朱瑞礼迎了上去,嘻嘻笑道:“二位,里面请,里面请!”
董凤才、孙秀英说:“一墙之隔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客气啥?”
朱瑞礼说:“今儿个不是特殊的日子吗?请都请不到呀!”
董凤才说:“你家要是管得起饭,我就天天来,行不行?”
朱瑞礼说:“只要你耽误得起那瞎工夫,天天来怎么了!”
孙秀英说:“老人古语说得好:有堵墙是两家子,拆了墙就是一家子!”
朱瑞礼说:“这话,说得好!”
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一面和朱瑞礼说说笑笑打哈哈,一面走进蔡玉明的屋里。
孙秀英刚要走近蔡玉明说几句话,见孔大学问、赵太爷二位老者正坐着聊天,只好上前打个招呼:“赵太爷、孔大人,二位爷好?”
二位答礼道:“好,好好!”
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平日里见了孔大学问、赵太爷,总觉着跟人家肩膀不一般齐,见了面后,常常是没话搭拉话,找个理由走开了事。
董凤才走近孔大学问、赵太爷,彬彬有礼道:“孔大学问、赵太爷,二位聊着,失陪了!”
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走近炕沿儿,探过身子,对蔡玉明轻声说:“当心身子!”
蔡玉明是个精明人,啥眼神看不清?俗话说:肩膀齐为弟兄,心有灵犀一点通。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说:“慢走!”
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一前一后走出堂屋,相视一笑,心领神会。来到院子里,跟大家伙一同打哈哈。
小小院子里,边干边闹的,边说边笑的,好不快活。
日头也是,仿佛也受了说笑者的感染,不言不语地走到了中天。
陈快腿朝朱瑞礼点点手。
朱瑞礼心领神会,急急风走到陈快腿近前,刚要问话。
陈快腿还没等朱瑞礼开口,便说:“你是东家,你做主,这天也不早了,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也来得差不离啦。看看面案、菜案,准备得怎么样了,该开桌开桌!”
朱瑞礼伸长脖子向四周望了望,说:“乡里乡亲的倒是来得差不多了。可我觉得怎么好像……”
陈快腿收回眼神,说:“对了,缺高鹏远,对吗?”
朱瑞礼刚要点头,一眼就看见从栅栏门口走进了三个人。他想都没想,径直朝门口奔过去,口中喊道:“鹏远,你们两口子,还有俊俏的这位女子,怎么才来?”
高鹏远哈哈笑道:“赶集上庙,远处先到。她叫李兰荣,是你嫂子的妹子,赶上了。哈——”
朱瑞礼说:“姑娘好!”
李兰荣小脸涨得红红的,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朱瑞礼走近李兰英,说:“嫂子也不早来会儿,帮帮兄弟?”
李兰英刚要开口,高鹏远扳过朱瑞礼的脑袋,咬着他的耳朵说:“我们俩被窝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呢,咋来呀?”
朱瑞礼哈哈大笑。
李兰英说:“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瞧你们俩,一个狼,一个狈,狼狈为奸!”
朱瑞礼一面笑,一面说:“我是狼,俺兄弟是狈。狼永远听狈的!”
陈快腿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这一对狼狈到底在一块儿都嘀咕了啥,于是说:“不管谁是狼谁是狈,这会儿,都得听我的!”
朱瑞礼说:“我俩是狼狈,你就是母老虎。兽中之王,谁敢不听?”
高鹏远说:“听嫂子的,嫂子说的都是正事。”
陈快腿说:“开席吧?”
高鹏远说:“开席!”
朱瑞礼家,这是给第六个孩子办满月,穷家破业,小门小事,逞啥能!满打满算,就是左邻右舍这几家子!
毫无疑问,孔大学问、赵太爷二位老者被让上首席。
孔大学问推让赵太爷说:“您的辈分高,年纪大。左为上,右为下。您坐左边,右边这个座位归我。”
二人坐定,这才依次往下让。
女的那桌坐起席来,就更加简单。首席二位李兰英、孙秀英,分左右列坐,然后,连汤嘴和列位亲戚朋友依次坐定,剩下个桌子腿儿,留给李兰荣。
因来客不多,帮忙的几位也就不甚忙碌。
王发端盘,盘里放着几个小碟。一面急急疯跑,一面吆喝:“豆芽、芽豆、豆腐丝、豆腐,外带干爆胡椒花生仁,都是顶呱呱的下酒菜!”
杨二嫂笑笑说:“这个贫嘴淡舌的,就你话多!”
孔大学问提起酒壶,张罗着赵太爷,一面斟酒,一面说:“顶数您辈分高,年岁大。您要是不先喝,有谁还敢?来来,到瑞礼这儿,不能像在旁处!”
赵太爷呵呵笑道:“这话不假,这话不假!你也得满上呀!”
王发笑笑说:“这老二位,还悠开骨头了!”
孔大学问摆了一下手,说:“去去,嘎小子,有你屁事!”
王发说:“好,我是屁,您把我放了,行吧?”说完,提着托盘,吱溜钻了。
杨二嫂说:“这小子,没大没小的,还跟爷爷辈儿的闹?没规矩!”
王胡站在大锅灶旁,叫嚷道:“有要面条的,言语一声!”
杨二嫂跑过来,说:“你不说,我倒给忽略了。咋能谁要给谁呀,那不行,第一箸子面条盛给谁,你知道吗?给正香主。谁是正香主?告诉你:满月孩子的妈。”
王胡点点头,说:“你不说,我哪里知道呀!”说着,就往锅里伸筷子。
不料,被杨二嫂一把夺过,说:“你个胡子拉渣、黑不溜秋的,不配干这活,拿来给我。”说着,在锅里翻腾几下,挑起几根面条,放进碗里,泡几小勺豆腐条卤,颠颠地走进月子屋里,递给蔡玉明,说:“玉明呀,今日你要不开口,哪个人模狗样的敢动筷子呀!”
孔大学问听了,深感不悦,溜了溜杨二嫂,轻声嘀咕:“听听,成啥体统!早年间,是这个样子吗?”
赵太爷眯了眯眼睛,说:“合眼吧,有啥法子?民国二十年啦,早就不时兴老一套了!”
孔大学问说:“那倒是,那倒是。说了半天,这孩子是男是女,小名取了没有?”
朱瑞礼急忙靠前,盯着孔大学问,亲善地说:“孔大人,正巧要您开口,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呢!”
孔大学问用筷子轻轻地点点桌子,说:“此言差矣!我连男娃女娃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可咋取啊?”
赵太爷紧接着说:“是呢!要是女的,叫个花呀、兰呀、英啊的;要是男孩子,就容易多了:属什么就叫个什么。属牛,就叫牛子;属虎,就叫虎子。岂不又好记,又顺嘴?”
孔大学问连连说:“此言差矣!今年是民国二十年……”他把筷子撂下,扳着手指,一字一板地说,“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啊,今年,辛未年,羊年。好家伙,照你说,属牛,叫牛子;属虎,叫虎子。幸亏今年是辛未年,属羊。要是赶上鸡年,该不会叫小鸡吧?”
话音未落,早笑倒了一堆人。
连汤嘴抹抹嘴犄角儿上的汤汤水水,笑着说:“叫小鸡是够难听的了,哈哈哈……”
杨二嫂指指点点地说:“连汤嘴,就你多嘴!”
赵太爷等大家说够了,笑饱了,这才说:“孔大人,您听好了,告诉您,是个带把儿的——男孩,男孩!都等着您孔大人给孩子取个又吉利、又好听的名字呢!”
连汤嘴说:“这话对!”
杨二嫂乜斜她一眼,说:“连汤嘴,多嘴!”
孔大学问思索片刻,说:“世世代代,谁家有了孩子,都绞尽脑汁,给取个好名字。其实呢,名字只是个符号。赵匡胤,这名字好听吗?吉利吗?我听着咋那么别扭,怎么听怎么都像‘找筐印’,找筐子里的印。国家大印,不用找。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了皇上!”
连汤嘴说:“这话对,这话对,还是孔大人有学问!”
杨二嫂说:“连汤嘴,你不多嘴,能憋死?有钱去听梅兰芳,没钱才听狗汪汪!”
连汤嘴说:“什么话,什么话?还是听孔大人的!”
孔大学问接着说:“依我之见,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了皇上。就是说,他赵匡胤成功了。依我之见,这孩子就叫成子,岂不好?”
杨二嫂第一个叫道:“小名成子,叫着顺嘴儿。好,顶好!”
连汤嘴说:“女人家,多嘴!有钱人买骡子又买马,没钱的买头多嘴驴!”
杨二嫂扬起胳膊,冲着连汤嘴的嘴巴子扇过去。
朱瑞礼隔过杨二嫂的手臂,接过来说:“好,别闹了!就听孔大人的,借赵匡胤的光,取个吉利,就叫成子!”
孔大学问说:“我再提点正事,今儿个是孩子满月。就说您赵太爷,您来了,该对主人说句啥好呢?”
还没等赵太爷开口,连汤嘴抢过来说:“太简单了,这还不好说!左不过拣好听的说呗!”
陈快腿说:“说得对。要是我,就说:这孩子,眉清目秀,将来准能中个状元,招为驸马!”
杨二嫂说:“别介,别介,要成了陈世美,还不如在家老老实实种地呢!依我说,这个孩子,一看就聪明,将来准能做买卖,赚大钱,当个大掌柜的!”
王胡抢上一步,说:“你说这孩子,眉清目秀,将来准能中个状元,招为驸马!要是满脸胡髭,像黑旋风李逵,那就该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岂不更好!”
杨二嫂急忙说:“什么话,什么话!”
孔大学问望望赵太爷,清了清嗓子,慢慢说:“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就是对这段话记得最清楚……”
杨二嫂说:“男的不要吵吵,女的不要嚷嚷。吵吵嚷嚷半日,能解决什么问题?听孔大学问怎么说!”
孔大学问不紧不慢,用对话的语气,分出人物角色——
一户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
孔大学问说过,有点头的,有摇头的;有点过头再摇头的,有摇过头再点头的。似懂非懂,模棱两可,一个个都糊涂得可以。
正当大家伙懵懵懂懂的时候,只见金花牵着大的拽着小的,急急匆匆、哭哭咧咧撞进屋里来。
陈快腿见状,迎上前去,说;“妈呀,怎么把孩子忘了?准是饿坏了!”
不料,金花径直跑到屋里,一头撞进妈妈的怀里。
蔡玉明大吃一惊,急忙问:“金花,怎么啦,小蓉、小梅呢?”
金花披头散发,大哭道:“她们,她们……”
蔡玉明问:“怎么了,她们怎么啦?急死人了!”
金花说:“小蓉、小梅,掉,掉……”
蔡玉明急赤白脸地吼:“掉,掉哪里了?快说呀,我的小祖宗!”
金花说:“掉,掉月牙河里了……”
蔡玉明听了,又哭又喊又叫:“朱瑞礼,你死在酒桌上了?快去,小蓉、小梅掉河里了,掉月牙河里了!快去,带几个人去找,快去呀!呜呜,呜呜……”
里里外外,一片惊恐忙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