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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情怀 人文气韵
——读李天永诗文有感

2017-11-13黄晓萍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7年3期

黄晓萍

边疆阅读

大山情怀 人文气韵

——读李天永诗文有感

黄晓萍

·主持人语·

这一组文章都很好看。这句话说来似乎有点怪。的确,能够把评论写得好看的确是不容易的,无处不体现作者的理论水平和文字能力。黄晓萍、阿传、韦治娜、王明生都是优秀的写作者。他们都注重对作品阅读的直观感受,评价简明扼要、观点鲜明。他们对作品都有深度解读和全盘把握,充分应用得心应手的表达能力,把文章写得有理有据,形成文章的整体感和独立性。这样的评论就把理论活学活用,贯穿于自己的文字当中,不晦涩,不枯燥,就像阅读优秀的散文一样轻松。当然,文章也要突出问题意识,看出评论对象的明显缺陷和不足之处。这不只是对这一组评论文章而言,而是对整个评论界都存在的问题。(杨林)

中国当代诗歌有几次划时代的发展,我说的是白话诗。诗与读书人很有缘分,凡粗通文字都会背几首,那都是古诗;最容易了然的白话文诗,反而诵者不多,有点尴尬。

白话诗第一次露面在1916年,好像胡适是鼻祖,响声不是太大。以后几次白话诗的潮起,动静大了些,皆因与国运变革有关,其丰富性与多样性囊括了当代生活,与时代高度和谐而成为“武器”之一种,赢得了历史性的认可(不光指文学史类)。

楚雄诗歌的兴起,除个别走出故土的求学者偶有小诗问世,大多没赶上百年前的启蒙期。“文革”结束前夕,以悼念周恩来为发端的“一月哀思”,几束带泪的挽歌低迴于楚雄的东瓜山头和雁塔山下,以手抄和油印的形式流传,还是免不了政治性配合。楚雄诗人和诗歌的大量涌现,是在上个世纪末80年代初,《金沙江文艺》周围结队了大批诗人,出现了不少诗歌,这已经与当代诗歌的破土整整晚了半个世纪还要多,但并没有影响楚雄诗潮的热情,当时的盛况相当使人感动,城区的各种诗歌朗诵会雏声老幼一齐上,男的女的一齐歌。可惜,李天永没赶上这场诗歌狂欢季,他的第一首诗问世,又晚了一轮生肖。其间,诗歌被各种文体挤压,版面逐渐缩水,几次遭际淡季,诗人有的休眠有的调整心态转换文体,有的干脆另谋出路。

李天永没受外界干扰,26年始终守护心仪的诗歌女神,不断有作品问世。我在《金沙江文艺》做编辑期间,曾经编发过他不少作品。总的感觉李天永的诗明白畅晓,情景交融,短小清丽,地域性强,让我有“到此一游”的冲动,加入他的作品去神游一番。

我离开编辑部整整八年,这期间没法读到李天永的新作。近期通读了他的三本集子,分别是《火把花》《心轻如燕》《彩云朝》。其中的《心轻如燕》形似散文,神似散文诗,归纳在诗的范畴,大方向也还说得过来。通读与零量阅读,感觉大不同,那平实中的精致,质胜文的技巧,深深打动着我。我的家乡饮茶人常说:“头开苦,二开涩,三开四开才叫绝。”此语为方言,加一次开水为“开”,如果说阅读如品茶,三本书读完之后,对李天永这壶“茶”,多少有些话可说了。

在李天永众多诗文中,书写山水故土的比重最大,其抒情的基调是歌颂,取材无一不是美丽。他虽然是用文字在摇曳,却能带领读者走进哀牢山中,在飞扬的想象中体味四季牧歌,镜头感觉相当突出,色彩极其艳丽,仿佛用山茅野菜给你做了一桌好饭,放上一壶药茶,再添一土陶五谷杂粮家酿酒,李天永陪着你细品慢用,不露声色在一旁浅笑着,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虽然口中谦虚说“成功的喜悦是短暂的”,而那种享受写作过程的满足,躲不过食客(读者)的眼球。

李天永的短歌中,素材信手拈来都是南华或者说是哀牢山:山、水、风、云、太阳、月亮、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农家……熟视中的山居物事,伸延出来的意象,被李天永处理出大视野,而且还层次分明行板如歌。

这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比如写云。这当然是云南特色,云南是白云的故乡,瞬息万变彩云飞扬,让众多写手情有独钟百写不累。李天永也写云,比别人多了一份心思是他抓住了云破处那一片天色的蓝作幕布,当幕布徐徐拉开,云的动感所布出的效果,怎么旖旎皆有可能,而且还明快舒畅气象万千。月色也是李天永的挚友,三本书中写月亮的分量不轻。古今中外的诗人都最迷恋月色,李天永也不例外,角度却与众不同,没用一词形容语,不悲不抑挑出动词和量词,将意象变为具体:“称一二两如水月光,用铁实的心做砣”,这一句奇崛鬼斧,破得月光走出温柔,自觉地承载三分天理,诗意外化有了美丽之外的力度,还有责任和良知。月光在李天永诗中的用处还多着哩:

“呼吸的月光,是老婆真实的香。”

读到这一句,我心一阵发紧,默默地为李妻写了一句话:“婚姻尽是风暴写成的文字,你居然有丈夫嗅出西施般的体味,媳妇,你这一生值了。”算算年头,他们的婚姻已走过七年之痒十年之痛,应该到了“多事之秋”。迂回穿插于油盐柴米间的诸般烦恼,天永不带半点牢骚,还拿老婆当风景,难得。行语常说诗文写爱情易写婚姻难,怎么李天永仅用一行诗就写出了婚姻也能日久弥香?此处,我看到了李天永那颗金子般的心。

李天永的情感脉络,非常阳光,说朴实更准确。他也悲天悯人,表现手法却很内敛节制。《清风明月》是作者为悼念母亲而作,这类文字是个文人都曾写过,如天永这样简约的却少见。全诗摘抄如下:

母亲罗秀芬/出生在阿咪期苴/用彝语命名的山村/龙川江源于这里/母亲是父亲的学生/也是父亲的妻子/罗秀芬用心抚养/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现已成家生子//大事之年的2008年/中国有很多大事/神舟七号载人升空/北京举办奥运会/我家有大事发生/母亲在汶川大地震/第二天的下午/离开我们远去/为平凡的母亲/孩子们在清明立碑/我以诗人的名义/写下普通人的墓志铭。

另一首题为《父亲如兰》的诗,16行文字居然完成了一部传记,全诗如下:

在石缝里长着/叶子很绿花很香/父亲如兰/如教师职业一样香/十三所学校是兰苑/园丁李正纲/朝阳寺小学到蟠龙完小/带露的兰花晶莹剔透/兰花如父亲/阳光照亮别人/学生亲似自己孩子/唤醒在沧桑风雨里/六月 父亲累了/到山冈与兰花结伴/思念凝成冰/雨中兰花叶子更绿花更香。

两首诗写的是血脉相连的父母回归泥土,却没让泪水漂走远行人,而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写出平常父母不平凡的一生。故事隐喻在白描的物象中,将痛感从小众调动出大节,文字又如此平实、干净、稳沉、从容、父母的一生在作者笔下有声有色。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这景致的空间相当深邃。

长歌当哭,大抵如斯。

面对司空见惯的季节,作者的用情也与众不同。李天永紧紧贴近土地,用四季交替构建景象:三月麦子青,四月麦子黄,稻花香里迎秋粮;劳作的农民满脸的汗像润圆的珍珠,镰刀嚼着稻香,丰润的露滴行若初嫁的新娘,眉宇间的汗水,眉毛下的太阳红,组成山娘真实的娇容……作者描写劳动和劳动的收获,细腻热情,自我体验是娱快,句句写来无一不是歌颂。

中国诗歌的起源,本来就是赞礼农耕的劳动,那首诗叫《息壤》,五帝时代流传于山西,据说黄帝口占,可惜诗歌的这一传统逐渐衰微,即便有,也是衰怒愁苦的呻吟,似这等直接唱赞歌者,太稀缺了。当然,文学作品中歌颂劳动农事的描述场面,宏大者有,细心者有,娴熟者有,那是小说家们在营造气氛,多数是在论释苦难,很难入题创造者的欢求,颜色下得重却缺少鲜亮。

李天永对农事的敬重,对农民的劳动是相当赞美的,他常常抓紧突然来袭的灵感,还原了土地与农民生生不息的原生态,永不疲竭用心而作,一律积极向上经久耐嚼。他们是画卷,抑或浓郁茅香的肺腑情话。有学者称此为“劳动美学”,转赠给李天永总觉得有失公平与恰当,因为李天永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

作者热情而率性地调动一切诗的元素,毫不矫情地表达了他对乡土的热爱,对季节的尊敬,文字虽短,倒能小中见大表现大襟怀,还有大关爱,大信念。

在此,我想隆重推出李天永的一组诗:《太阳悄悄蒙上了脸》《汽笛的反刍》《星星私语》《美丽拐了弯》《梦里的孩子》《风中急雨》。这6首诗李天永分别献给视力残疾、听力残疾、语言残疾、肢体残疾、智力残疾、精神残疾的朋友们。这类题材写的人不多,特别是用诗歌的形式表达,我还是初次读到。

此类题材相当敏感。首先佩服李天永的勇气,更佩服作者的锐进与善良,推心置腹再进一言——作者对生命的惜爱与尊敬,理性与感性编织成花冠,让悲伤的弱势群体走向光明,享受人生。

作者鼓励盲人“就着阳光飘来的香味,开始启程,开始上路”;他安慰听力障碍者“眼睛会说话,用你不屈的双手,让稻香飘逸的舞步,牵出一地金灿灿的眼睛”;他为失语者送去祝福“失语的黑夜,无垠的天空做背景,星星串成花环,彩云做的花朵送给你”;他给肢残的朋友润泽风骨“拐了弯的美丽,让语言变得流畅。风一样流浪的枯枝,在心的另一棵树上寻找神话”;他给智障的孩子送去美丽的童话“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恰母亲手中的线,缝补着你漏风的春夏秋冬”;他给精神残疾者送去一剂良药“浪尖上的舞者,你让许多爱你的人牵挂。浪尖上的舞者,你让许多爱你的阳光洒满大地。”

这组诗,不是李天永诗作的重中之重,却弥足珍贵。每首诗都分三节,直述这个群体的状态都很形象,毫无抑冷与怨天尤人。文字活泼明快,气韵大智而稳重,细节准确而生动,作者娴熟地用活了艺术手法,隐去残缺,让读者品味人生中的无可奈何仍有美,这美就超出了肢体感观直往心里钻,称之为大美亦不为过。你道人生下来个个是天使?健全人未必心态无疾;残疾人何尝没有一颗健全的心。

这组诗的意象感觉,来自作者切肤之痛。天永出生时模样清奇声音洪亮,又是家中头生子,家族兴奋村民祝贺得了个落地彩。那个村子前临坝子后靠山,左有清流溪水,右通滇川大公路,风水学上靠谱在“上吉”。这是个彝族村寨,但有些自然崇拜,天永的降临给这个村带来希望,预示“这孩子是个人物”。用天永自己的话说:“人生如瓷,易碎,易残缺……我的生命也许过早便香消玉殒了。”

这段话中埋藏着一个不忍卒读的故事,简单地说是一次意外的事故让天永终生欲说还休:一岁半那年,他蹒跚着去教室里找妈妈,顽皮的七岁学童从木柱上坠落,不偏不倚将小天永压成脊椎骨折,三四岁都只会爬不会走。后,一场大病将才会独立行走的天永再次击倒,再次爬行。那时天永将近十岁,有了尊严意识和个性,为了能像健全孩子一样站起来。摸爬滚打受过百般苦,也练就了一颗坚韧的心——说励志我都觉得太轻飘。苦难使人早慧,李天永似乎过早地领悟到润泽心灵靠他人安顿不了浮躁的日子,现实是这片泥土连结着他的生命,要延续生命不息,他得孕育未来的胎儿。

天永的诗文字干净、精准、哲理烁烁,具智心慧眼,很是赏心悦目。这种功夫光靠文字花哨是死路一条,定力在思想、情操、学养、梦幻。

天永出生彝家,倒也是知识性家庭。父母执教过13所乡村小学,占南华县半壁,大都在彝族山区。书香与过山调伴随他走过童年、少年,前者让他过早接触传统文化,能写出“李白的诗穿一袭长袍,仰望朗朗的夜空。杜甫的诗缝满补丁,看秋风秋雨浸透的屋顶。”不变的文字能将两位大诗人的形象、个性表达明白,景语情怀都在那俯仰之间,很有见地。

给李天永留下的最初乡土记忆是大自然,是山地万物。那些山区我也曾经到过,若是要赏析云南山体的风骨,个人经验这条路是你的不二选择。南华的山可以完成你的三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它们瘦山不羡肥土各长各的,就各具各的姿色。既有一览众山小的雄奇,又有瞬息万化得诡秘,灵性的亘古与亘古的灵性最宜想象。读李天永的诗,感觉一路秀色入镜来,构建它的根系那么厚重,李天永怎么写来都好看,怎么写都有说道,若是再加深些随意和即兴,诗的味道就更浓郁。

作者童年,少年时代多居山村小学,这种学校上课热闹散学寂静。童年身体受损,他多数时间是爬行,亲近亲人,说些梦话虽不乏童趣,但其视角却是仰视。比如“爷爷的胡子。山羊一样空中飘。”“爸爸的胡子,火把果熟了又扎手。”

那样的环境又加上无端体疾,天永孤独寂寞少言寡语。这样的孩子一般都早熟善思,对一切物象的奇思妙想,成为他与之对话的知己,进而发展成为属于天永自己的秘密王国,修筑一座童话意象的城堡,欢乐的时光留下这样一首“呼朋唤友”的美妙诗文,让我想象出仿佛小精灵般的天永在其间指手画脚眉飞色舞。他是这样写的:“捡桃树漏下的影子;扯河里太阳结链子;把风中雨放进嘴里;院子中间建一座城市。”联想翩跹的立体造型,别出心裁的诡异叙事,想象力之丰富,让少年的孤单热闹起来,让不太明白的憧憬具体起来,我们不难从中看出,一个早熟的孩子,一个身体有恙的孩子,萌动着的童话,预示着他对成长的渴望。

李天永的诗文题材有些局限,叙事也略显单薄,倒也一路伴随着他生活的行踪,梳理一番不难发现自然风物、乡土背景、地方文化等等元素的错综交缠,无意中他就成了一方土地的代言人。这种李天永式的创作实践,有关方面重视不够,他自己处事又低调,在认可层面,天永很吃亏。而今这个时代,刷屏的人多,翻书的人少,读诗文的人更是乏善可陈。当然,大可不必杞人忧天想些纯文学无出路的伤感事。什么样的现代化手段都替代不了出版书籍,积极写来没准会走进典藏殿堂。

天永我接触不多,给我的印象是矛盾着纠结着的。他壮健而浓眉大眼,汉子味很足,家族掌门人的形象也很有力度,有锐气有担当有动力,出语常常冷幽默,谈锋多棱角有智慧,读书很杂装了一肚子墨水。能交友又特别能享受寂寞,与大山对话与万物交流的时候,恐怕比与家人沟通的时候还要多些。难怪他的村里乡亲不喜欢他写诗。诗属于精神层面,诗钟情思索,意在醒世悟理抒一己之怀,拉他回火塘边款白话恐怕会冷场。

(作者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