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尽可能趋近于复杂
——关于曹乃谦少作《第二者》
2017-11-13王春林
○ 王春林
竭尽可能趋近于复杂——关于曹乃谦少作《第二者》
○ 王春林
作为一位作家,曹乃谦在中国文坛最早的为人所知,与已故著名作家汪曾祺对他的激赏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内在关联。早在1988年,曹乃谦的系列短篇小说《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就引起过汪曾祺的高度关注。正是在汪曾祺强有力的举荐之下,一直名不见经传的曹乃谦的这个系列中的一部分作品,才得以在影响力颇大的《北京文学》这一年的第6期正式发表。为了表示自己对于曹乃谦短篇小说的厚爱,汪曾祺还破例特别为曹乃谦的这些作品配写了一篇随笔式的批评文字《读<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对于自己小说成名作的发表经过,以及自己和汪曾祺之间的关系,曹乃谦曾经做出过这样的回忆:“当时我的小说叫《温家窑风景》,《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这个题名是汪老给取的,小说里面有句唱词‘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后来做了副标题。汪老看的是草稿。我当时写小说是和朋友打赌,第一、二篇都是在大同的《云冈》杂志发表的。朋友说,你肯定有关系走了门子了,如果你在北京上海发了才算本事。《温家窑风景》最早的五篇稿子是1987年给了《北京文学》杂志社的,李陀是副主编,把稿子给汪老看。他们告诉我,你这个稿子给汪老看中了。于是我就去找汪老,他送了我一本《晚翠文谈》,全是谈创作的。我跟汪老认识了 10年,在1997年他去世的时候,《温家窑风景》正好写完。”事实上,也正是借助于文坛名宿汪曾祺的鼎力举荐,曹乃谦才在中国文坛一举成名。这样,他在 《北京文学》1988年第6期上刊发的这五题《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自然也就成了他的成名作。
但曹乃谦的幸运还不止于此,在获得汪曾祺激赏的同时,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文坛鼎鼎大名的人物,还与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对他的超级喜欢紧密相关。在为长篇小说《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按照笔者个人的小说理念,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叫做温家窑的地方的缘故,曹乃谦的《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只应该被看作是一个系列小说。但曹乃谦自己却特别强调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这个包括29个短篇小说以及一部中篇小说在内的作品集是一部长篇小说) 所写的序言中,马悦然强调指出:“有个作家叫曹乃谦,他是山西大同人,他1991年在《山西文学》发表了几篇小说,短的短篇小说,400个字或500个字就可以把一个人整个的命运都写进去,有的就不写进文字里了,不写进去但是读者会明白,曹乃谦的文字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曹乃谦跟李锐有一个相同的地方,他没有插过队,但是他在农村生活过很长时间,他是生产队长,他就从他生活的那个地方出发。两个人都在用农民的语言写作,尤其是曹乃谦,他使用的语言有时候是非常粗的,非常脏的。他的语言没有经过意识形态过滤,完全是民间性的,完全是农民的粗话,我把他的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翻译成了瑞典文。”“我不管中国大陆的评论家对曹乃谦的看法,……他使用的语言有时候是非常粗的、非常‘脏’的,完全是民间性的,我觉得曹乃谦是个天才的作家。”众所周知,诺奖是迄今为止全球范围内影响最大的一个文学奖,在中国尤其有着超乎寻常的巨大影响力。既然如此,那身为诺奖评委的马悦然的号召力也就可想而知了。很大程度上,曹乃谦的影响力之所以如此广泛,他的小说之所以能够被翻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正是拜马悦然所赐的缘故。
然而,大家所熟悉了解的,只是那个依靠着《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依靠着马悦然与汪曾祺的高度赏识而广为人知的曹乃谦。绝大多数朋友,肯定都不会清楚作为一位相对晚熟的作家,曹乃谦究竟是怎样走上文坛的。也或者说,在写出成名作《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之前,曹乃谦到底走过了怎样的一段写作历程。所有的这些,都是为公众所不了解的。而我,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到曹乃谦的早期一个短篇小说《第二者》之后,才对这些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与把握。我们注意到,在《第二者》文本末尾处,作家曾经专门增加了一句说明性的话语:“此推理小说作者写于1984年,而在三年后的1987年,作者的处女作《佛的孤独》才问世。”由这一段交代性的话语可知,在发表已经相当成熟的成名作《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之前,曹乃谦其实已经在小说写作的道路上摸索了很长一个时期。而这,也就意味着,曹乃谦的小说写作绝非轻而易举地一蹴而就。实际上,早在1987年,曹乃谦就已经发表了被他自己称之为处女作的小说《佛的孤独》。但其实,《佛的孤独》也并非是他最早的作品,因为按照他的坦白,在此之前的1984年,他就已经写作过《第二者》这样一个篇幅大约一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第二者》。谢天谢地,亏得曹乃谦是个有心人,竟然不仅有意无意地将《第二者》的手稿一直保存至今,而且也还有巨大的勇气把这个短篇小说交给《创作与评论》杂志上半月刊发表。这样,我们方才有了一个可以一睹曹乃谦少作《第二者》面容的机会,并由此而可以对曹乃谦的少作做一番未必具有充分说服力的评头论足。
首先,从取材的角度来看,曹乃谦《第二者》的写作,其实是符合写作规律的。一般来说,一位写作者最初的写作,肯定难以脱开自己实际的工作领域或者说直接的生活经验。曹乃谦既然身为警察,那么,他最初的小说写作是与警察这一职业紧密相关的所谓“推理小说”,也就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是推理小说,那就肯定与案件的侦破有关。具体来说,小说所描写展示的,乃是阔海与楚狂这两位小学同学在一起侦破一桩蓄谋杀人案件的曲折经过。小说的视角性人物,毫无疑问是那位一门心思想成为一名公安作家的阔海。阔海在侦破一桩案件的同时,把自己手头正在搞着的这个案件写成案例,鼓起巨大的勇气投稿给了警界著名的刊物《警钟》。身为一名在第一线破案的警察,却朝思暮想地做着作家梦,这一细节,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故事发生的1980年代果然是一个公众对于文学趋之若鹜的所谓“文学的黄金时代”。稿件投出去了,但阔海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仅仅过了十多天的时间,他就得到了杂志社的回音。《警钟》杂志的主编大人、在社会上广有影响的推理小说家楚狂先生,竟然亲自给他写了一封客气而恭谨的回信,邀他前往家里一聚:“尊敬的阔海先生,你若有时间并且有兴趣的话,请于5月5日光临敝舍一叙。如果方便,请把《自食其果》的有关案卷带来。中午十二点整,我恭候驾到。楚狂,草于4月20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对于一门心思想成为作家的阔海来说,这样一封出乎意料之外的回信,该能够在他的内心世界激起多大的波澜。他对于这次见面的强烈期待,通过在出租车上一再暗自诵读的“生不愿做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句诗,就已经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然而,当阔海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省城,如约在指定地点见到这位一直被神秘的面纱遮蔽着的推理小说家楚狂的时候,他才突然搞清楚,却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说家,这位《警钟》杂志的大主编楚狂,竟然是自己曾经的小学同学楚函。却原来,这位楚函,不仅是阔海20年前的小学同学,而且两人还是最要好的朋友。那时候,阔海在同学中的绰号叫“鼻涕棒儿”,而楚函的小名则是“招人”。能够在时隔20年后一见面就把对方的小名与绰号称呼出来,可见他们俩人当年关系之密切。但一个必须有所质疑的问题,也正因此而来。这就是,自然阔海与楚狂的关系曾经如此密切,那按照一般常理,他们俩应该不会发展到多年不通音讯的地步。尽管我深知曹乃谦设定如此一种情节,既是为了凸显两位同学的友谊情深,更是为了充分表现楚狂那神机妙算般的料事如神,但与此同时,却也留下了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小破绽。所谓楚狂“小时候他就聪颖机灵,但好捉弄人”,其实是为了凸显他的神通广大而做出的一种铺垫性描写。既然后来的楚狂竟然能够凭借一封来稿便推断出作者是自己的老同学:“半个月前,我见到你寄来的 《自食其果》,从姓名和地址我觉出,这个作者可能就是20年前的老同学。刚才望见楼底的出租车下来个警察,不是你会是谁呢?”那么,少年时期的他又焉能不聪颖机灵呢?
实际上,以上所有这些,不过都是为小说核心事件所进行的各种铺垫,《第二者》真正的核心事件是关于一桩后来被确定为故意杀人案件的侦破过程。对了,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如同曹乃谦在叙事过程中所提及过的那位福尔摩斯身边总是少不了会有华生的存在一样,阔海在《第二者》中所扮演的,其实也是类似于华生这样的一个角色。他们两位所集中讨论的核心事件,正是那一桩多少带有一点离奇意味的故意杀人案件。具体的案情经过是这样的:县尼纶厂的打字员杜莉英,现年25岁,与同厂的技术员高亮结婚,已经有四年时间。4月4日晚8点整,杜莉英与事先就已经约好的同学郑敏一起去成人大专的自考辅导站复习功课。没想到,等到杜莉英在郑敏的陪同下在零点过5分回到家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丈夫高亮留下的遗书。在遗书中,高亮告诉杜莉英,自己之所以会跳窗坠楼自尽,是因为他和自己的嫂子,现年37岁,身为化纤厂化验员的林玲之间发生了私情。林玲逼迫高亮答应和自己结婚,遭到了高亮的坚决拒绝。遭到拒绝后,顿时恼羞成怒的林玲便大喊大叫地以高亮要强奸自己相威胁,高亮一时无奈,便与林玲争执打斗起来。正是在这缠绕打斗的过程中,高亮一失手将林玲掀到了窗外。眼睁睁地看着林玲坠楼身亡,高亮痛感伤心,遂决计以跳楼自杀的方式追随林玲而去。也正是在这封遗书中,高亮给杜莉英留下了颇为语重心长的嘱托:“但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就要临产了。那是林玲还没有撞进我们幸福田园,这即将问世的婴儿,还是我们两人爱的结晶,望你尽力爱护和抚养她(他)。”“在我和林玲携手走后,哥哥高光就是你唯一的亲人,我相信,哥虽然在省城工作,但他会尽力帮助你的。这时,我倒有一个想法,假如你和我哥能生活在一起,那,实在是太值得庆贺了。”“看在高家骨肉的份儿上,望上天给予这样一个美好的结局吧。”令人颇感诧异的一点是,等到高光从省城急返县城料理完丧事后,果然如高亮的遗书中所愿,不顾世人的非议,毅然决然地和曾经的弟媳妇杜莉英建立了一个新家庭。
接到报案之后,阔海马上偕同几个助手以及技术员赶赴案发现场进行及时的勘探。到最后,通过高亮留下的遗书,再结合现场的勘探结果,阔海他们基本认定高亮在遗书中所表述的情况符合事实真相。阔海之所以会不无感叹地强调“爱情啊爱情,有时它是使人互相恩爱的天使,有时又是使人互相残杀的怪物”,并且急不可待地将整个案情以及破案情况写成《自食其果》向《警钟》杂志投稿,根本原因正在于,他相信自己已经真理在握地找到了案件的真相。唯其如此,面对着来自于楚狂质疑的目光,阔海才会不无委屈地大声自我辩解:“不是吗?爱情使小叔子高亮和嫂子林玲死于非命,而又使大伯子高光和弟妹莉英姻缘结合。”自然,也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阔海的以上所有推论,根本经不起优秀推理小说家楚狂的残酷验证。对于阔海颇为自得的《自食其果》,楚狂给出的评价是:“写案例的要求是事情真实、格调清新、文字准确、寓意深刻,最后一点是逻辑性要强。你的《自食其果》最大的优点是寓意较深。它告诫人们不能忽视对‘第二者’的批评。这一点不仅深刻,而且还有新意。”但与此同时,“其缺点是,逻辑性较差,经不起推敲。这样,往往容易露出破绽。”对于楚狂对自己所写案例明褒实贬的评价,内心自负的阔海自然不肯轻易接受,于是,两人便约定不仅由楚狂代写这一案件的结案报告,而且还约定一周之后的中午,两位当年的小学老同学再次在楚狂家见面。
然而,阔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象得到,等到他们两位老同学一周之后再次相见的时候,他得到的结果,竟然会是案情的一百八十度大翻转。由楚狂代为撰写的结案报告的标题,竟然会是《呈请逮捕杀人凶犯高光、杜莉英报告书》。对于这一结论,阔海马上提出了强有力的质疑:“好我的大作家!这明摆着的是故意杀人又畏罪自杀的简单案子,你要是怀疑其他人我倒也不说什么,因为一开始,我也怀疑过郑敏。但是老弟你……你可别忘了,法医鉴定,林玲、高亮分别是11点和11点55分死亡的。而你所怀疑的人犯杜莉英晚上9点(笔误,似乎应该是8点)离开家一直到深夜12点才回去的,她绝对没有分身术既坐在辅导站学习又回家去杀人。而高光,在妻子林玲和弟弟高亮从楼上摔下致死的那个时间,他还在火车上。他们两人怎能成了杀人犯?这是搞案子,不是写推理小说。”面对着阔海咄咄逼人的追问,早已成竹在胸的楚狂的表现却依然是那么慢条斯理,那么绅士风度。
理性而睿智的楚狂,不动声色地展示在老同学阔海面前的,是报告书中的“作案动机及过程”这一重要部分:
“杜莉英和高光在10个月前就已经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偷情不能满足他们与日俱增的欲望,于是便产生了杀死各自爱人的罪恶念头。经过长期的密谋策划,终于炮制出一个复杂而完整的阴险计划,并且在4月4日付诸最后的实施。
那天吃晚饭,他们分头在各自的家里,将无臭麻醉药偷偷地放入爱人的碗里,使高亮和林玲分别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当然,高亮的药量自然要大得多。
随后,高光把妻子林玲的衣服脱光,将事先由杜莉英准备好的其夫高亮的精液抹在床单上和妻子林玲的大腿根部内侧,又把事先准备好的高亮的一只袜子塞在妻子嘴里,把皮鞋放置在床边,上衣放在椅子上。然后将昏迷不醒的妻子用拳头和手掌击打数处,又拖起她的左右手去推厨房的窗子,将她的指纹留在玻璃上。然后把她架搁在窗框上,上身在窗外,下身在屋内,而且外多内少。也就是说,重心在窗外。
杜莉英呢?她把经过长时间仿效丈夫高亮的笔迹而拟写的 “遗书”捺了些丈夫的指纹后,放在茶几上,尔后在专程赶来的高光的帮助下,也用事先设计好的方法把丈夫架在厨房窗框上,然后锁上门,高光去赶晚10点开往胡州的火车,杜莉莉英去找郑敏作她没有杀人时间的证明。
因麻醉药经过一定的时间失去了作用,而略有苏醒稍微活动的林玲和高亮便分头按作案人设计的那样,在夜里11点和11点55分左右掉下楼而身亡。”
即使楚狂已经尽可能详细地呈现还原出了案件的真相,但阔海内心中却依然有很多谜团尚待一一解开。这样,自然也就有了两位老同学围绕案情侦破过程所进行的后续对话。正是在这一对话过程中,楚狂一点点地揭开了案情侦破过程中的若干关键性症结。首先,从一开始,楚狂就强烈地怀疑这会是一桩谋杀案:“要知道,人的死,有且只有4种原因,即自杀、他杀、病死,还有意外事故引起的死亡。而谋杀是他杀的主要形式,所以我就怀疑这个案件有可能是谋杀案。”其次,楚狂之所以会把怀疑的目光对准高光和杜莉英,乃是缘于《尼罗河上的惨案》中大侦探波洛的名言:“波洛侦破谋杀案的格言是,‘运用灰色的细胞,寻找在谋杀发生后得到最大好处的人。’我,楚狂其人,正是依据这一格言对本案开始进行推理演绎的。你在一个星期前告诉过我‘悲剧的开始,喜剧的结束’,这是你说的吗?”从这样一个前提出发,楚狂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正是高光和杜莉英从这一惨案中获得了最大的好处,是他们俩,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了林玲和高亮的坟墓之上:“这一初步的论断,使我怀疑这是奸情杀人案。”第三,对于楚狂来说,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经过调查落实,婴儿的血型是AB型,死者高亮的血型是O型,而其妻杜莉英的血型是B型。O型和B型结合,不可能产生出AB型,所以婴儿不可能是杜莉英和高亮结合所生的孩子。而只有A型血的人与杜莉英结合,才能生出AB型血液的孩子。而高光的血型恰恰是A型。”至此,这一桩实际上蓄谋已久的奸情杀人案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但小说的故事情节却并未到此为止。在接下来的对话中,还有三个关键性问题需要渐次解决。其一,是楚狂如何能够推断出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手段。对于这一点,楚狂给出的答案是:“我在图片上发现了一个重要疑点,也就是突破他们作案手段的关键口。”“‘那我告诉你’,楚狂指着林玲和高亮的裸体仰面照片,看见了吗?虽然血肉模糊,但不难看出,尽管很不明显,但仍能看出,他们身上都有一条横贯小腹的痕迹,一条经过长时间被条状硬物重压后而形成的痕迹。”事实上,也正是以两位当事人身体上的硬物压痕为出发点,楚狂顺藤摸瓜地推断出这两位在死前都曾经被长时间地放置在窗户的横条框子上。其二,是关于楚狂的身份问题。从楚狂一再讲述案件侦破过程的若干细节中,身为警察的阔海非常敏感地发现了一个推理小说家与杂志主编究竟何以会拥有侦查权的问题。对此,楚狂给出了明确的回答:“难怪你要提出这个原则性问题,因为你可能还不知道,楚狂老弟原来就是现在仍是,是侦查员。编辑杂志是我的兼职工作。至于写推理小说,那仅是我的业余爱好。”其三,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阔海与杜莉英之间的隐秘关系。对话过程中,就在阔海主动提及自己和一个女青年之间的故事但却尚未来得及展开的时候,楚狂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等他回来后,阔海方才知道,却原来,高光与杜莉英两位犯罪嫌疑人已经双双畏罪服毒自杀了。他们俩一自杀,留下的那个孩子,自然也就成为一个问题。就在楚狂指示下属可以把无辜的孩子送到民政机关收养的时候,阔海却出人预料地主动请求自己要把这个孩子收留下来。至此,曹乃谦也就抖出了这个短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包袱,那就是,阔海其实一直都在暗恋着杀人犯杜莉英:“‘没疯。你不知道,杜莉英她虽然抛弃过我,可我一直一直都在,爱着她’阔海的声音低了下来,最后变成了喃喃的自言自语。”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是哪一位读者,恐怕也难料想得到,却原来,阔海这位警察一直都是犯罪嫌疑人杜莉英的暗恋者。至此处,这个故事情节颇有些峰回路转的短篇小说戛然而止,留下余音袅袅的阔大空间去供读者想象填充。在这里,曹乃谦其实非常明显地暗示读者,阔海之所以未能如同老同学楚狂一样及时敏感地发现照片中两位死者身上被硬物重压留下的痕迹,很大程度上恐怕与他内心深处对于杜莉英的一种暗恋紧密相关。唯其因为如此一种感情作祟的缘故,所以阔海的潜意识里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为杜莉英解脱。一旦这种想法占了上风,那对于其他的一些蛛丝马迹自然也就会视而不见。也因此,小说的最后一笔无论如何都是很重要的。正是借助于如此一种神来之笔,曹乃谦相当成功地写出了阔海这一人物形象的某种复杂性。
行文至此,我们关于曹乃谦少作——短篇小说《第二者》的探讨也就告一段落了。通过相对深入细致的一种文本分析,我们便不难看出,事实上,早在曹乃谦的成名作《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写作发表之前,曹乃谦的小说写作就已经处于思想艺术相当成熟的状态了。虽然从文体的角度来看,《第二者》明显属于所谓推理小说,而推理小说,在一般的意义层面上,往往会被划归到类型小说或者通俗小说的文类范畴里,但从曹乃谦的写作实际来看,他在写作过程中,其实一直在努力克服着作为一种类型小说或者通俗小说的推理小说的文体局限,力图写出社会生活与人性世界的复杂性来。这一点,在阔海这一警察形象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然而,话又得说回来,尽管曹乃谦在推理小说的写作上肯定下过一番不小的功夫,但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却是,最终给曹乃谦带来巨大文学名声的却是他的社会小说写作,是他以《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为代表的那些乡土小说。这里,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容轻易忽略的问题,恐怕与中国人逻辑思维、抽象思维的不够发达存在着紧密的内在关联。为什么推理小说可以在西方取得那么大的成就与影响,而在现代以来的中国却一直都处于籍籍无名的状态之中,细细想来,其主要原因应该在此。从这个角度来说,身为警察的曹乃谦,由曾经的推理小说写作向后来的社会小说、乡土小说写作的转型,其实是一种势在必然的事情。此后的事实也充分证明,只有在自觉地完成小说体裁类型的转型之后,曹乃谦才能获得相应的思想艺术成功。
注释:
①曹乃谦:《小说的语言是啤酒,细节是下酒菜》,《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16日。
②曹乃谦:《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