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的考古发微
2017-11-13王晓蕾
■王晓蕾
创作的考古发微
■王晓蕾
湖北作家阎刚基于某种思乡情怀创作出了他的“河口系列”小说。通过描写家乡的人和事,凸显家乡的生存环境、家乡人的生存状态,从而折射出现实社会中人的生存本相,以及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方面是外部因素对他创作的影响,主要从作家的生活环境、工作环境以及受其他作家的理念、作品的影响出发。另一方面则是从内部因素来谈,例如作家的创作灵感来源,通过分析他作品中独特的手法和对人物的细致剖析,从而挖掘出他对家乡河口内心深处独有的情感,进而分析出作家的创作动机与创作目的。
一、乡土情怀与生活的压抑
由于文学是社会生活的艺术反映,每个作家都生活在一定的地理环境中。因此,作家的思想、生活、经历均不可避免地要打上当地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烙印,作家创作出来的作品也不可避免地要打上这种烙印,这就是地理环境对文学的影响。我国清末民初学者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说:“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汪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作之文,不外记事,折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但是在与阎刚的交谈中,我发现他的创作却突破了刘师培所概括的两种倾向。作家自小生活在长江岸边,见过的多是水乡泽国,地处清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并不像刘师培所言的南方气候好,自然条件优越丰富,人们生活压力小,心境平和。反而,这是一方环境恶劣、生存艰难的土地。在围垸筑堤之前,这里是一片水渍地。在阎刚的小说《河口纪事》中,刘十子对沈老七说:“这大平坝子是好土不错,但水来人退,水退人来,十年九不收……这水像活土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受得了。”一条小船可以把全部的家当带走,等洪水退了又回到自己的茅草屋里。这就是当年河口人的生存办法。生存下来都是战战兢兢的,更别说能维持一个温饱的生活。因地处两江交汇处,往来人员也从不间断,人员的迁徙十分频繁,因而居民的成份也比较复杂,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来,就要有比山地居民更多的生存本领。显而易见,这片土地是个例外,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气候条件,造就了这里的人物性格以及生存方式。
我一直认为,人在极端贫困、极端无助的环境中,会促使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发挥到极致,甚至导致性格异化,所有的人都为了活着而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做出一些现在看来难以置信的事情。直面生存问题的时候,容易突破下限,容易不讲规则,在物质生活难以满足自己的时候,人们早已把精神的那一层面抛之脑后。作家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亲身经历的这些生活让他刻骨铭心。这样的一块让他又爱又恨的土地就是他创作的原发地。师范毕业后,作家被分配在鄂西南五峰县的一个高寒小镇任教。远离故土,高山严寒,气候恶劣,给了他沉重的打击,而不得不时常怀念起家乡的温暖如斯。问起工作经历对他的创作起到了什么样的影响,却发现原来作家是一位数学老师,这不禁让我有点意外,但通过他的回答我在暗想是否冥冥中有一种注定。
文学是一种可以慰藉心灵的艺术,这在作家的工作生涯中得到了很好体现。五峰县地处高山,气候严寒,茫茫大山里少有乐趣,作家在漫漫长夜中孤寂之情油然而生,无可宣泄。马克思主义认为,文学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社会存在的反映,是由社会存在决定的。在长期清苦的生活中,有人开始尝试着通过文学创作来寄托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这对于学数学的阎刚来说持一种几近鄙视的态度,但终究抵不过生活的无趣,开始了他的第一篇小说创作,以他的学生为素材的短篇小说《童心》正是改变他命运的转折点。第一篇短篇小说就得到了外界的赏识,并且借此调出了茫茫高山,后转行进了县城。
从这里看来,文学不仅可以抚慰心灵,还有可能改变命运,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达到第二点,但在阎刚这里不得不说似乎冥冥之中就有一种注定。开启了创作便一发不可收拾,或许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变,不为物质生活所累,作家便有了空余的时间来整理脑海中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作家在自序中说:“身在异乡,但在记忆里常忆起家乡的人和事,这就自然而然地写出了另一类小说,就是把生活的背景放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去思考,去构架。”近十多年来,作家创作了大量此类小说,统称为“河口系列”,如《圣手》、《老帅》、《文秀》、《发子》等。尽管作家的童年生活困苦不堪,但是心中对于家乡的情感依然浓烈。我把作家的“河口系列”归结为乡土小说。乡土小说是以故乡农村或以小市镇的生活为题材,着力于风土人情的描写,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小说。阎刚的“河口系列”小说就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风俗画面,展现了一幅幅河口的自然环境和河口人民的生存面貌。收进《圣手》这本书中的多数小说中的故事,几乎都是作家见过或亲历过的人和事。那么作家为何要大篇幅地描写家乡人和事?在这些作品当中到底蕴含了作者怎样的情感?生活在物欲肆意横流的现代化大都市中,作者为何会将自己的目光聚焦在这片曾经生活过的乡土上?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去探讨的问题。但是毫无疑问,作家生活工作的环境都在这些作品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二、域外作家的灵性灌注
在“河口系列”的这一类乡土小说中,作家擅长通过对人物的描写来推动故事的发展,通过描写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现实之间,人本身性格的矛盾冲突中来传达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现实主义是作家作品中最明显的特点。现实主义文学侧重如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客观性较强。它提倡客观地、冷静地观察现实生活,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式精确细腻地加以描写,力求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本是理科出身的作家拥有比较理性的思维,从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作家本身正如一个第三者,从全知视角的角度向读者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故事,河口这个地方是作品中最典型的地理环境,同时作家主要叙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到改革开放这段时间的故事,这就为他的创作制定了一个特殊的大的时代背景。
在这些作品当中,人物描写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因素。经典着重刻画的人物在他的作品中大量存在,例如《铜老》中的铜老,因世俗偏见,自身的软弱,失去了自己心仪的女子;《山野热闹》中的老牛,一个身为贫困乡镇官员的艰难处事;《河葬》中的队长,在残酷事实的打击下选择结束生命来寻求人性的回归;《家惠的战争》中的家惠,一个道义的守卫者,即使被撞得头破血流依然无所畏惧。阎刚的作品中饱含着一个又一个典型的人物,通过对这些人物的剖析,来达到作者创作的初衷。他娴熟的写作手法,细腻的表达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形成的。作家花了十年的时间,从头出发,大量阅读中国的历史、中外的文学史,正如作家在自序中所提到:“这初始的阅读是深刻的,我第一次真正潜下心来去揪心作品中人物的命运。”
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一些外国的作家的创作理念及作品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和影响,谈到最多的是法国的雨果,俄国的契诃夫以及日本的川端康成。在与作家的交谈中,他几次提到了雨果的《九三年》。雨果是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其代表作在世界上有着广泛的影响,被称为“法国的莎士比亚”。在《九三年》这部作品中,雨果通过惊心动魄的戏剧性场景描写,细致感人地刻画出人物内心的冲突与升华,给人以强烈的情感冲击和心灵震荡。作家提到过,之所以认为《九三年》这部作品对他影响很大,是因为惊异于雨果能够用一种不经意的语调,用一种细腻的手法来描绘出气势恢宏的场景,能把巨大的悲剧用一种比较轻松的态度诠释出来,以一种极其理性冷峻的眼光来看待当时的社会,这种写作手法和心理素质是一般作家所不能做到的。这也为阎刚的创作提供了范本,在描写悲剧命运的时候该以怎样的角度出发,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进行创作。
另一位影响深刻的作家便是契诃夫。契诃夫是一位风格独特的短篇小说家。列夫·托尔斯泰说:“契诃夫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艺术家’”。托马斯·曼断言:“毫无疑问,契诃夫的艺术在欧洲文学中属于最有力、最优秀的一类。”在我国,契诃夫也备受推崇,茅盾曾号召作家们学习契诃夫的“敏锐的观察能力”、“高度集中概括的艺术表现能力和语言的精练”。他的小说短小精悍、简练朴素、结构紧凑、情节生动、寓意深刻。他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具有典型意义的人和事,塑造出完整的典型形象,以此来反映当时的俄国社会。
这不禁让我把阎刚的小说与之对应起来,无论是他的“河口系列”,还是“官场系列”,都是他所经历过的生活,他所生活过的环境,作品中大量存在的经典人物与特殊的环境构成了他的作品的特殊性。在《圣手》的自序中,作家叙述过初读川端康成的感受:“川端的作品在当时是不被主流所看好的,评说他宣扬虚无与宿命,创作走向颓废。但那时,我倒是以为那些十分打风的主流作品实在是不能让我读下去,反是这些被排斥的作品能让我过目不忘。以至到了如今,每读到这些作品,我依然能回忆起当时做梦的情景来,《伊豆的舞女》结尾处,那位大学生滚落的泪水,曾让我产生了久久挥之不去的莫名惆怅,沁人心脾。”川端康成柔美流畅的表现手法,抒发了人物内心深处纤柔的感情,他的忧郁往往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在那个年代,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国内少有川端的书,作家在初读之下一发而不可收拾,四处寻觅不可得,只得拜托朋友,真如着魔了一般。也正是由于这么多名家的影响,才给他的创作道路点亮了一盏明灯,正如作家自己所说:“文学能叫我的心境清澈,这也许是我着手写小说的原因。”
三、生活细节启悟灵思
上文已经多次提到作家的作品均来自于他的生活,或是他工作的经历,或是他生活过的环境。多数篇幅几乎都是作家见过的或是亲身经历过的人和事。在长篇小说《河口纪事》中沈老七对刘十子说,他们要发财了,他做了一个梦,有人要给他们送钱了。然后他们就得到了革命党寄存在河口的钱财,刘十子在护送革命党人的途中送了命,沈老七独吞了留下的一棺木的钱财,遂在河口富甲一方。从作家的叙述中才得知,这一段是他祖上传言的事情。他的祖上是移民到河口这个地方来的,无意中在路上拾到十二吊钱,这在当时来说是一笔巨款,凭借这笔钱,他们家在河口安了家并且开枝散叶。这个真实的事件便是小说情节的原型。《山野热闹》这篇小说中,为了迎接侯厅长的到来,指望侯厅长能拨点款改变一下乡镇的贫穷现状,乡政府所有人想尽办法投其所好,提前为厅长的到来大张旗鼓,甚至因为侯厅长喜欢奇石,而昧着良心毁掉老人的挚爱之物,获得一块石头去迎合厅长的喜好。关于石头的这个故事,是作家在参加一次笔会时听来的,真实可信。《无言》中的中学生活正是取材于作家自己的中学生活,以作家就读的中学为背景。其中刚子和生子的故事,我自己认为大抵就是作家自己的故事。正是因为大多数故事来源于作家自身,所以整个行文过程非常流畅,情感真挚;因为故事来源于身边的生活,所以整体感觉叙述朴素,更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灵感,不是心血来潮、灵机一动的产物。只有当自己完全被沉思占有时,才可能有灵感。作家曾对我说过,十几岁的时候,就对家乡的贫困生活百思不得其解,在同龄人还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他就对身边的生活,对于自己生存的环境有了深思,为何这片土地如此贫穷?为何人们的生活如此寥落不堪?基于此种想法,他放弃了数学老师的身份,拿起了笔杆,为改变自身的命运而行动起来。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鲁迅,为了拯救国民的思想,他选择弃医从文。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鲁迅还是阎刚,都坚信文学的力量,文学可以解释社会现象中被人忽视或是刻意掩盖的那一面,文学可以引起国民的深思与反省。
四、灵魂的引爆点
在“河口系列”中可以看出作家对于这一块土地的情感是复杂的。“在我的记忆存储中,不完美的东西似乎远远多于完美,这不能不使我的情感发生某些扭曲。”这也正是其作品中悲剧结局大量存在的原因。《圣手》中的三姑,身怀经过多少代人祖传下来的绝技,声望极高,通过她的手将村里的姑娘一个一个打理成仙,送出娘家的门,去开创一种新的生活。文章较大篇幅地描写了三姑为新娘子扯脸的场景,程序繁琐而又熟练,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仪式。通过这场仪式,姑娘嫁为人妻。三姑在这场仪式中是浓墨重彩的一部分,她是幸福的,她为自己的那双手创造了美丽而骄傲,也为所有初为人妻的河口姑娘带去了新生活的甜蜜与希冀。三姑就这样将河口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送出了门,即使是日后遇着些许不顺抑或是不幸,姑娘们无不记着出嫁前三姑积德扯脸的那场景,觉得嫁人值得。时过境迁,三姑年纪大了,也觉得遇了些怪事,先前给人扯脸,姑娘大都是羞羞怯怯的,眼都不敢正看,而今出个远门上次城,姑娘还自个找上门求着帮忙扯脸。姑娘们的变化无疑是因为社会的发展,人的思想得到了极大的解放,流光溢彩的外面世界充斥着极大的诱惑,对于美的追求,对于物质的追求已不比从前。三姑在这股潮流中失去了方位,她的双手不慎将两个花一样的少女在向火海的跳跃中助了一臂之力。她痛心不已,恍惚中铡下了自己的几根手指,后虽被接上,手依然很漂亮,但再也无法创造美了,乡亲们断定三姑还行,在盛情难却之下,她答应了为村长出嫁的女儿扯脸,但三姑的手少了先前的那种利索,笋尖样的手指木呆死板,姑娘的脸颊没有增色几分,反倒弄得难看不已。三姑一把火烧了家什,再也没有为别人扯脸了。这篇小说虽然篇幅简短,但通过三姑这个人物,通过三姑的绝技可以看出随着时代生活巨变而产生的新旧两种文化之间的同一文化内部的矛盾。它更多地表现出作者对往事的怀念,幼时亲眼见过的绝技仿佛历历在目,通过新旧两种思想的碰撞,表现出对传统文化消失的叹惋。
《家惠的战争》中,家惠进城想见哥哥一面,哥哥刚被判处了死刑,遗体被当作标本送给了医院,院长擅自取走了他的肾,只因为家惠家里穷,没有能力把遗体拉回去安葬,并且父母怕丢脸,乐于把哥哥放在医院。家惠爸爸说:“你再敢到城里丢人现眼就打断你的腿。”但家惠还是义无反顾。哥哥本来可以去省城成为一名钢铁工人,光宗耀祖,却被公社秘书的侄子顶替,家惠哥哥的悲剧命运由此开始。不满于社会的不公,对于权力的愤恨让他的心理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不择手段地追求钱财,渴望出人头地,在被人欺骗入狱之后,一心要杀死欺骗他的人,并最终得逞,所以才被判处死刑。这部小说构思十分巧妙,整部小说由穿插的手法串起,在主线的引导下,自然而然地引出辅线,相互交错,使故事内容更加丰富,也通过这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表现人物性格。家惠为了见哥哥一面,被打得头破血流,甚至被自己的父亲当作牲畜一样关起来,当最终见到哥哥的骨骼时,她无奈地说了一句:“城里真好”。省城是她和哥哥共同的憧憬,也正是因为省城葬送了哥哥的性命,这句话里饱含着多少家惠的讽刺和无可奈何可想而知。在那个年代,权力可以逼死一个人;血浓于水的亲情比不过所谓的理想,所谓的脸面和尊严;人性在利益与钱财面前暴露得丑陋无比;人性在权势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家惠正如一个卫道士,在寻求道义的道路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放弃。我想这也是作家想要表达的,无论社会环境怎样的险恶,都不要完全丧失了人性的本质,总有那么一些人勇于直面这个复杂的社会,也只有这样的社会才会有进步。
河口养育了作者,也正是这样一方特殊的土地,成为了作家灵感的温床,赋予了作家沉郁的思想。作家以他沉稳、冷静的目光回顾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企图以成年的心境,用手中的笔杆来解决困扰他幼年心中的难题,企图从河口这个小地方来折射大的社会剧变,探索生存难题、人性异化的根源。“要做这样一个诠释,不仅仅是靠几十篇小说就能完成的,但是我这样做了,并且力图做好,以后也还要一如既往地往下做。”在物欲的浪潮中不忘初心,不忘当初执笔的冲动,才是作家进行创作的最终目的。
责任编辑:邓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