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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载而归

2017-11-13喻咏槐

江河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顺子桂花江西

■喻咏槐

满载而归

■喻咏槐

失踪二十多年的陈三哥回来了,这在我们石峡山无疑是一件大事。

石峡山还是原来的石峡山,却又不似当年的石峡山。陈三哥的老屋原来是几间破旧的土砖瓦屋,外加一个茅草偏屋,如今变成一栋两层的水泥楼房。老屋门前原来有几棵白杨树,还有竹篱笆围着的小菜园,现在是一个水泥地坪,坪的一角停一部摩托车。好在屋后的那个小山坡还在,只是树木茂密了好多;屋门前的池塘也没飞禽走兽,不过明显小了些。

我们知道,陈三哥即使变成瞎子,也不会认不出自家的老屋场。

在地里忙碌的人们看见,陈三哥是坐着一辆货车进村的。村里没有能通汽车的大路,车子就停靠在村口路边的那一棵老枫树下。村人们的眼光毒,从压得有些扁的轮胎看得出,有满车的货物。车上装的什么好东西,没人会冒失地去看究竟。弄丢一件哪怕是小物什,也很抵钱,赔不起。司机也没下车,守着车子,坐在驾驶室抽烟。

陈三哥下车后,果然像一匹识途老马,穿过一片竹林,又绕过一口池塘,径直朝自家的老屋场走去。

他离家时只有二十九岁,回来时已经五十多岁。那天,他身穿黑色西服,脚穿黑皮鞋,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黄色旅行包,起初人们不敢相认。陈三哥满脸堆笑,志得意满的样子,逢男人就递烟,逢女人和小孩子就撒糖。

或许老屋的变化太大,陈三哥终于站在楼房前迟疑着,不肯迈步了。他把目光投向堂屋前的阶基,有一个四五岁、眉眼酷似易桂花的小妹子在玩耍。

系着围腰布、手上还沾着猪潲的易桂花从猪栏屋走出来,猛然看见眼前的陈三哥,连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努力睁得开些,嘴唇颤了颤,还是没开腔。

陈三哥不敢与眼前的女人对视。接下去,他像一个梦游的人忽然间惊醒,眼睛一亮,嘴巴一扁,很激动地说:“桂花,你还认得我不?我是陈三。我给你们娘儿找吃的去了。现在我回来了,我带回来满满一车。车子就停在村口……”他还想说什么,忽然就闭住了嘴。

易桂花哇地一声哭了,她带着哭腔打断陈三哥的话:“你说找吃的,给我和顺子找吃的?一找就去了几十年吗?你回来还说鬼话,哪个会相信!我不认得你,顺子也不认得你,这里不是你的家,你走错了门。”

阶基上那个小妹子吓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敌意地瞪着站在她娘对面的陌生男人。

陈三哥说:“桂花,这是我的家,现在我回家来了。不让我回家,你要我到哪里去?”

他还不清楚,不单是老屋由平房变成了一栋二层的楼房,房主人也发生了变更。他的老婆易桂花一直守着老屋等他回来,直到早几年,在村人的撮合下,邻家的陈胜胜就住了进来。楼房也是陈胜胜和易桂花共同建起来的。

陈胜胜当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为人老实本分,做事舍得下力。他家离陈三哥家只隔一口塘。他经常帮助易桂花做一些重活,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有了这个意思。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还算顺。

这些变故,是陈三哥没有料想到的。

村里人听说失踪好多年的陈三哥回来了,都跑来看望,男男女女挤满了一屋。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眼前的麻烦事丢到一边,谁也不想最先点燃这根引火线。老乡邻多年没见,大家除了好奇,就是回想,还有猜测和询问。关于陈三哥的往事、传闻,无论真实的,还是杜撰的,也无论人生大事,还是鸡零狗碎,都得说个够。甚至连陈三哥曾经偷摘了队里的黄瓜躲进水塘里吃,喜欢在路边对着树干撒尿,大家也说得津津有味,屋子里盈满欢声笑语。

实际上大家对于往事的回想已经很淡,淡得尽是空白,像小孩子用铅笔画的画,不知道随随便便用橡皮擦掉了多少,很多的日子对不上榫。

我在电话里听童年伙伴讲着陈三哥刚回村时的情景时,陈三哥的那些与众不同成为村里人饭后谈资的破事,也就一件一件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陈三哥失踪前,我还在读小学,印象最深的,还算他当年的结婚喜酒。因为我代表家人去喝了喜酒,当时的情景,甚至他说话的神态,至今记得清楚。

陈三哥很早就对我说:“小七,我找了一个好老婆,我要办喜酒。”

我说:“新娘子漂亮吗?”

陈三哥满脸都是笑,说:“当然漂亮了,不漂亮我也不会和她结婚咧。”

新娘子易桂花名字叫起来很好听,但她刚到村里一露面,我们就大失所望。她个子大约跟灶台高不了多少,腰粗得像水桶。加上她来相亲是冬天,穿着一件红夹袄,更增加了身子的宽度。她走路极其缓慢,低着头,生怕踩死蚂蚁似的。她在村对门的山路上走时,简直像一只蜗牛在爬。黎志光脱口而出说:“易桂花的身材好像蚌壳子!”于是,我们背后都叫她“蚌壳子”。细细打量她时,她的鼻子大得有些显眼,眉毛有些粗,嘴巴很宽,眼睛却小得像夹着两粒豆豉,就更像一只蚌壳了。

陈三哥瘦高个,长眉毛,大眼睛,他虽然背有点驼,走路时脖颈往前伸,但我们感到易桂花还是配不上他。陈三哥竟然将易桂花爱得一塌糊涂,他逢人就说,我要结婚了,还说,我要办喜酒,要办得热闹。我们那里说酒席办得热闹就是办得丰盛的意思。

那年头办喜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饭都吃不饱,办什么酒咧,但话也放出去了,退堂鼓是打不得的。大家都不相信陈三哥能办一场喜酒,有人只当笑话听。

婚期越来越近,陈三哥从来不歇憩,出工的间隙,他提着一只小木桶,猫着腰在水沟里刨,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就决不放过。有一次,我到陈三哥家里去玩,看见他家水缸里居然有不少泥鳅,一只大木桶里有差不多一桶的田螺。陈三哥抽着一支喇叭筒烟,喜气洋洋地对我说:“小七你看,这么多泥鳅,还有螺头,办喜酒不怕没有荤菜上桌了。”

那时正是办公共食堂的第一年,村里大概已经很久没人办喜事了,办不起。陈三哥能找到一个老婆也确实不容易,他居然向大家发出了邀请,日子也订好了。大家兴奋起来,千方百计地准备红包,每份至少得8毛钱。

那天的喜宴,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的菜碗和自己的饭钵。女人们用茶盘端出来一只只蒸着大米饭的瓦钵,每人面前放一钵。钵子小小的,每一钵里只有大半钵米饭。我想,这不跟食堂里的饭差不了多少吗?这样的钵子饭我一顿至少能吃三钵。

后来,我们的面前都摆上了一片桐树叶,每一道菜分下来时,都夹出一半放到桐叶上,那是给家里人带回去的。一顿喜宴,每人只分到了两块薄得像纸片似的肉片,还有几条水煮泥鳅、几粒爆炒田螺肉,这就是酒席上所有的荤菜了。大家饭钵里的白米饭都吃光了,我往邻桌看去,这时都正襟危坐,等着主家来加饭。钵子里还有又咸又辣的萝卜丝汤,正好下饭啊。这时,负责接待客人的陈二嫂子站在了阶基上,笑呵呵地说:“对不住大家了,新娘和父母每人还可以加一钵饭,别的客人就只好委屈点了。”

听到这一声喊,满座的客人全都嘘了一声。

我看见陈三哥这时站在阶基上,尴尬地笑着,满脸羞愧。

新娘和父母还可以加一钵饭,其余的客人就对不住了,成了人们许多日子的谈资。

新郎陈三哥也加了一钵饭,但他自己舍不得吃,将半钵饭扣到了新娘易桂花的钵子里。新娘是不定量的,她一连吃了四钵饭,也就是一斤六两米的饭。加上陈三哥的半钵,就是一斤八两米的饭了。陈二嫂子说,新娘吃胀了,半天都起不了身。我看见她胀得难受的样子,直想流泪。

一顿喜宴,让陈三哥好多日子抬不起头来。但我知道,他一心想办一场丰盛的喜宴,认为那样才对得起易桂花,才对得起去祝贺的乡邻。没想到弄成一个笑话,弄得客人们连饭都吃不饱,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办喜宴了。

但大家真没想到,陈三哥日子过得平平和和的,结婚不到两年,怎么就失踪了?失踪这么些年,大家都把他忘了,他却忽然间从天而降,又回来了。

乡邻们担心的是,陈三哥出走时并没和易桂花离婚,而易桂花和陈胜胜同居也没办结婚手续。现在陈三哥回来了,怎么办呢?真是扯不断的丝瓜筋。

这时的易桂花明显地老了,头发都白了很多。而当年那个皮包骨头的一岁多的顺子,已是一个小伙子。陈三哥当然更不像当年的陈三哥了。顺子当着乡亲们的面,叫了一声“爹”,缩进屋子里再也没有露面。易桂花也悄无声息地进了卧房里去。各人心里想些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有人站在易桂花的角度说,陈三哥不该离家几十年才回来,难道还让她守着活寡?如今房子也建好了,和陈胜胜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这一回来,不是将这好日子打乱了吗?

各种各样的议论就在陈三哥刚回来时,成为乐此不疲的话题。后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陈三哥的身上,他凭什么失踪,到哪里去了,一去几十年,怎么又回来了?

年纪稍大些的人都记得,陈三哥失踪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那时也是大家的裤带勒紧了再勒紧的日子。

公共食堂的定量越来越少,男劳力每天八两,女劳力每天七两。那一点儿粮食根本填不饱越来越空的肚子。结婚的第二年,易桂花生下一个男孩,叫顺子。那男孩生下来据说只两斤多一点,一把皮包骨头,活像一只红皮老鼠。后来顺子居然长成了一个牛高马大的后生,有陈三哥那么高,身体比他父亲厚实,这是后话。

陈三哥打回来饭,自己总是吃野菜、谷糠,尽量将饭省给易桂花和顺子。在我们村里,陈三哥是第一个得水肿病的人,他走路都有些摇晃了。我看见有一次陈三哥捉到了一条小鳝鱼,用一把野草点燃,将那条小鳝鱼烧一烧,就半生不熟地吃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嚼着,鳝鱼血从嘴角边溢出来。他见我来到跟前,先是有些不好意思,接着便说:“这鳝鱼烧一烧还真好吃。”

那一天,易桂花抱着一岁的孩子回了趟娘家,去看望得了水肿病住了卫生院的父亲。等她抱着孩子回到家,只见门上挂着一把锁,她打开门进去,但见桌子上放着那只空饭盆,她揭开锅盖,锅里也空空的。易桂花急得火烧火燎似的,抱着小顺子,这家门进那家门出,找遍了全村,没见陈三哥的身影。

队长杨少中说:“一个大男人还能丢吗?你就别找了,在家好好等着吧,说不定陈三到哪里找吃的去了。”嘴里又嘟囔着说,“这个陈三,出门也不打个招呼。”

易桂花只好守在家里等着陈三哥回来。娘儿俩饿得出虚汗,从碗柜子里找来一块巴掌大的花生枯饼,用菜刀砸一块,喂一点给顺子,自己也嚼一点,就把它放回了原处。这是家里作为应急的唯一能充饥的食物。顺子哭闹了一阵,这会儿睡着了。天全黑了,陈三哥还是没有回来。易桂花忽然想起了什么,恐惧和慌乱立即占据了她的头脑。她跑出来,大声地哭叫:“我家陈三不见了,我家陈三只怕是死了,死在外面了哇!”

易桂花的哭叫声惊动了全村人。大家都跑到陈家,猜测着陈三哥这会儿到底是做什么去了。队长杨少中沉思片刻,果断地说:“大家准备火把,分头去找,我就不相信一个大男人能丢了!”

火把是用杉树皮扎的。大家用干杉树皮捆成把子,将稻草一圈一圈扎紧,然后点上火,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去找陈三哥。这时,天下着细雨,在漆黑的雨夜,山村的田野里、山坡下、小路上和池塘边,到处都有火把的光,到处都有人影。“陈三,你在哪里,你快答应一声!陈三——”呼喊声在夜空中此起彼伏,传得格外远。呼喊声中夹杂着易桂花的嚎哭。

人们的火把全都烧完了。到了后半夜,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陈三哥的身影。

易桂花晕倒了。陈二嫂子给她掐人中,上嘴巴皮都快掐出了血,她才苏醒过来。她的喉咙已经哭哑了,只是朝人们翻着白眼,做着手势。易桂花开始有点精神失常,女人们围过去,安慰她、劝说她,一直陪她到天明。

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呀!村里人第二天又四处找过,连陈三哥的鬼影子都没有见到。

陈三哥的失踪一直是山村里的一个谜。几十年过去了,人们也渐渐地将陈三哥失踪的事淡忘了。

有人说:“陈三,你当年凭什么就失踪了,我们都猜了几十年,你一定得告诉我们,到底是凭什么?”

潘见杰一边抽着烟,一边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在外面看中一个美女,和美女私奔了?”

张满阿公说:“你是被阻路神迷了心窍,认不得回家的路,一直在外面跑,一跑就是二十多年,你说,是这样不?”

这时屋子里突然静极了。大家的目光都对准了陈三哥。

陈三哥好像一下子被大家的质问击晕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憋得像喝了烧酒。

最后,陈三哥说:“我什么都不为,我不就是为桂花和顺子找吃的呀!”

陈三哥的回答让满屋子的人都晕头转向。找吃的,到哪里找吃的,一找就找了二十多年?是迷路了,还是遇上了什么古怪事?

接下来,陈三哥说出了当年离家出走的原因。大家又相信又不相信,总感到有些诡异和荒唐。同时感到这日子过得也真快,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陈三哥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郑重其事地说:“我凭良心说话,我真是为桂花母子找吃的去了。那天晚上我鬼摸了脑壳,我将全家人的饭都吃了,我不去找吃的怎么办,我能眼看着她们母子饿死吗?”

接着大家就像听天书似的听完了陈三哥的叙说。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傍晚,陈三哥在食堂开餐时打回了饭,将饭盆放在桌子上,等着易桂花母子俩回来一起吃。那天,易桂花抱着顺子回娘家去了,说好下午回家。他到门口张望了几次,没见易桂花回来。可能是实在饿得有些受不住,头有些发晕了。饭盆里一共是七两米的饭,陈三哥两口子是每人三两,顺子是一两。他按平时那样,将那些饭倒进锅里,倒上一些水,然后点火熬成了稀粥。他将那些粥重新装进饭盆里。心想自己先吃吧,留着他们那一份不就行了吗?于是就用一只钵子盛了半钵粥,稀溜稀溜喝起来。喝完肚子还空空的,心想再盛一点点吧。喝完肚子还饿得慌,就想再盛一点点吧。后来,当他又一次拿着钵子去盛粥时,饭盆里已经空空如也。在不经意间,他竟然将三个人的晚饭全都吃光了。怎么这粥就这样不经吃呢?他摸一摸肚子,肚子还是瘪瘪的,我怎么就都吃了这些粥呢?

“桂花和顺子回来吃什么?我怎么这样浑蛋呢?我还有什么脸见人?”陈三哥捧着脸,眼泪直流。后来,他决定外出去找吃的,不找回吃的,就不回来,也没脸回来。

附近肯定找不到什么吃的,再找也是空找。他久久地蹲在对门的山坡上,望着自家那两间旧瓦屋发呆。后来他分明看见易桂花抱着顺子回家了。他甚至再不敢看家门口,不敢再往下想。他含着泪,羞愧万分地再也没有回去。

他一路挨着饿,一路寻找一些能吃的东西,第二天就走到了江西一个山沟里。他在一个离屋场不远的地方晕倒了。

“是好心人救了我的命!”陈三哥泪眼婆娑地说。说到这里,陈三哥停顿下来。

这时,张满阿公插话说:“陈三,你说老实话,救你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大家的眼光像一盏盏汽灯,一齐投向陈三哥,晃得陈三哥眼睛都睁不开。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小声地争论,说肯定是一个女人,不是女人,他哪里会不回来。也有人说,不一定是女人,女人怎么能救他的命。要是女人还好,省得回来和陈胜胜争女人,我们也省了心……

这时不少人有看一场戏的心态,要是陈三哥回来和陈胜胜争女人,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也有人在想,要是真发生纠纷,应当站在哪边。

那些小声的议论,陈三哥一定听见了。大家的眼光里都带着丝丝寒意,陈三哥一定能感受到。但陈三哥也知道,乡亲们的胸口和手掌都是热乎的,大家都是为了他好,无论他怎么做,大家都不会伤害他。

陈三哥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痛苦和担忧,也许还有内疚和懊悔。他坐在一张竹靠背椅上,身子像一只瘦弱的虾。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大声地说:“救我命的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寡妇。”

于是,大家怀着各样的心态,听完陈三哥讲梦话似的经历,还一个劲地叹息陈三哥讲得太简单了。这样的事情,讲得过细才有味咧。

陈三哥煞有介事地说,那个救他命的江西老表的确是一个寡妇。她家一只鸡丢了,寻鸡回来发现院子外面晕倒的陈三哥。那个女人将陈三哥背回屋,知道他是饿晕了,就用热开水泡了几只野蒿粑粑,一点一点喂到他的嘴里。陈三哥醒来的时候,嘴里还含着粑粑。陈三哥感动得哭了。寡妇看中了陈三哥,死活不让他离开,心肠软的陈三哥经不住女人的眼泪浸泡,也经不住女人温柔的抚摸,只好暂时留下来,心想过一些日子再离开吧,走得快了,对不起救了他命的江西女人。但后来,在人们的撮合下,他又糊里糊涂地和女人过到了一起,而不久女人就怀上了他的孩子。就这样,陈三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身在江西,心里常常牵挂着易桂花和出生才一岁多的孩子。有一天,陈三哥咬着牙,背着一袋大米、一小块腊肉,决心离开这个江西女人,走回家去。但他走到对门山坳上回了一下头,看见江西女人正站在塘基上望着他。女人不叫喊,也不追赶,就那样默默地张望着。陈三哥忽然于心不忍,还是转身回来了。

但他一直不敢揭开这一层窗户纸。这层纸一旦揭开,就会让女人的心里流血,说不定会出人命。要离开,也要跟女人说清楚,也要等日子好过了才能离开。陈三哥努力将往事抹去,总是安慰自己说这些都是一场梦,不是真的。这样一晃就过了二十余年。

陈三哥回家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他和江西女人耕种的田地连年丰产,日子过得顺畅了,陈三哥忽然十分地想念家人,于是他决定回家来看看。

陈三哥细声细语说出了这一段经历,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他说着说着,突然跪下来,双手蒙住脸,像个孩子那样呜呜地哭了。他一个劲地说:“我对不起桂花和孩子,也对不起那个江西女人。我简直不是人,我也对不起乡亲们,让大家白白地牵挂了。”

“哪个晓得,等我找回了吃的,装满一车咧,几十年就过去了?”

听着陈三哥的叙说,有人立即跑到堂屋,果然看见一屋子的麻袋和蛇皮袋,都装得鼓鼓囊囊,码得整整齐齐。

下午,司机在驾驶室坐了很久了,不见陈三哥来卸货。他跑进村里,找来一些老头和妇女,还有几名壮劳力。大家用土车子和箩筐,或者就用肩扛,将这些袋子运进来,在易桂花家的堂屋里堆成一座小山。

堂屋里安静极了,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袋子,心想不是值钱的东西,陈三哥不会特意租车运回来。易桂花这下发财了。这时张满阿公笑着说:“当着大家的面,我张满老倌就敢打开袋子看个究竟了,陈三,你也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张满阿公解开第一个大麻袋的绳子,是一袋玉米。接着再打开另一袋,是一袋稻谷,他接下去一袋一袋地打开,全是稻谷、玉米和高粱,还有干红薯片和红薯丁,几个蛇皮袋子里,是一些腊鱼腊肉和干菜子。

张满阿公有些失望地说:“陈三没有说谎,真是吃的东西。”

这时潘见杰还不死心,从里屋找来一根长长的铁丝,像个探宝的专家,将铁丝捅进一只一只袋子,还侧着耳朵听听。结果捅过多少袋子,他也没听见什么金属的声响。

大家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袋子,有些哭笑不得。原想陈三哥在外面发了财,运回来一车值钱的家伙。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还运回来一车吃的。大家觉得陈三哥脑子里少一根筋。

这时,大家听见易桂花在房子里号啕大哭地说:“仓里的谷自家都吃不完,运这些东西来,放都没处放!”

陈三哥好像没有感觉到大家的失望,还一再地说:“好多次想背着吃的离开江西回家来,但江西的屋里也没多少东西,直到今年,才回来。哪知道一晃就过了这么久啊!这不是做梦是什么?这不是鬼摸了脑壳是什么?”

也有人认为陈三哥脑子出了问题,这几十年他一直像在梦游。总之,他不算一个正常人。正常的人哪会这样荒唐?

“陈三是癫子,不是癫子也是活宝。”有人干脆这样下结论。

“看看这出戏怎样收场吧!”有人这样说。

陈三哥在老家住了两天。他说,他要回江西的家里去了。还一再地说,他在江西有一个家,那个江西女人待他很好,不劳乡亲们惦记。

两天以后的清早,陈三哥再一次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石峡山。

易桂花并不知道,陈三哥的胃出了毛病。那种病,是长期饱一顿饥一顿造成的。他只感到饿,只想着吃,但吃过东西又呕吐,后来无论什么好吃的,都吃不进了。这年的冬天,潘见杰和几个村里人到江西贩山货,正好路过陈三哥和那个女人居住的村子。但大家没有见到陈三哥,也没有见到那个江西女人,当然也没看见他们的孩子。大家站在陈三哥和江西女人居住过的那三间破旧的土砖瓦屋前,满脸惊讶与失望。只见几间空屋子大门紧闭,一把老式铁锁锈迹斑斑。门框上挂着被风吹得残缺不全的蜘蛛网,蛛网上吊着一只风干了的苍蝇。潘见杰说:“莫非陈三没有回来,但那个救过陈三哥的女人呢?怎么也不在家?”

当地村里人告诉他们,那个救了陈三哥的女人家里,原来还有一个年老的公公。女人家里也穷,遇上陈三哥后不久,老人中风偏瘫在床。陈三哥一直帮助照顾着老人,要给老人端屎端尿,还要出外劳作。据说他很多次做梦都回到了家里,但他却不能离开,也没有能带回家的食物。陈三哥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只有他自己知道。老人去世后,陈三哥还跪在灵前甩了孝子盆,披麻戴孝送老人归山。村里人被感动了,正遇上农村分田到户,就将老头的那份田地分给陈三哥耕种。但村里人也没想到,就在陈三哥离开这个家的第二天,女人也走了……

潘见杰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没小孩吗?”

村人摇摇头说:“没见过。”

我想,陈三哥总算运回来满满一车吃的,堆满一堂屋。除了稻谷和杂粮,还有干菜子和红薯粉,据说几块腊肉不知道放了多久,干得像大柴了。但他也算是满载而归啊!为了那一车吃的东西,为了回家,他花了几十年。但陈三哥为什么只说有一个女人,却避而不谈曾经还有一个老人,还要谎称他们有了孩子,莫非就是为了避免一场乡邻之间的争夺,或许,就为了成全易桂花和陈胜胜,别的什么都不为?

陈三哥走的时候,很多村里人都去送他。

易桂花终于原谅了他,一直送他到对门的山坳上。

陈三哥说:“桂花我走了。”

易桂花说:“三哥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两个人边走边讲话,脸上都带着笑容。陈三哥走下山坳,沿着一条弯弯扭扭的石子路走。他走得很慢,一连回过几次头,走得很远了,回头看见易桂花还站在山坳上,就向易桂花招手叫她回家去。但易桂花没有看见,她正在一个劲地用手背抹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再也不见陈三哥的身影了。

后来,年老的易桂花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对门的山坳上,她在那里一站老半天。后来的丈夫陈胜胜老头子一不见了易桂花,就到山坳上去,准能找得到。

陈三哥回村时还问起过我。那时我已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当然无缘与他相见。

提起陈三哥,还勾起我心中一桩遥远的往事。大概是吃过陈三哥结婚喜酒的第二天,我路过陈三哥家时,他追到地坪里来,从衣袋里掏出一颗糖粒子塞到我的手心里。那是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那颗糖可能是在衣袋里放得久了,它的表皮都开始松软。我细心地将玻璃纸剥开,含在口里让它慢慢地溶化,整整一个下午,嘴里都留着甜味。我想,如果能见到几十年以后的陈三哥,讲起那一颗糖粒子,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

责任编辑:肖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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