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精神传统与当代创作追求:评《铁网铜钩》
2017-11-13赖大仁
赖大仁
现实主义精神传统与当代创作追求:评《铁网铜钩》
赖大仁
一
在我国近百年来的文学发展中,现实主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占据主导地位,从“五四”时期的启蒙现实主义,到后来的革命现实主义,形成了强大的文学传统。然而,从上世纪末以来,在市场经济发展和后现代文化思潮影响下,大众娱乐消费文化兴起,现实主义文学似乎显得不合时宜而逐渐边缘化。文学界很少谈论现实主义话题,在有些人看来,好像现实主义早已落后过时,人们更热衷于谈论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各种新潮理论和文学现象。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在当代文学创作中,仍然有不少作家坚守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并且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正如有评论家所说,在当今多样化的文学格局中,现实主义创作依然是体现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和最高水平的创作。这个认识判断应当说是很有见地的。
在笔者看来,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可能有一定的时代性或阶段性特点,它的兴起是与一定时代大变革的要求相适应的,无论是五四时期的启蒙现实主义,民主革命进程中的革命现实主义,还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新启蒙现实主义,可能都是如此。即便是在当今多元开放的文化语境和文学格局中,现实主义与各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创作类型仍可以并行不悖,它们各有自身的特点和优势,不见得哪种创作方法或类型就更先进,而别的就一定更落后过时。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悠久而伟大的文学精神传统,理应得到更多的尊重和富有创新性的传承。
从这样的观念和立场来看当今的文学,我们可以看到,有不少当代作家仍然以各自的艺术方式,致力于传承这种现实主义的精神传统,探索现实主义文学创新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其中,吴仕民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铁网铜钩》,就是一部颇有特色、值得关注的作品。如果说对文学作品的评论通常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纳入某种阐释框架的话,那么这部作品显然更适合纳入现实主义文学视野,从现实主义的典型特征来对它加以观照解读,从而把握它的艺术特点和思想意蕴,并评判它的意义价值。
二
现实主义创作的显著特征之一表现为对题材的选择。这与各种现代派文学观念可能根本不同,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说过:“在艺术中一切都重要,除了题材。”因为许多现代派艺术更为重视的是表达观念,因此可以说是“观念的艺术”;而现实主义文学则相反,它可以说是“生活的艺术”,也就是它以反映生活现实本身的面貌及其意义为旨归,是建立在尊重生活真实基础上的艺术创造。《铁网铜钩》是作者经过三十年积累和构思,然后用了三年时间写作完成的一部作品。小说描写20世纪40年代鄱阳湖沿岸渔民的生活,中心事件则是两大渔村持续了数百年的宗族争斗,反映了这方水土上的人们特殊的生活方式与生存困境,他们的欢乐和痛苦、希望和迷惘、奋斗和挣扎。从这个方面看,它与陈忠实的《白鹿原》有某些相似之处。
对于现实主义创作而言,题材的选择固然重要,同样重要的是对题材意义的深度开掘,对所反映生活现实的深刻认识和思考,从而形成作品的思想主题,并通过生动丰富的叙事,在呈现生活本身样态的过程中,把这种主题意义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现实主义创作则是要求对生活题材本身进行开掘而提炼和概括思想主题,这取决于作者对生活现实认识思考的深度,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把生活现象中的矛盾和问题揭示出来,从而引发读者的关注和思考。
由小说的题材特点所决定,《铁网铜钩》的思想主题往两个向度上进行开掘:一是铁网朱家和铜钩赵家两个渔村冲突不断、争斗不止的根源何在?二是解决这种现实矛盾冲突的出路在哪里?两者交织形成并贯穿整个故事的思想主题就是,鄱阳湖边生存的人们,深陷利益争夺和宗族争斗的现实困境,他们始终在追求如何从这种困境中摆脱和解放出来,求得和平安宁的美好生活。这应当说是作者选择写这个题材打算要思考和追问的问题,也是小说通过所叙写的人物故事需要表达并引起读者思考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实中,都是近乎于无解的天字号难题,它困扰着世世代代在这方水土上生存的人们,困扰着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同时也是在困扰着作者和读者,我们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会始终感受到这样一种纠结与困扰,这也许就是现实主义小说所特有的思想力量所在。
小说把这种争斗不已的生存困境,追溯到数百年前的历史积怨,从而让人获得一种超越故事本身的历史感悟。历史会影响现实,但并不一定决定现实。铜钩赵家与铁网朱家数百年间争斗不断,到赵仁生他们这一代甚至愈演愈烈,其中固然有两个家族历史积怨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无法摆脱的现实困境:随着人口不断繁衍增多和村庄不断扩大,对生活和生产资源的需求必然不断增加,而作为以捕鱼为祖业和传统生产方式的渔村,他们唯一依赖的生存资源只有鄱阳湖。而鄱阳湖的天然水域和渔业资源显然有限,而且只会越来越少,因而争夺生存资源的矛盾冲突就必然会越来越尖锐激烈。这是生存线上利益和生死攸关的争斗,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退让,只能拼死争夺。
小说始终紧扣着鄱湖人的这种生存困境,以及为打破这种争斗不已的困境怪圈寻求解脱解放的主线,精心构织人物故事,既真实反映了这个时代和区域人们的生活状态,同时也表现和寄托了作者的认识思考。在小说的叙事描写中,一方面表现了批判性反思,比如对赵家以礼生(飞天拐子)、勇生为代表,朱家以朱继元为代表的主战派的批判性。在他们心目中只有世代冤仇和宗族仇恨,或好斗成性,或冤仇难消,稍有不满便主张刀枪相向,实际上除了两败俱伤并不解决任何问题。另一方面,则是表现出积极的思考探索,比如赵家的赵仁生和朱继元的女儿朱小鲤,便代表了一种新的文明力量。仁生虽然被推举为铜钩赵家的领头人,在械斗逼到眼前时他也只能率众迎战,但他在骨子里厌恶这种没完没了的血腥争斗。因此,他总是一次次地谋求与朱家的和平谈判,并极力阻止飞天拐子等人对朱家发起的挑衅行为。朱小鲤也极力反对朱家发起械斗,甚至暗自冒险跑到赵家通风报信,其中固然有她钟情于仁生的缘故,然而在她内心深处,确实向往和平安宁的生活,不忍看到乡邻之间相互残杀。可以说,在这种交织着批判性反思和积极寻求出路的充满张力的叙事中,小说的思想主题得到了比较充分和完满的表现。
三
现实主义文学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是致力于塑造真实而生动的人物形象,更高的要求则是创造出性格鲜明独特并具有理想倾向的典型人物。作品题材意义的开掘,思想主题的表现,以及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等等,都需要通过生动丰富的故事情节和性格各异的人物刻画来实现。小说在这方面也做出了极大努力,并且多有收获,其中一些主要人物形象个性鲜明内涵丰富,让人印象深刻。
铁网朱家的宗族首领朱继元无疑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一个重要人物。此人年近五十身体强健,生得一表人才,读过书学过戏,也算腹有诗书颇有修养。另外,他同时还是政府任命的保长,是地保与乡绅富豪集于一身的人物。而朱家村不仅人多势众,而且凭着祖上曾参与鄱阳湖决战有功,得到朝廷褒奖远近闻名,使得它常以湖边第一村自居,从不把别的村落放在眼里。朱继元处于这样的地位,不仅在村中说一不二具有绝对权威,对外更是极为强势。因此,在与别村尤其是铜钩赵家的交往中,只要关涉朱家利益必定分毫不让,如果对方有所冒犯,便要坚决报复绝不妥协。但这个人物又并不是草莽英雄那么简单,而是老谋深算城府很深,对外交往有礼有节,讲究策略和机变。如此等等,充分表现了这个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在铜钩赵家的众多人物中,最有个性让人过目难忘的是飞天拐子赵礼生。他从小因病瘸了一条腿,但并不自曝自弃,反倒是比别的孩子更精明强悍。成家后生活贫困决然卖妻,还说是给女人找活路免得跟自己受苦。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生死不顾无法无天,所以说话不分轻重、做事不计后果。好斗成性不知退让,与铁网朱家争斗中,力主以血还血决不服输,场上拼杀一马当先勇往直前。他服膺仁生甘愿听他调遣,因而成为仁生的得力干将,但他说话办事不计后果,也为赵家招惹了不少麻烦。在鄱湖争斗的这出活剧中,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小说中浓墨重彩刻画的人物还有苏先生,这是一个类似于《白鹿原》中朱先生这样的人物。他自称是苏东坡的后代,通晓诗书礼义,为人温和宽厚又不失严厉。孤身来到铜钩赵家任教,不仅十分敬业,而且乐于帮助村民办事,得到全村人的普遍敬重。他笃信儒家文化道统,致力于用礼义教化训导学生影响村民,对仁生等人的思想观念产生了深刻影响。当他遭遇不幸被湖盗绑架勒索,仁生等人想尽办法全力施救,这让他对赵家村极为感念。后来腐败官府装模做样假意调解两村械斗纠纷,让朱赵两村各自送一名人犯到县衙受审处罚,苏先生以病弱之身主动请求甘当赵家人犯,并以死相逼迫使赵家同意。受审时严词痛斥县官黄中和失德渎职贪赃枉法误国害民,最终大义懔然慷慨赴死。赵家人感念苏先生恩深义重,破例将他厚葬于赵家祖坟山,其道德人格的确让人深感震撼。
毫无疑问,小说中全力塑造的人物是主人公赵仁生,这是一个融合了生活真实和理想倾向的典型化人物,既性格鲜明同时又内涵丰富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小说一开头,就把仁生置于巨大的人生苦难与矛盾之中。一边是父亲的临终嘱托,另一边是爷爷的含泪告诫,这都无法违背,使他陷于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由于受到苏先生的教诲,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更为认同父亲的意见,于是他决意外出学艺,跟着姜师傅学打铁。几年下来,既学到了谋生的技能,也炼就了壮实的身板,可以用自己的手艺来谋生和养家了。然而就在此时,两村之间新的械斗冲突爆发在即,赵家村人一致推举文武兼备的仁生为领头人,要他率领赵家人与朱家拼死血战一决胜负。仁生陷于巨大的困境与焦虑之中,如果他接受,不仅有违于父亲的遗愿,而且更违背他内心的仁爱信念;如果他拒绝接受,不仅爷爷不答应,全村人也都不答应。在这种退无可退的情势下,仁生被迫接受这个使命苦思应对之策。他先是竭尽全力谋求与朱家谈判解决争端,被朱家拒绝;然后则是向官府求助,希望通过打官司解决问题避免流血冲突,也因狗官贪腐不作为而未能奏效。仁生几乎感到绝望,不知道出路究竟在哪里,于是他再次选择个人的逃离,到县城去重操旧业打铁为生。后来被国军抓丁当兵,逃回家后寻得机会,仍想与朱小鲤相约离家出走,去寻找一种自由幸福的生活。然而由于母亲突发重病使他未能赴约,小鲤下落不明,两村新一场械斗在即,村人仍要求他领队出战,这使他身心俱疲痛苦不堪。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典型人物形象,他始终处于一种“哈姆雷特式”的困境与焦虑之中。一方面,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人,愿意遵从父亲的临终嘱托,忘记仇恨放弃复仇,离家出走去寻求自由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他作为赵家子孙,却又不能违背爷爷的期望和村人的重托,必须承担起为家族复仇和捍卫宗族荣誉利益的责任。像哈姆雷特一样,这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也是他无法凭一己力量撕破的罗网,他就是始终处于这样一种无法摆脱的困境之中,因而无不时时充满焦虑和痛苦。这应当说是仁生这个人物塑造具有思想深度之所在。
四
如果从更深一个层次来看,现实主义创作并不只是刻板地描绘现实存在,而是应当有理想之光的照耀,有浪漫主义情怀的渗透。正如有作家所说:当我们认识现实的时候,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实然的世界”,就是世界是什么样的;还有一个是“应然的世界”,就是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一部容量足够大的作品,能够表现的矛盾冲突很多,如利益矛盾、情感矛盾、阶级矛盾,但更加内在、更加高远的矛盾冲突,往往是“实然的世界”和“应然的世界”之间的矛盾,这可能是那些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的巨大张力所在。应当说,这部小说是体现了这种努力趋向的,它虽然以写鄱阳湖上的宗族争斗为主要内容,但并不只是客观真实地描写这种“实然生活”,大肆渲染械斗场面的激烈血腥来刺激人的感官,而是指向探寻这种悲剧性冲突的根源何在,以及探寻“应然生活”的可能性。从作品的描写来看,走出这种悲剧性冲突困境的可能性在于:一是改变宗族观念和冤仇必报的逻辑,乡邻之间以仁爱为上友善相处。二是改变传统宗法社会结构建立现代法治社会,官府依法治理为民作主纡解民困化解矛盾冲突。三是改变传统生产方式,打破对鄱阳湖唯一生活和生产资源的依赖,转向多种经营,或者走出乡土寻找更多的生存发展机会。上述这一切,无疑显示了社会现代变革转型的必然要求。
小说中这种“实然世界”和“应然世界”之间的矛盾张力,以及所显示的浪漫主义情怀或理想之光,显然都比较集中地在赵仁生和朱小鲤这两个人物身上体现出来。尤其是赵仁生,可以说是一个带有一定理想倾向的人物。他比小说中所有人物都更具有摆脱传统观念的自觉意识,以及追求自由解放的“应然生活”的积极努力,他希望抛弃家族仇恨,人与人之间仁爱真诚,乡邻之间友善相处。这种自觉意识和动力源泉,既来源于父亲的临终嘱托,苏先生的儒家仁爱思想教诲,打铁学艺的姜师傅的影响,还有跟朱小鲤的情感交流;同时也来源于亲身经历了父亲惨死和家庭灾变,两村械斗的血腥惨烈,以及给死伤者家庭带来的苦难,这些都无不给他带来极大的心灵震撼。其实这样的经历和体验并非仁生所独有,然而,他被历史地推到了铜钩赵家领头人的地位,他就不能不担当更大的责任,站在更高的层面来认识和思考问题。正如恩格斯所说:“主要的出场人物是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们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来自琐碎的个人欲望,而正是来自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从根本上来说,仁生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他不是按照“实然世界”的既有规矩,不是按照宗族传统和村人的愿望行事,而是按照他所理解和向往的“应然世界”的信念来行动,因此就会构成如恩格斯所说的“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这种“实然性”与“应然性”所构成的悲剧性冲突,以及这种悲剧性冲突所带来的张力,也许就是赵仁生这个人物描写的典型性意义之所在。
当然,从人物形象的完形创造方面而言,对仁生这个人物的描写,在最后一章似乎处理得不够好。仁生被抓丁从战场上逃回家,他不甘于重陷旧生活的困境,加以心上人小鲤被其父逼婚,他们被迫选择相约出走,去寻找个人的自由生活。然而由于母亲突发重病,仁生无法脱身未能赴约,小鲤下落不明。朱继元既丢了女儿又失了颜面自然恼羞成怒,一切都归罪于仁生和赵家,决意要挑起械斗报复,赵家也毫不示弱紧张备战。此时的仁生深陷苦恼焦虑之中,既为小鲤的生死不明担忧,同时又决意不再做赵家村的领头人去领队拼杀。这样的描写不太符合仁生的性格逻辑,而且也是比较消极的。按照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的发展,比较合乎逻辑和积极的设想是:仁生明确告知朱继元,不管小鲤是不是因为自己而出走,都会想方设法去把小鲤找到,给朱家一个交代,如果不能找到,自己甘到朱家受罚,到时朱家再行报复不迟。从情理上说,朱继元肯定也是急于要找到或知晓女儿的下落,应当会认同仁生的意见和承诺——这样既表现了仁生对小鲤生命的关切,以及他应有的道义担当,同时也至少推延了爆发冲突的时间。然后,则是仁生循迹追寻小鲤下落,找到已参加解放军的小鲤,说明缘由消除误会。接着共同商议如何避免家乡械斗重起,并向解放军首长报告求得支持,提前推进解放余南县的计划。仁生按照约定带着小鲤的信物回报朱家,但朱继元不信仍执意械斗,仁生在双方的剑拔弩张对峙中尽力拖延,等待小鲤领着解放军部队来到湖上,最终化解矛盾冲突并预示未来的生活前景。这样的描写既更符合“实然性”与“应然性”相统一的原则,也使仁生这个人物形象更具有典型性或完形创造的意义。
曾有人说过:没有惟一的现实主义,只有不同的现实主义。也有作家认为,前辈作家并没有穷尽现实主义方法的一切可能,当今的现实主义创作仍有着广阔的创新空间,可以探索其继续扩展的各种可能性。比如,可以与中国历史上民间智者渴望超脱世俗的玄想传统相结合,写出充满灵性的现实主义作品;也可以与中国百姓喜欢对人生进行预测、预想和预言的传统相结合,写出具有神秘色彩的现实主义作品,等等。《铁网铜钩》这部作品,在拓展现实主义创作的各种可能性方面,也应当说有可称道之处。
其一,现实描写与历史背景彼此映照,展现了广阔的社会图景,具有环境描写的典型意义。小说的故事主线是20世纪40年代鄱阳湖上的宗族争斗,反映了民国时期官府腐败无能和日寇入侵横行,造成乡村民不聊生的残酷现实,这是将争夺生存资源的宗族械斗逼上前台的现实根源。这种现实与历史的映照描写,无疑可以引起读者丰富的想象。
其二,小说叙事中多重文化因素复杂交织,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内涵意蕴。鄱湖渔家的风俗民情和本土宗族文化的描写自不必说,它构成人物故事的基本元素;此外还有当地的民间宗教信仰,风水、算卦、祭祀等各种民间神秘文化因素都交织融合在一起,成为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当然,其中最突出的还是传统文化的因素。铜钩赵家秉承赵宋王朝的精神传统,更为尊崇儒家文化,在仁生的同辈宗族兄弟中,多用仁、义、礼、智、信、孝等取名,苏先生私塾学堂所教也多为儒家经典。而铁网朱家则与朱明王朝的精神信仰有更多联系,更为尊崇阴阳五行学说,朱继元分别用金、木、水、火、土为他的五个儿子取名,可见两个家族在精神信仰上各有不同。本来中国传统文化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异中有同,其内在精神是有相通之处的,然而在民间生活实践中,却似乎只有对立难有融通。像这样以为我所用的实用主义态度对待传统文化,似乎是民间生活实践中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由此可以引起我们的关注和思考。
其三,反映生活的客观真实性与文学的隐喻象征性形成文本同构,扩大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内在张力。这部小说中的“铁网铜钩”,从生活真实的角度看,它是当地渔民传统的捕鱼方式,也联系着他们特有的生活方式;而从超越现实的角度看,它也可以说是旧的思想观念和习性力量的隐喻象征。小说结尾小鲤向乡亲们喊话,呼吁停止鄱阳湖上的械斗,不要让旧的观念、旧的传统像渔网渔钩一样束缚我们——既是一种合乎场景情境的描写,也可说是一种点题之笔。还有,小说描写鄱阳湖上几个宗族村庄世代争斗不已难以破解的困境,既是真实的生活呈现,同时也可说是一个整体性的寓言故事,构成了一种整体性的隐喻象征。放眼历史和现实,无论是在人类历史上,还是当今的全球格局中,不同的部落、种族、民族、国家、政党、宗派,以及各种各样的权势和利益集团,岂不世世代代代、年年月月、时时刻刻都在相互争斗搏杀,人们岂不也都深陷这样一种铁网铜钩束缚的现实困境之中,我们岂不也面临着和仁生们一样的焦虑与困惑?从这个层面来解读小说,或许能使读者从中获得比一般性认知更多的感悟和启示。
赖大仁 江西师范大学
注释:
①胡平:《刍议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文艺报》2016年4月8日,第二版。
②转引自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译序,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9页。
③石一枫:《对于“写现实”的一点想法》,《文艺报》2016年4月8日,第二版。
④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58页、560页。
⑥周大新:《现实主义的边界可以继续扩展》,《文艺报》2016年4月8日,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