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与现代中往返博弈的贾平凹
2017-11-13谢有顺
谢有顺
在传统与现代中往返博弈的贾平凹
谢有顺
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切入平凹老师的一个角度。我经常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不是贾老师这种体量的作家,是经不住反复研讨的,而且每一次研讨都有新意和新的角度,这也证明了贾平凹在体量上和中国许多作家不一样,这让我感慨很深,也特别值得重视。我曾经带了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去参观建大贾平凹文学艺术馆,参观完了之后,那个作家发自肺腑的说了一句,“假如给我建一个这么大的馆,我摆什么呢?没有东西摆,就出了几本书加起来就几十个版本,一个书架就完了,看贾老师这几层楼,几千平米,而且还不止一个馆。”这说明没有历史的累积,没有体量,是没有办法做到的。
讲到古代小说和现代转换是他身上非常显著的特征,他身上对传统的继承没有任何争议,在语言上写到的人情世情,故事的讲法,对中国传统说书和笔记小说的继承,包括笔下的人物对天地大道的敬畏,有很深的传统因素。贾平凹是当代作家中写出中国的文化味道和中国人的活法的小说家,尤其是《废都》之后,更鲜明地感受到他接续传统血脉的努力,也给外界造成了传统的文人情怀,士大夫面貌印象,在很多人心目中牢不可破,给人联想到很陈旧很腐朽的东西。很多人只看到这一点,是远远没有理解他,平凹老师在借鉴《红楼梦》,借鉴《金瓶梅》这些传统叙事资源的同时,对这些也是有警惕的,他不愿意被别人轻易的贴上这些标签,贴上了恰恰抹杀了他的创造性,很久之前我说过贾平凹是当代最具传统文人意识的作家,背后他又是非常自觉的现代追求的作家,他是如何把传统和现代相结合呢?这个问题值得探讨,他有意识的在语言上气势上借鉴传统资源的同时,其实也为传统的外表下面埋下了很多现代意识,所以在他作品中不能过度的强调他的传统的文人意识,也就是说现代转换,他作品中有的现代思维,现代精神,即便是《废都》对传统的继承,其中有一些东西也完全是现代的,其中有知识分子的颓废,空虚和无聊,并写的如此深入和壮观,哪一个传统小说有这个东西?哪个给他的精神血缘?这么长的小说没有分章节,这种叙事方式是哪个传统小说教他的?这么长的只写了一年左右,篇幅达到这种程度,中国作家习惯写几代家族史,几代人的命运变迁、时代变革,他却在大篇幅写了一个非常有限的时间,是哪个传统小说教他的?中国所有的小说中都没有这个传统,在短时间写壮大的社会景观,这不是传统小说教他的,这是乔伊斯、布鲁斯特教他的,这是典型的西方小说中意识的绵延,感情的壮大,是现代的东西。从这个角度讲,我们要特别强调在传统的外表上有现代的内核,有反传统的精神,或创造性的转换,有意识的反传统的精神,这是非常重要的品质,也是今天要讨论的话题,也是现代转换之所以成立的基础。贾平凹身上向传统继承的同时,有自己独特的东西,有当代的生存和精神。不像一些作家把写作时间或对象推到很远的地方,总是写当下、当代看到的和体验到的东西,即便有历史,也是曾经经历过的,这很难,写时间久远的容易写好,但刚发生的正在发生的,没有经过时间淘洗的东西,写好很难,但他写出了当代人生活的味道和精神,当代人的精神不完全是以传统的眼光看,传统的角度无非是家国情怀,但他的小说中是家国中这种个体的衰败、时代精神的溃败,在溃败中召唤精神的重建和有力量的人的出现,写的是现代人的彷徨和痛苦和悲哀。他和鲁迅不一样,鲁迅往往把痛苦和悲哀指向社会制度和时代,贾平凹除了反思这方面,特别重视个体本身,和时代背景无关的个体自身所体验的痛苦和彷徨,这是他不同于五四作家和传统作家的地方。在家国之外,贾平凹写到神秘现象、死亡体验,写到自然关怀等等,这些都是很现代的东西,不是传统作家和五四作家身上有的,这是他身上显著的精神印记。
第二是他创造了新的叙事方式,他创造了贾平凹式讲述故事的方法,描写生活的方式,完全不同于别的作家,不同于陕西本土其他作家。陕西本土作家小说比较传统老实,贾平凹身上有很多不传统、“不老实”的东西。在语言上,看起来模仿了中国传统古白话小说语言,其实语言也不完全是,也杂糅了现代的语言,比如俚语,俗语。杂糅的语言有一个特点,把语言的写实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就写实而言中国当代真没有几个作家能和平凹老师相比,语言的及物能力、写实能力,意识流生活流是写实和及物能力的反映。王春林提到的生活流,在我认为他在《秦腔》建立起的生活流,是对日常生活日子的模仿,生活中每一天的岁月日子就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方式,没有总体性,没有一个核心情节,人的说话也不完全是像想象的小说一样说话。贾老师身上有对生活和日子的模仿,有了以季节推动的《秦腔》,真正还原到这个层面里,小说的语言可以更自由。我思考,《论语》和《圣经》,这些是早的经典,是对生活的模仿,《论语》也叙事也抒情也议论也评价,这就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讲到一个事情会马上评论一个事情,然后抒发感情,讲塞车、讲雾霾、讲生活太糟糕,然后哀叹到乡下住,这就抒情了。有谁照着小说、散文说话?都是杂糅,《圣经》和《论语》既有叙事又有抒情,是对生活的模仿,小说的语言应该生动,贾平凹小说有杂糅,有混杂,其实是对生活的模仿。叙事人称上,“我”有各种身份的我,传统小说中没有我,第一人称叙事是鲁迅之后才发现的,与鲁迅笔下小知识分子不一样,与莫言笔下的也不一样,他又引申其他人物做叙事者,弱者、残缺者、生活中非常低下的人作为叙事者来观察世界,这些非常具有创造性。小说结构和时间处理和传统也不一样,他的小说更多是共时性的,是并置的,不是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析,不是线性和历史性,他写的是很短的时间里的事情。《废都》写了一年左右,《高老庄》不到一个月时间,《秦腔》也是一年左右,《古炉》《带灯》《极花》都是非常短的时间,中国没有其他作家能这么写,除了贾平凹,50万字写一个星期或者一年时间,要么写好几代人,要么写很长时间历史事件,没有一个作家能够花50万字写一年时间的事情。对时间的处理,有限的时间把现实放大,把意识绵延,把感情无限生长,这是现代小说不是传统小说。
第三是他继承了五四新文学的传统,又反抗并扩大了五四新文学的传统。读贾老师小说感觉首先不是主流文学在他身上的体现,他一直是反主流的,除了早期以外,有贾平凹的存在也不是新文学的胜利。中国现代活跃的作家绝大多数是新文学传统滋养出来的作家,这些作家用白话写作、普通话写作,有启蒙意识的特点,艺术手法学习西方,这是新文学最重要的三个特征。对照贾老师创作,他对五四建立起的现代文学充满不信任,所以向传统去寻求,但他对传统也不信任,所以在传统中灌注现代精神和现代意识。语言上反普通话、反西方白话文倾向,思想上没有简单采取启蒙立场,艺术手法上不完全学西方叙事技巧,有了自己对传统的吸收,对书法绘画艺术特点的吸收。他也是反新文学的,语言最明显,完全反新文学以来的文学语言,这种反,某种程度也扩大了新文学的传统。中国当代大多数作家都是新文学传统所滋养的作家,贾平凹恰恰不完全是新文学所滋养,他反抗传统也扩大了传统,他也吸纳传统小说的影响也反抗了传统小说,也扩大了中国小说叙事的边界。所以在某个角度上讲,他的小说一直都不是主流,也不是新文学的延续和承传,某个角度讲,他自己建立了自己的小小的传统。我曾说,一个伟大的作家本身就是一部小小的文学史,这个文学史是他自己作品所建构的,和我们知道的文学史不一样。这也就是贾平凹体量比别人大,来源于他不断的在传统与现代中往返博弈,既扩大了传统的边界,也深化了文学的现代精神。
谢有顺 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