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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春山(四)

2017-11-13王克臣

火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太爷二嫂秀英

王克臣

朱墨春山

王克臣

献给

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董世贵

抗美援朝中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

中秋节的月亮,终于费劲巴拉地钻出了云缝,把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悄悄从窗户的破洞,探进屋里来。

月亮也真会开玩笑,当人们吃月饼赏月亮的时候,她躲在云彩上面,不肯露面。等到把月饼吃完了,乏了,困了,她才从白莲花般的云朵里,悄悄地探出头来,窥探人间。

人在做,天在看。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住天?

此刻,河南村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大概没有人耐烦等着赏月,怕都睡下了。

月亮开始大概以为会有小孩子跟她玩捉迷藏,借着薄薄的云彩,躲来躲去的。可是,她窥视了好久,似乎并未发现还会有人逗她玩,索性拨开云彩,在黑黝黝的太空漫游。

天上人间一片雪亮。

人老觉少。孔大学问和赵太爷,坐在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孔大学问说:“你就说,从前是这样子么?”

赵太爷说:“哪里是这样子呀!”

孔大学问右手扳着左手指头,说:“今年是民国二十二年,癸酉鸡年,是不是?”

赵太爷说:“你算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到哪年啦?”

“你呀,甭算了,就是癸酉年,属鸡,渣儿错没有!”

“对,对,是渣儿错没有!”

孔大学问说:“老年间传下来的,一年二十四节气:春雨惊春清明谷,夏满芒夏小大暑,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几个人知道二十四节气的?”

赵太爷说:“你就说,还有多少老老实实种地的人?摆船的,做小买卖的,学木匠瓦匠的,镟笸箩簸箕缝鞋的,五行八作。庄稼人,种地才是本分。地里打不出粮食,到时候,都喝西北风去!”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你就说大麦、豌豆,忘说了,大麦豌豆不出九。好家伙,都到了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了,才刚刚豁上,到时候,还想有收成,做梦去吧!”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这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

“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今儿个,都中秋节了。刚刚摘下来的大节梨,你敢啃吗?”

“我还真怕把牙崩掉了!”

孔大学问咂咂嘴说:“再说核桃,老祖宗从山西带来的绵瓤核桃种子,早年先,那核桃树结的核桃,个儿大,皮儿薄。两个核桃,在手心里一攥,‘啪’,就裂开了。你再试试现在这核桃,你要是能攥开,算你有能耐!”

赵太爷仍是笑笑说:“嘿嘿,我哪儿有那么大能耐!”

孔大学问像是觅到知音,愈发兴致勃勃,说道:“刚才说的,今年是民国二十二年,癸酉年,属鸡,对不对?”

赵太爷说:“癸酉年,属鸡,渣儿错没有!”

“忘说了,牛马年,好种田,就怕鸡猴那二年。”

“是这话。”

孔大学问提高了嗓门,说道:“鸡猴这二年,可不好混……”正说话间,从老槐树上掉下一个“吊死鬼”,不偏不倚,就那么寸,可巧掉进他的脖领儿里。孔大学问下意识地伸出手,在脖子上一抹,捏在手里,狠狠地弹到地上,继续说,“咱们小时候,也是这棵老槐树,有这么多吊死鬼吗?”

赵太爷说:“那还用说?咱们小时候,手里拿一截小棍儿,趴在青石板上,粘蜜蜂屎。那家伙,甜!”

“那会儿,到了中秋节,早就凉快了。你看现在,天还这么热!”

“可不嘛,哪有这么热?一直到晚上了,芭蕉叶扇子不离手,好家伙,还咕哒咕哒扇着哩!”

“你再看,一个中秋节,就至于花那么多钱吗?这哪像过日子呀!”

“咱们小时候,到了中秋节晚上,也就一人分一块儿月饼。好家伙,现在,家家自己做,遭年景呀!”

孔大学问咂咂嘴,说:“那还好说。你就说,河南村老老少少几百口子人,有几个知道中秋节到底怎么回事?”

赵太爷搭讪着,说:“就知道吃月饼,可为什么在这天不吃旁的,非吃月饼,河南村里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有鼻子有眼儿地给大家伙说道说道,怕没有人敢吧!”

孔大学问叹息道:“唉唉,得了,得了,跟谁说去。回吧,看看,月亮偏西了,咱们也该回去眯会儿呀!”

赵太爷说:“你看你看,聊得好好的,说走,抬起屁股就走!”

天上的月亮,偏着头望着他俩,将柔和的月光,一直洒进他们的家。

过了中秋节,五谷进了场。

在河南村,顶数赵太爷家的场院最大,他家收的棒子、高粱、谷子也多。这些个庄稼,不能放在一块儿,正所谓公鸡一窝,草鸡一窝,咕咕头单趴一窝。

赵太爷作为一家之主,从不下地,有工夫就到场院转转。那些扛长活的、打短工的,看见赵太爷在场院转悠,一个个都规规矩矩。背棒子的,倒棒子堆里;扛高粱的,撂高粱捆旁;抱谷子的,放谷子垛上,哪儿搁哪儿。干的是活,不能糊弄。要赶上赵太爷不在,外甥打灯笼——照旧。活儿干惯了,不用催着、赶着、管着。

在外村,扛活打短的,有夸东家好的吗?没有。在河南村,提起东家赵太爷,人人都说“老爷子不赖”。

还有更令人稀奇的,在这些背棒子的、扛高粱的、抱谷子的人群中,不都是扛活打短的,还另有左邻右舍帮忙的。赵太爷莫非果真有如此魅力不成!况且,在这些人中,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这就更加让人莫名其妙!

这些人干完了活,随便找个屁股垫儿,围着赵太爷坐定,仰望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开口。在大伙儿心目中,他就是文曲星下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天上人间,诗词歌赋,西游红楼,三国水浒。上起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下至唐宋元明清,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赵太爷也并非完全倚老卖老,那些围坐在他身边的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要扫一下。凡是被他目光扫过的人,心里都感到温暖与欣慰。

赵太爷咳咳嗓子,刚要开口。

王胡抢过来说:“我就爱听水浒,智取生辰纲,三打祝家庄,好听,过瘾。”

王发说:“哥,你别打岔,听赵太爷的!”

赵太爷又要开口,连汤嘴抢过来说:“又是陈谷子烂芝麻,司马缸砸缸,听腻了,听腻了!”

陈快腿说:“什么司马缸砸缸?司马光砸缸,听腻了,听腻了你还学错了!”

老老少少都笑起来。

陈快腿说:“咱们也别给赵太爷出题了,老人家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听的,听;不愿意听的,走,到一边儿给狗挠蛋去!”

又是一片快活的笑声。

赵太爷等大家笑够了,笑饱了,这才说:“有人爱听水浒,有人爱听三国。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可是呢,偏偏也有人就爱啃窝窝头!”

大家伙又笑开了。

赵太爷说:“杂面糊糊野菜汤,窝头白薯两搭着,这就是庄稼人的命!今儿讲点新的,叫大家伙开开耳朵!”

老老少少都往前蹭,生怕听不清。

赵太爷说:“庄稼人家家养鸡,鸡呢,除了能下蛋,还会拉屎。”

听到这里,大家“哄”地笑开了。

赵太爷说:“别笑,大家都愿意吃鸡蛋,没有一个人想吃鸡屎。”

连汤嘴伸出一只手,掩住嘴说:“废话,谁想吃鸡屎呀!”

陈快腿捅捅连汤嘴,说:“就你话多,你听着,赵太爷话里有话。”

赵太爷说:“高人既做好事,也做错事。越是高人、能人,做的好事越大越多。可是呢,他们的瑕疵,也就越明显。”

连汤嘴说:“赵太爷,您说什么,什么呲?狗呲牙?”

赵太爷说:“不是呲牙,是瑕疵,瑕疵就是毛病。好事就好比老母鸡下的蛋;瑕疵呢,就如同老母鸡拉的屎。可是,有的人,只看他的瑕疵,看不见他做的好事。这就等于只看到屎,没有看到蛋。”

连汤嘴说:“哪儿有这种人呀?”

王胡说:“你说哪儿有这种人呀?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杨二嫂说:“全都老老实实听着。”

赵太爷说:“这样的人,就等于只吃鸡屎,不吃鸡蛋。”

一大群小字辈儿,都笑起来。

赵太爷说:“小孩子家家,要吃鸡蛋,不吃鸡屎。要学好,别学坏。长大了,多做好事,不做坏事。”

月亮在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炊烟袅袅,晚风习习,一群老老少少,靠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哩哩啦啦地坐在棒子堆上,谛听老一辈人讲不完的故事。

散场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

连汤嘴说:“我就不爱听司马缸砸缸。好好的缸,咣当咣当,都给砸坏了。今儿讲的,可真的开耳朵!”

陈快腿说:“你要不多嘴,还能听些新的。”

杨二嫂说:“不是咋的!”

王胡、王发也附和着说:“顶数连汤嘴话多!”

连汤嘴说:“鸡下蛋,也拉屎。本来嘛,连小孩子都知道,鸡屎那么臭,谁敢吃呀!”

杨二嫂说:“故事故事,就是教人信善,劝人学好。”

陈快腿说:“这话对,这话对!”

一面说,一面走,陆陆续续回到自己家。

天地转,光阴迫。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庄稼人一年四季,急急匆匆,忙忙活活,像个陀螺,晕头转向,四脚朝天。孩子们哪管这些,照样疯跑疯闹。民谚说,七岁八岁讨人嫌。这些农民娃娃,有的还不到七八岁,有些事,似懂非懂,他们哪管家里大人急不急、烦不烦,该追就追,该打就打。

赵太爷的脾气好,膝下无儿无女,谁家的孩子都疼,他的场院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成了孩子们乐园的场院里,老远就能听见神嚷鬼叫的,老远就能看见鸡飞狗跳的。

走了太阳来了月亮,一天过去了。

过了小寒又是大寒,新的一年临近了。

民国二十二年,癸酉鸡年,年底。红艳艳的太阳刚出山,朝霞映红了半边天。河南村的胡同里,急急匆匆、进进出出,看不出面目,分不清都是谁。

此刻,朱瑞礼一家子热闹得很,金花、银花、五丫头,外加小成子,吵翻了天。常听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那也仅仅是一台话剧,不过多说几句话而已。一大群孩子的那台戏,可就不那么简单,简直是一台杂耍闹剧,有嚷的,有叫的,有哭的,有闹的,五花八门,无所不有。

金花说:“银花,年年吃腊八粥,你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天吃腊八粥?”

银花说:“你知道你说,你也不知道呀?”

五丫头望着金花笑道:“闹了半天,大姐也不知道呀!我知道,腊八粥里放大枣,倍儿甜!”

金花说:“你就知道腊八粥里放大枣,还放什么?”

五丫头说:“放江米、小米。”

银花抢过来说:“废话,不放江米、小米,咋熬粥呀?”

五丫头说:“还放白糖、红糖。”

金花说:“银花,你说,还放什么?”

银花说:“还得放桃仁、杏仁、瓜子、花生仁,对不对?”

孩子们正呛呛得热闹,突然,门帘呼啦一下子掀开了,匆匆忙忙进来一个人,大声叫道:“咋这么闹腾,蛤蟆吵坑似的!玉明,陈快腿没到你家串门?”

蔡玉明正在屋里忙活,听到有人叫喊,立即走出来问:“谁?咋?”

来者说:“我,我你都听不出?”

蔡玉明说:“哦,杨二嫂,扒了皮我不认识!”

杨二嫂急忙说:“别穷逗了,陈快腿没来你家串门?”

蔡玉明说:“没有啊。陈快腿、陈快腿,她的这个外号没取错,就是腿快。一天串八家,都不算完!”

杨二嫂说:“我也待不住,得快去找她。”

蔡玉明说:“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急?”

杨二嫂说:“好事,好事,高鹏远的媳妇李兰英要生孩子了!”

蔡玉明赶紧说:“那是得赶紧找陈快腿,她是老娘婆,不找她找谁?快去吧!”

杨二嫂说:“你忙你的吧!”一面说,一面掀帘,正看见朱瑞礼在看着粥锅,叫嚷道,“呦,这里还有个大活人呢!我来半天了,你也眯得住?”

朱瑞礼说:“我担心腊八粥溢出来!”

杨二嫂说:“好了好了,你还看着粥锅吧,别让腊八粥溢出来!”一面说,一面飞出了小屋子。

杨二嫂东家走,西家串,跑了整条街,串了半条巷,也没有见到陈快腿的影儿。无奈,她只好又回到高鹏远家。刚一进门,就嚷道:“这个陈快腿,腿倒快,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高鹏远压低声音说:“陈快腿来了,在屋里。你前脚出去,她后脚就到了!”

杨二嫂嗔怪地说:“那,那怎么不早说呀?”说完掀帘进了里屋。

陈快腿朝她摆摆手,说:“小声点儿!兰英刚刚生下,叫她合眼好好歇会儿。”

杨二嫂慢慢地走过来,轻轻地问:“丫头,小子?”

陈快腿浅浅地笑笑:“跟你我一样,都趴一个窝儿!”

杨二嫂指指高鹏远,不无揶揄地说:“瞧你这点能耐!”

高鹏远说:“兄弟没能耐,是兄弟没能耐。好容易养活个孩子,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杨二嫂说:“兄弟,你这话伤众。光有小子,没有丫头,男人不都成了光棍一根儿。那这世界,还有什么色彩!”

陈快腿说:“通通叫男人打光棍儿,叫他们少给人间添麻烦事!”

李兰英听到吵闹,慢慢睁开眼,说:“唉,是该叫他们尝尝打光棍的滋味!”

陈快腿说:“叫你们少说话,看看,把兰英吵醒了吧!”

高鹏远说:“都杨二嫂招的!”

杨二嫂说:“你瞧你瞧,倒是三口子没有两口子亲呀!”

高鹏远笑笑说:“瞧二嫂说的,可不就得两口子亲。你们两口子不也一样吗?二嫂要是再跟别人亲,那我哥他干吗?”

杨二嫂说:“就他那熊样,他不干也干瞪眼!”

高鹏远说:“说真格的,这小丫头片子还没取名呢,今儿趁着人多,给想个好名。”

陈快腿抢过来说:“要提取名,咱们哪取得好呀!我想还是哪天有机会,请孔大学问给取个名字。你们俩,一晃儿,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有了一位千金小姐,叫大家伙随随便便取个名字,那哪行呀!”

杨二嫂附和着说:“对对,要是个男孩子倒好说,赶上属什么就叫什么。赶上属牛,就叫牛子;赶上属虎,就叫虎子。女孩子的名字能这样叫嘛,不能!属兔,叫兔子;属龙,叫聋子?难听死了!”

高鹏远笑笑说:“好了,那就先别忙,等哪天有闲工夫,请孔大学问正经八百地给这小丫头片子,取一个好名字!”

董凤才家的西院是朱瑞礼家,朱瑞礼家的西院是高鹏远家,三家是近邻居。高鹏远家添人加口,如此大事,董凤才家能不知道?

董凤才的媳妇孙秀英说:“高鹏远家添人进口,咱们是近邻居,得去看看,要不然就显得太生分了。”

董凤才说:“说的是。可总不能俩肩膀扛一张嘴,两手空空呀!”

孙秀英说:“我去,我看看去。女人坐月子这种事,最好提一篮子鸡蛋。”

董凤才开玩笑地说:“哪里有鸡蛋呀,要狗蛋也没有现成的!”

孙秀英说:“我跟你说正经的,添人进口,这是件大事,更何况高鹏远家,两口子都不小了,眼巴巴盼着有了孩子,咱们做近邻的,怎么着也得送点东西呀!”

董凤才说:“送点东西干嘛呀,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鸭,再背一袋子白花花……”

孙秀英接过来说:“行了,行了,先别瞎逗了!说点眼面前儿的正事,应该咋办?这是正理。”

董凤才说:“你叫我卖孩子,咱们家都没有。要不,咱先到朱瑞礼家借一个……”

孙秀英说:“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总是老娘婆叼烟袋——把事不当事!你说卖什么来着?”

董凤才说:“我说卖孩子,咱们有吗?”

孙秀英说:“我说卖一样东西,咱们家里有。”

董凤才说:“咱家穷得叮当响,还有什么好卖的?”

孙秀英说:“卖烟叶。”

董凤才说:“卖烟叶,卖什么烟叶?哪里来的烟叶?”

孙秀英说:“你忘了,大前年,红铜营你大表哥,给你送来的烟叶?”

董凤才说:“你不提我早就忘了。那几斤红铜营烟叶子,你可别给我动,好几年我都没舍得抽一口,一直在箱子里锁着。”

孙秀英说:“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总不能叫我卖身去!”

董凤才说:“你倒想卖身,谁要你呀?你当你还小呀,四十出头了。忘说了: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都老得掉渣了!哈,哈哈——”

孙秀英说:“我看你是越老越不正经。真的,我就想出卖烟叶这么个辙!”

董凤才说:“好,那就依你,卖烟叶!”

孙秀英开锁,打开箱子,取出一个折叠得规规矩矩的小包裹,闻了闻,说:“你当我舍得,舍不得有啥法子,只好这样了!”

董凤才说:“红铜营的烟叶,全直隶省都有名,我一袋烟都没舍得抽过,当了一回过路财神,卖了!唉,卖就卖吧!”

孙秀英说:“从你大表哥送来那天起,我就劝你抽一袋尝尝。你呀,总是舍不得,非得叫我锁起来。这下可倒好,锁了三年,连一袋也没抽过,说卖就卖了!”说着,扑簌簌两行热泪滴落在她那干瘪瘪的手上。

董凤才从媳妇手里拿过烟叶包裹,就往外走。

不料,却又被媳妇一把拽住,说:“要不,还是给你留着吧!”

董凤才说:“卖了吧,谁家穷得叮当响,还舍得抽这么好的烟!”

孙秀英说:“你呀,抽完了院子里栽的几棵旱烟,就抽篱笆上的豆角叶子。这么多年呀,可苦了你啦!”

董凤才说:“穷不扎根,早早晚晚会有翻身解放的那一天!”

孙秀英说:“去吧,去吧,早去早归。”

董凤才手里拿着红铜营叶子烟,大步流星走出家门。

河南村到顺义县城是十里路。

村谚说,腊七腊八,冻死寒莺。这几天,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日子。

董凤才为了脸面上的事,才在这么严寒的日子里,去了县城。

天色阴沉沉的,嗖嗖地刮着小凉风,像刀削一样。董凤才走着走着,远远地望见南门外的半截塔。平日里,庄稼人哪有闲工夫去县城呀?他索性绕了一个弯儿,朝半截塔走去。一面走,一面想小时候姥姥给他讲过的故事。他隐隐约约地记得姥姥说,从前,有姐妹俩都自称本领强,互不服气。两姐妹找到二郎神,请他评判。二郎神稍加思索,随后说,我正有两项工程:一处在通州漕运码头,一处在顺义南门外,各修一座宝塔。谁在天亮之前修好,谁的本领就最强。姐妹二人得令而去。结果,姐姐在天亮之前,就把通州漕运码头的宝塔修成了。妹妹在顺义南门外刚刚修到半截,公鸡叫了,她想,大约累死也修不完了,决定一走了之。于是,她大步流星朝西边走去。不料,南门外坡坡坎坎,荆棘满地,衣裙被倒钩儿挂住,破烂不堪,好多不该裸露的地方裸露在外,显得十分难堪,况且天色大明,她匆匆忙忙钻进芦苇荡的水坑里,自溺身亡。

此后,便有传言,说通州人做事,常常是有始有终;顺义人做事,大多是半途而废。

董凤才一路走,一路想,不由走到半截塔跟前。他的脑子里依然充塞着姥姥的传说,这里似乎是他一直的向往。而今,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却又实实在在感觉不到什么。坎坎坷坷,坡头烂岗,枯草萋萋,野蒿丛丛,近前不得。他的脑子里很乱,心里自责起来:董凤才啊董凤才,河南村到县城整整十里路,大老远的,干什么来了?于是,他颠颠手里的烟叶,拐向县城南门。

南门城楼高高耸立,城门两旁并无人站岗。行人随意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稀稀拉拉,散散漫漫。

董凤才走进南门,挺了挺胸,心里说:破州烂县,好歹就是比乡下强。可是呢,县城里照样有秃瞎聋哑瘸子拐子。城里人有啥了不起,处处看不起乡下人。乡下人咋了,缺鼻子短眼睛?妈的!董凤才一面走,一面心里干架。他在南街走了一路,两只眼睛不停地往东西两侧看,不看则已,看过之后,不断地撇嘴。心里说,到处破破烂烂,穷气冒三丈!他拿着特产红铜营叶子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心里说,破县城人,你也配!一抬头,高高的汉白玉石幢突兀矗立在眼前,这使他吃了一惊!突然想起姥姥曾经向他说过的石幢,却原来就在这里。此刻,他甚至感到,来趟县城,仿佛一辈子都没有白活!他在石幢前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朝东街走去。

县城东街,多是些东倒西歪的瓦房。在北侧台阶上,摆满了白薯、倭瓜、葱、姜、蒜一类,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个戴黑帽子的精瘦汉子,叫喊得干脆响亮:“白薯、倭瓜、葫芦瓢,大葱、生姜、干胡椒。辣椒论串,大蒜论条。过来看,过来瞧,来晚一步买不着!”反反复复,贫了吧唧。初听有趣,再听生厌,总听心烦。

董凤才把目光转向南侧,摆小摊儿的显得紧紧巴巴,凌乱不堪。鞋子、袜子、套袖,笼头、缰绳、套包子,烧饼、麻花、油炸鬼。总之,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各种吆喝声,更是五花八门,不绝于耳。

董凤才左边看看,是一个铁匠铺;右边瞧瞧,是一个缝鞋匠。他挺客气地左右点点头,蹲下来,把红铜营烟叶放在地上,半晌不语。

左边的铁匠说:“嗨,干什么的?”

董凤才说:“卖烟叶呀,正经八百的红铜营烟叶。”

右边的缝鞋匠搭言道:“铁匠师傅没问你卖什么,是嫌你不闻不问,蹲下来就卖东西!”

铁匠师傅呵呵一笑说:“对对,我就是陈皮匠的意思!”

董凤才说:“我刚从乡下来,不懂规矩,各位多多包涵!”他半站半蹲,客客气气地向左右作作揖。

铁匠师傅说:“你打听打听,我胡生从来不欺负乡下人。你问陈皮匠,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

陈皮匠说:“那是,那是。”

董凤才说:“我从乡下来,请各位师傅多多照应。”

正说话间,铁笊篱、佟帽子、琉璃耗子老三位,自此路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董凤才前面站住了。

董凤才看了看,说:“三位有何贵干?”

铁笊篱说:“全县城的人谁不认识我?告诉你,我叫铁笊篱。”

董凤才说:“有事您说话,有事您说话!”

佟帽子说:“照你这么说,没事就不兴跟你说句话?你什么爵位呀,我佟帽子倒要见识见识!”

琉璃耗子说:“这种乡下佬,还用得着二哥动嘴动手!”

董凤才站起身来,说:“我就是想卖点儿叶子烟,没招谁惹谁呀,这是干什么?”

铁笊篱说:“什么?卖烟叶,什么烟叶?叫我看看!”

董凤才说:“正宗红铜营烟叶,红铜营一亩三分地上的叶子烟!”

铁笊篱细细看看,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厉声说:“真的假的?”

董凤才颤颤巍巍地说:“真的,真的。”

佟帽子笑笑说:“这就奇怪了,一个乡下穷人家,哪里会有这么好的叶子烟?”

董凤才哆哆嗦嗦地说:“是亲戚家、亲戚家送的。”

琉璃耗子说:“你有这么好的亲戚,还缺好烟?这样吧,你今儿就送给我们哥仨吧!”说着,拿起那把烟叶子,说,“来,铁笊篱大哥,你一份;佟帽子二哥,你一份;我留一份。公平合理,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董凤才急赤白脸地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这是为我兄弟高鹏远家,准备孩子满月的份子钱!”

铁匠胡生听到高鹏远的名字,凑过来说:“你提谁,高鹏远?他是你兄弟?你也是河南村的吗?”

董凤才忙说:“师傅,您认识他?”

胡生说:“认识,怎么会不认识?这样吧,铁笊篱、佟帽子、琉璃耗子,瞧在我的面子上,你们三位爷,把烟叶子还给他!”

琉璃耗子哈哈大笑说:“啊呀呀,你们都有这么好的亲戚,这一点点儿叶子烟算什么?胡生,这点烟叶,值多少钱,你给他。要不,再搭上陈师傅,你们老哥儿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咋样?”

陈师傅说:“你还真会算账,还搭一个饶一个,我算是哪趟赶牛车的呀?”

琉璃耗子说:“您光棍一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攒那么多钱干什么去呀?再说,您就是舍得出钱,进前门大栅栏、鲜鱼口那里的窑子,你能跟窑姐干什么,还有那个能耐吗?哈,哈哈……”言罢,十分得意地笑了。

铁笊篱、佟帽子也跟着笑了。

这三个痞子,拿了董凤才的烟叶子,扬长而去。

胡生愤愤地说:“这几个人渣!”

董凤才哭丧着脸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份子钱没凑成不说,还跑了这么远的路!”

胡生望望董凤才,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很难受,生发了恻隐之心。于是,他拉过陈师傅说:“得,这回呢,一根绳儿上拴俩蚂蚱,你也飞不了,我也蹦不了。琉璃耗子说了,这位兄弟的叶子烟钱,由咱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如何?”

陈师傅说:“那仨货,跟你好。我算哪趟赶牛车的呀?干嘛算我一份!”

胡生说:“好好,就算你帮帮我,总可以吧?”

陈师傅看看董凤才,长叹一口气,说:“唉,要说呢,我们在县城,手头上方便点儿。我说胡生,你呢,是个铁匠师傅,好歹比我强,我一个锥破鞋的,一天到晚,俩手不时闲,能挣多少钱?你拿两份,那一份归我,痛快点儿,行不行?”

胡生无可奈何,摊开双手,说:“行不行,都叫你说了!哈哈——”

董凤才从二位师傅手里接了钱,眼泪哗哗地流,哽哽咽咽地说:“二位师傅,太阳不总是正晌午。我绝不会忘了二位师傅的大恩大德,后会有期!”言罢,扭头便走。走到石幢近前,回过头来,看见胡生举起铁锤,叮叮当当地敲铁活儿;陈师傅坐在地上,穿针引线,刺啦刺啦地拽麻绳,一股股酸水涌上心头……

董凤才傻傻愣愣地站着,看着石幢上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小佛爷,一个个慈眉善目。看着看着,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升腾起一团无名之火。他嘟嘟囔囔地骂道:“你们这些神仙,日日夜夜清闲坐着,年年岁岁享受俸禄,咋就不为天下穷人着想,哪怕一丝一缕也好呀,妈妈的!”

正在此时,董凤才的肩膀上放了一只手,沉甸甸的,硌手。一回头,一位粗壮黑汉,咧着大嘴。

董凤才大吃一惊,说:“咋?”

那壮汉瓮声瓮气地说:“我见你眼泪汪汪的,心里一定有什么委屈。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要不是遇见特别叫你伤心的事,咋会轻易流泪呢,是不是?”

董凤才摇摇头说:“没、没有。”

壮汉说:“我是县城北街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李,名铁。名字叫李铁的便是洒家。可没有人喊过洒家的真名实姓,都叫洒家铁爪子李!”

董凤才说:“啊,李大哥!”

铁爪子李说:“我看你心里一定很委屈,跟大哥说,怎么回事?”

董凤才把刚才的经过,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遍,最后说:“算了,算了,你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要紧的!”

没想到,铁爪子李说:“知道了,那仨货,就是穷南街有名的铁笊篱、佟帽子、琉璃耗子三个痞子,看洒家怎么收拾他们!”

董凤才急忙说:“别介,别介。”

铁爪子李说:“你问问,可顺义县城,我铁爪子李怕过谁?这仨坏小子,等着瞧!”

董凤才说:“李师傅,我家离县城远,我得赶紧回去。您多保重!”言罢,转身便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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