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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狮子坟(中篇小说)

2018-01-11○刘

文艺论坛 2017年23期
关键词:光头硬币

○刘 汀

铁狮子坟(中篇小说)

○刘 汀

1

我就不相信,十多年或二十年后回忆起来,今天还是今天的样子。我们要么进步要么退步,绝对不能原地踏步,所以我希望在将来某一时刻回想起来,现在的一切都会变得截然不同。这只是希望,如果到时一切如昨,我就得气急败坏地掐死自己。不用别人动手,我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捏住喉结使劲一捻,软脆的骨头就会碎裂,就能把自己掐死。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特别的自杀方法,我想这比跳楼、自缢、喝农药更尊贵一些。你不知道,现在的人什么都没有了,谁都不尊重你,当然你也不尊重别人,梦想就是臭狗屎,自我就是猪肉绦虫。

成百上千只乌鸦还蹲在梧桐树上随地大小便,它们像七十年代大院里的孩子一样,专门把屎拉在过路人的头上,稍有不同的是大院里的孩子是吐痰。我很替这些远道而来的法国梧桐担心,如果它们真是法国来的话,可就太不值了。想想吧,本以为是带着浪漫的名号从欧洲漂洋过海来到东方,来到一个叫铁狮子坟的地方,然而最终却是给乌鸦当厕所吧。这些可怜的法国梧桐是厕所,铁狮子坟就成了简易厕所石条下面臭烘烘的茅坑,我们就成了茅坑里的蛆。我得说,这可能是一篇很无聊,而且偶尔看起来很恶心的小说。没办法,谁让我们都是自己的敌人呢?

这个说法真让人绝望,这儿还有其他的杨树、槐树之类的高大植物,可乌鸦们就是喜欢蹲在法国梧桐上大便。可以理解,就像我就最讨厌坐式马桶,每次拉时都溅一屁股水,就别说坐在上面一点都不方便使劲儿了。当然,我不喜欢坐式马桶也是为那些特别瘦小的人鸣不平。比如我们宿舍的大金牙,他就像一根秋风刷过的高粱秆,还是弯的,细细长长,这样的人上坐式马桶时特别容易掉进去。有很多次大金牙都把整个屁股掉到马桶里去了,最后要两个人才能把他拉出来。

好吧,我承认上面都是些废话,和这篇小说的题目“铁狮子坟”没多大关系。其实,我想写的是一个叫硬币的家伙,硬币是他的外号,原名叫什么玩意我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硬币喜欢打篮球,可学了一年也没学会三步上篮,后来他偶然间碰到了阿桂和光头女之后,开始觉得自己天生是一个文人,入错了行当,后来就一不小心挤进了诗人队伍。据说有一天硬币在床上睡觉,一觉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成了铁狮子坟最有名的诗人,他那首叫《硬币》的诗几乎无人不晓,这也是外号的由来。成名前,硬币是铁狮子坟大学低能所(全名:低能物理研究所)的一年级生,有一年北京的高校在蓝旗营大学举行诗歌大赛,硬币当天正好去那儿找一个老乡。去年暑假,他坐火车回家时遇见的一个矮小女孩,硬币喜欢上了她额头上一颗不大不小的痦子,一定要和她做朋友。这天硬币就是来向女孩表白的,可是被人家拒绝了。之后硬币百无聊赖地在蓝旗营大学闲逛,逛累了就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点着一支烟,顺便说一句,这烟也是硬币为了装酷才学会的。就在硬币拼命想把烟圈吐圆时,我们后来共同的朋友阿桂出现在硬币面前,用一口东北普通话问硬币大讲堂怎么走。阿桂也是铁狮子坟大学的。硬币本来不想理他,可是看见了阿桂旁边还站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光头姑娘,就不好意思不理了。

“你去大讲堂干什么?”硬币深深地吸一口烟,弹了弹烟灰。

“参加诗歌朗诵会。”阿桂说。硬币把烟掐了说我也是,咱们一起过去吧。其实硬币也不知道大讲堂怎么走,他先领着阿桂和光头女到女老乡宿舍楼下,说这是蓝旗营大学历史系的女生宿舍楼。一直没说话的光头女不耐烦地说,靠。硬币被她吓了一跳,这女人太猛了,简直是轰炸机。硬币在想象中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给光头女安上头发,再用十分之一秒时间扒光她的衣服,惊奇地发现光头女是个美女。后来他们又问了一个推着轮椅的中年妇女,以及一个骑自行车的长脸女孩,才找到大讲堂。

在路上,阿桂告诉硬币,光头女是铁狮子坟第一女诗人,可硬币脑海里想象的全是光头女的身体。他们到了大讲堂,门口有一个大胡子男人接待,让他们签上自己的名字。硬币签时,大胡子说,你是哪个学校的?名单上好像没请你。硬币说,我是铁狮子坟大学的。没你,大胡子说,你不会是来捣乱的吧,我们听说了有附近几个学校的文学青年因为没受到邀请要来捣乱,我告诉你,你要是来捣乱的赶紧走,我们可不是吃素的。我也吃肉的!硬币愤怒了,他主要是觉得在光头女面前很没面子。这时候阿桂说他和我们一起的。大胡子不相信地看了看光头女,光头女说,哪那么多事。大胡子就一挥手说进去进去,都进去吧。

硬币看见一屋子乱哄哄的人,烟雾缭绕,男男女女近百个,心想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多人写诗呀,看来这还真是一个朝阳产业。

有一个胖子拿着话筒喂喂喂了半天,就是不说一句整话。阿桂好像和这些人都很熟,不断地打招呼,光头女遇见他们只是点点头,撇撇嘴,高傲地像个冬天树上的柿子。

整个朗诵会,硬币的心思都在光头女的脑袋上,屋里的吊灯相当昏暗,但照在青皮光头上还是能反射出一些微弱的光芒。硬币就在这光芒中生出无数性幻想,只是幻想的对象一会儿是矮小的女老乡,一会儿是光头女,也有其他面孔模糊的女人。诗人们轮番上去朗诵自己的诗,南腔北调,手舞足蹈,吐沫星子乱飞。特别是刚才门口签到那个大胡子,一边揪着自己的胡子一边朗诵,每一激动就猛仰头,结果总能揪下几根胡子来。后来阿桂和光头女都上去了,阿桂说的什么硬币一个字也没记住,光头女朗诵的似乎和她的光头有关。接着主持人叫到了硬币的名字,他极不情愿地走到前台。硬币本来想说自己根本不是诗人,只是混进来看热闹的,但没有勇气,在上面憋了半天,手在裤兜里捏着一枚一角钱的硬币,这是他上午在马路上捡的。最后,硬币终于朗诵出了他的处女作和成名作《硬币》。据说全诗是这样的:

硬币

硬币,有两面

一面是花纹一面是字

静静地躺在马路上

大家热烈鼓掌,群情激荡,大胡子跑到台上来拥抱硬币,说你他妈太牛了,这首诗写的真他妈后现代,太牛比了。硬币被他们吓了一跳,但是看见光头女眼里有点意外的神采,也不禁得意起来。从今天起,我也是诗人啦。朗诵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重头戏,一个男诗人和一个女诗人站在台上互相脱衣服,一边脱一边朗诵。男诗人是个南方人,个子矮小,普通话极不标准;女诗人是北方人,差不多有一米八,男诗人的脑袋刚刚到她乳房那么高,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两个白面馍馍中间一个黑面馍馍。就在两个人的衣服都脱得差不多时,女诗人一把抱起了男诗人,两只手插在他腋下。男诗人忽然嘎嘎大笑起来,笑得张牙舞爪,笑着笑着就快断气的样子。硬币看得一愣一愣的,旁边的阿桂却深为佩服地说,真他妈的原生态。

十一点多的时候,硬币跟着他们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喝酒之前他们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每人撒了一泡尿,女生也不例外,光头女和另外一个女孩还学男生一样站着撒尿,结果弄了一裤腿。

“这年头,做女权主义者就得牺牲几条裤腿。”阿桂说。

啤酒一箱子一箱子地抬上来,又一箱子一箱子地抬下去,硬币完全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反正有人碰杯就得干。每个人的胸前都是一片湿漉漉,有的是洒的酒,有的是吐的酒。

“这就是一个湿漉漉的年代,这就是一个醉醺醺的年代。”硬币站在桌子在上喊,咣当一下倒了便人事不知。

2

这件事并不是硬币自己说出来的,是阿桂告诉我的,我和阿桂则是因为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认识的。当时我正在学二食堂吃炸酱面,一边奋力对付碗里的面条一边欣赏对面一个女孩吃饭的样子,她在吃鱼,吃着吃着就张嘴干呕起来,鱼刺卡在了嗓子里。这姑娘难受得要命,把手伸到嘴里去拔鱼刺,可是够不到,反而引起另一阵激烈的干呕,声音大极了。旁边吃饭的人都惊恐地看着她,但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忙。我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女孩受磨难,特别是被鱼刺卡了嗓子,我第一次吃鱼的时候就遭遇过这种情况,这女孩的样子让我自己也特别想呕。我走上前去,说,同学我帮你,如果不深的话,我用筷子伸进你嘴里帮你把鱼刺夹出来,她艰难地点点头。我举起筷子刚要去伸,却发现上面还沾满了炸酱,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筷子先放到自己嘴里吮了几下,看起来干净多了,才伸到她嘴里去找鱼刺。这姑娘的扁桃体真大,至少比我的要大。大概花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我才把鱼刺拔出来,姑娘一下子把吃的东西都吐了。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前面说的大金牙带头给我鼓掌,大金牙也在食堂和一个女孩吃饭。后来和大金牙一起吃饭的女孩把我的英雄事迹告诉了她的男朋友,他男朋友又告诉了阿桂,阿桂便非要认识我,他请我到西门外的小店去喝酒。我不知道这孙子为什么请我喝酒,不过还是去了。后来我俩经常去那喝酒,大部分都是他失恋或受打击之后。

在此一年后,阿桂在蓝旗营大学遇见了硬币。又过了半年,也就是光头女长出了一寸多长的头发,跟了硬币而甩了阿桂的时候,阿桂把硬币的事儿告诉了我。阿桂喝高了,把豆腐丝拉得老长伸嘴去接,可总是塞到鼻孔里。“嘴呢,我嘴哪儿去了?”他一直没找到嘴,那根豆腐丝也就一直举着。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我说,何况是一个没长毛的女人,阿桂你又不是第一次失恋。啪!阿桂拍桌子,你丫懂个屁,她不要我可以,可不能跟了硬币,硬币算什么东西?当初还是我带他去诗歌朗诵会的呢。隔壁桌是一对恋人,女的看见阿桂的丑态厌恶,地瞪了他一眼。阿桂把豆腐丝扔在她脑袋上,说你妈的看什么看,烂人。男的就过来打阿桂,一拳把阿桂打到了桌子底下。我赶快上去,本来想和他试把试把,一照面认出这哥们是体育系练散打的,赶紧给他赔不是,然后拖了软绵绵的阿桂快走。

我架着阿桂要穿过竹菊花园那个路口往学院路上走的时候,看见王彤和她们宿舍的几个人也在等绿灯。那时候还没有这条宽阔的杏坛路,我们都只能沿着铁狮子坟大学前面长满树的学院南路去南门,然后绕道回宿舍。这块的树比校园里的高大密实,可很少有乌鸦。王彤是个北方女孩,长得很白净,外语系学日语的,比我高一个年级。当时我正追她,可她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等绿灯的过程很漫长,我用阿桂耷拉的脑袋遮住脸,不想被王彤认出来。可惜阿桂实在不争气,一弓腰吐了起来,我就暴露在王彤她们的目光下。她假装没看见我,可她们宿舍的女孩却叽咕起来,说王彤快看,你的追求者。王彤冷着脸穿马路,一阵刹车声此起彼伏。我心里对阿桂愤恨无比,这孙子可把我害惨了。

说到这,允许我插嘴讲讲王彤的事。我之所以会喜欢上她,完全是因为她在迎新晚会上跳的一段舞蹈。王彤在科文厅的土台子上性感地扭动着,音乐节奏很欢快,我和大金牙刚刚从旁边的乐群餐厅吃完饭过来,和一群民工站在舞台下看,我就和大金牙说:看看,这姑娘扭得多性感,我就喜欢这样的。大金牙是个文明人,至少自诩是个文明人,他骂我太流氓了,专门盯人家屁股看。其实大金牙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还不是天天混在女同学堆里,呲着金灿灿的两颗门牙在人家脸上横扫千军,还爱帮女同学买零食、背书包。

我让大金牙去后台帮我问问扭屁股的姑娘叫什么,他老大不愿意,我不得不许诺一顿肯德基。大金牙人缘非常广,特别是在那些大龄的高年级师姐中很吃香,今天的晚会就是他的一个什么什么姐组织的。大金牙去后台时,我和旁边的两个民工攀谈起来。他们抽的是中南海,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过来让他们把烟掐了,他们就很听话地掐了。我问他们干嘛那么听话,他们说不听保安就不让看了。这几个人中有两个是有老婆的,剩下的没有。有老婆的就给其他人讲老婆的好处,不到几分钟,没有老婆的都开始呼哧呼哧喘粗气,眼看着就往犯罪的道路上又近了一步。这时候大金牙回来了,说那姑娘叫王彤,是外语系学日语的,高我们一级。我很兴奋,师姐,师姐可太来劲了,我最看不上那些专拿小师妹下手的无德师兄。我们班的女孩几乎都被师兄们约遍了。还是师姐好,成熟又开放,被占了便宜也不会生气。

之后我就开始到外语系的教学楼去堵王彤,有那么几次成功了,我说我是谁谁谁,想和她交个朋友。这说法实在太老套,可我确实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点子,只能这么说。在说话的时候,我就非常非常希望王彤能够背对着我,那样我就能想象她的性感了。王彤不搭理我,还叫保安,我只好一溜烟赶紧逃走,君子泡妞,十天不晚。时间长了,王彤也看出我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就不再大呼小叫找保安,都是说“滚、你离我远点、你烦不烦”之类的话。

王彤气鼓鼓地穿过马路,我架着阿桂和她宿舍的同学跟了上去。其中一个看见阿桂把我压得东倒西歪,于心不忍,就过来帮我扶着。阿桂就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那女孩的肩膀上。这孙子,半醉不醉。我眼睛狠狠盯着前面的王彤,忽然间大喊:“王彤,你她妈给我站住。”王彤停住,转过身跑到我面前给了我一巴掌,说你骂谁呢?你骂谁呢?你再骂一个试试。我一撒手,阿桂就倒在了那个女孩身上,然后两人倒在地上。我骂你怎么了?我抓住王彤的胳膊,你别他妈的那么高傲行不行,我不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吗?这时候绿灯已过,我们站在马路中间,一群司机往死了鸣笛。我愤怒至极,冲着他们大骂:“按什么按,有本事从我身上压过去,没胆别按喇叭!”几个人下车,看样子准备揍我,王彤却一把拉住我往路对面跑去,阿桂也被几个女孩拖到了路边。

回到学校后,几个女孩先撤了,我把阿桂放在宿舍楼下的长椅上,就和王彤说起话来。我想,这是我和王彤重新建立关系的最好时机了。天气转凉,梧桐树上也没有多少叶子了,草坪上两个男人正在抱头痛哭,声音非常难听,但这些都打扰不了我此时平静的心境。我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王彤的屁股上转移了,我想说的是她的心,少女之心。刚才她把我从危险中拉走的那一把力气彻底征服了我,整个世界从此变得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我像别的青春期性欲旺盛的大学生一样,仅仅是贪恋王彤身上的性感,现在不同了,王彤充满了肉欲的胸变得神圣,它们终于从我的脑海回到了王彤的身体里,作为她的一部分存在。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第一句话,宿舍楼四楼的半截阳台上中文系的男生们摔下几个啤酒瓶子,撞在水泥地上声音非常清脆。

咱们去喝点酒?

你同学怎么办?他还在椅子上呢。

不用管他,睡醒了他自己就回宿舍了。

我请你喝咖啡去吧,我不喜欢喝酒。

喝咖啡就喝咖啡,我和王彤扔下阿桂走过宿舍楼,走过教学楼,走过电子楼,上了东门的天桥。晚上十点多,天桥依然很热闹,卖袜子手套的小贩好像都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反倒是匆匆路过铁狮子坟大学的学生们个个眉头紧锁。卖碟的吆喝着还没公映的大片,烤红薯的香味到处弥漫,以及我最讨厌的一种燃香味。我问王彤要不要玫瑰花,要的话我买一把给她。她说不要,凭什么要你的玫瑰花,你又不是我男朋友。不要拉倒,我说,我还舍不得十块钱呢。一辆22路公交车从天桥下驶过,我们都感到桥在震动。站着看看,王彤说。她靠着护栏看来来去去的汽车,傲然地独立在夜色里。你应该留长发,我说,你留长发比较好看。王彤半天没声音,突然冒出一句来:“我早晚得找个老外嫁出去。”

我最恨这种人,整天看中国男人不顺眼,梦想着通过一个老外远嫁重洋。

3

那次喝完咖啡之后,我再也没有到外语楼去堵过王彤,她也不像以前那么诱人了。我也不是为她要嫁给老外的想法生气,这没什么可生气的,只是我常会幻想出那么性感的她被外国人碾碎的情景,这让我接受不了。阿桂那天被冻感冒了,一直咳嗽了半个月,他恨死我,可没同我绝交。阿桂、我和硬币也是在这段时间一起吃了第一顿饭。硬币坚持了几个月也被光头女甩了,她现在头发更长,听说,和外边一个策展人勾搭在了一起。于是,阿桂和硬币的仇恨自然消解,相似的遭遇让他们迅速打成一片。我们在西北餐厅,吃的是大盘鸡和拉条子,啤酒两块钱一瓶,我们喝了十瓶。

硬币,你现在还写诗吗?我说。

早不写了,我现在是戏剧社的演员,我搞先锋戏剧。硬币说。

你大爷的,阿桂突然大骂。他在大盘鸡里吃出一只苍蝇来。我们把那只苍蝇小心翼翼地保护好,然后叫服务员过来看,是一个红脸的女孩,一看就是在西北长大,整天被风吹地那种。服务员看了看去找了领班,领班看了看去找经理,经理来了说:“不就是一个苍蝇吗,值得这么大惊小怪。”阿桂说没什么大不了,你吃了它,你给我吃了它。经理也生气了,肚子一鼓一鼓的,眼睛也一鼓一鼓地发着光。阿桂想和他打架,我和硬币赶紧拉住,这架可不是随便打的,一打准保吃亏。在我和硬币轮番道歉之后,经理走了,阿桂才说那只苍蝇是他刚才一屁股坐死的,他想吃霸王餐,就从地下捡起来放到盘子里。我和硬币都感到一阵恶心,以后再也不能相信阿桂了。

不是你们拉着我,我就打他了。吃不成霸王餐,一会你们俩掏钱。阿桂说。

这家伙真孙子,说是请我们吃饭,竟然一分钱不带。

阿桂的生命里是不能没有“操蛋”这个词的,他从来都是想把事情搞砸,要多砸有多砸,只有这时候才能发现阿桂与生俱来的韧劲和幽默感。好比说他在大一暑假卖乳罩的事件,不仅轰动了全校,也成了他自己时常拿出来晒晒的美谈。七月骄阳似火,四年级的同学已经毕业准备离校了,各种杂物扔得满楼道都是。阿桂和一个同学被某师姐拉去搬箱子,这是阿桂第一次走进女生宿舍楼,非常珍惜一探龙潭虎穴的难得机会。他和同学走上三层,失望地发现这儿并不比男生楼明亮多少,唯一的不同就是,男生楼里永远弥漫的腐朽气息在这变成了糜烂气息,而男生楼水房里挂满的运动服和臭胶鞋变成了五颜六色的乳罩和内裤,看着这些轻易见不到的正点货色,阿桂和同学胸口一阵窒息,他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女生楼糜烂潮湿的空气,贪婪地欣赏走过身边那些睡梦中起来上厕所的女同学,好像在一个下雨的梦里。阿桂觉得他们是在根部,在整个浮躁糜烂社会的根部,在一整块冒着氨气的粉红色泥土里。阿桂明知道师姐住325宿舍,却一个挨一个地敲门,然后郑重其事地问开门的女同学:“请问,某某某住这儿吗?”很多穿着睡衣和短裤的女孩子被他吓一跳,尖叫着关门或逃走。阿桂乐此不疲。阿桂还总结说,女生赤裸的胸部完全不像穿着衣服时看起来那么诱人,现代化的乳罩实在是欺骗了大多数男人的眼睛和欲望,就本质上讲,那就是两坨充满了液体和人体纤维的肉,中看不中吃。我猜想可能正是这一发现,为阿桂后来卖乳罩打下了伏笔。

楼道里遍地的内衣内裤绊了阿桂一个跟斗,他忽发奇想:这扔了不是可惜?如果能收集起来拿到家里乡小镇上去卖,岂不能赚一大笔钱。于是阿桂忘记了帮师姐搬东西,开始在楼道里大呼小叫地收胸罩,最初人们以为他是个疯子,后来又大胆出来兜售,继而人多,阿桂掏完了口袋里的钱,装了满满一尼龙袋子下楼。

楼下门口俩保安已经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阿桂一出来就把他按倒在地,他们说有人报案阿桂在女生宿舍楼耍流氓。阿桂极力争辩,保安一翻袋子,胸罩就雪片一样纷纷落下。围观的女孩子又羞又惊讶,大声说他不但是流氓还是个变态,专门偷女生内衣。那个师姐也在人群中,阿桂眼巴巴地等着她来说明情况,师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扬长而去,阿桂就被俩保安押着去保卫处备案。阿桂很不幸,女生楼前的道路在整修,他不得不扛着一袋子胸罩绕过去,这无异于一次游行示众。然而,阿桂在众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流氓云云,也就忘记了。

这件事让阿桂一举成名,许多社团都请他去讲当时的想法和经过,连文学社也请他,社长相信女人是创作的根本动力,阿桂的所作所为无疑能很好地鼓舞新社员们的创作欲望,即使达不到预期效果,能够稳定一下为数众多的女社员的情绪也不错。和这些半吊子文人混久了,阿桂也成个诗人,只是他写的东西永远离不开乳房和乳罩,就像明朝那些和尚写诗的时候一定要用瘦啊寒啊枯这些字一样。阿桂一次又一次宣称人们不该忘记养育他们的乳房,阿桂觉得自己写诗之后,境界提升得很快,至少再去偷看女同学的胸部时,目光中少了点猥亵,多了点尊敬。后来阿桂看了几本文学理论的书,越发觉得语言之于人类,就等同于乳房之于人类,每个人都是如此迫切而现实地需要它,却又不愿意直接面对。乳罩和衣服其实是偷窥者的伪装,而不是乳房拥有者的。

不管怎样,阿桂凭借这一事件以及它引起的连锁反应成了诗人。我实在闹不明白,这年头谁要不小心摔了个跟头,起来后就可能成了诗人。我不是说现在像八十年代那样满大街都是诗人,我的意思是指一个人成为诗人完全使得可能性大增,而这种偶然的可能性遍布在我们成长的每一寸土地上。这年头,人们谈论诗人和谈论疯子、变态差不多,看来并不是诗人多了,而是疯子多了。

4

就在我把视线转移到另一位哲学系的女博士身上的时候,王彤突然主动和我联系了,她打电话到我宿舍。我正想着怎么去征服那个有老公、孩子已经三岁的哲学女博士,她却不合时宜地打电话来了,所以说女人都是半夜鸡叫,她们的使命就是吵醒你刚刚开始的好梦。王彤在电话中说我在你楼下,你马上下来,有事。我说我没时间,忙着呢。你忙什么呀你忙?忙着睡觉,我昨天晚上打牌打到四点多,困死了。你赶紧给我下来,你要不下来,我就上去堵你被窝。

这丫头片子,怎么几天不见变得这么没脸没皮了,她是有胆量这么干的。我只好穿了上铺的大裤衩下去。我自己的昨天吃泡面的时候裤裆给洒了一片面汤,实在不能看,好在上铺大金牙的衣服从来都是干净的,我直接拿了穿就好。只是大金牙的裤衩都像东南亚归国华侨的衣服,花花绿绿,没有一件是纯色的。

王彤竟然烫了头发,脑袋像一个黑色的大爆米花,难看得让人想吐。我怎么能这样呢?当我喜欢王彤的性感时,她的一切缺点都被性感的光环挡住了;当我讨厌王彤的头发时,她的一切的美好又都被头发挡住了。这是我的毛病,不好意思,王彤,你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想着她是不是要和我旧情复燃,如果我们之间的短暂纠缠算是旧情的话,拒绝她,拒绝她。显然我太过自作多情了,王彤找我是为了给他老乡找个地方住。那个就是,王彤指着在大厅电子秤上面称体重的男子说,我高中同学,也是老乡,来北京玩的。这家伙能有一米八,头发黝黑锃亮,身材颀长,长着一副很像郭富城的脸。

“你的老情人吧?你骗鬼啊!”我对王彤哼了一声。

“你别管他和我什么关系,反正你帮我找个床铺让他住三天,你必须帮我。”

“凭什么?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帮你,你又不是我老婆。”

王彤气得肚子鼓鼓,憋了半天说,我真想再抽你一嘴巴。我们班男生宿舍都满着,让他去住宾馆又太贵了,我不找你找谁?不找你找谁?说着就要掉眼泪。

真操蛋,女人都会这一招。我只能答应她,刚好隔壁宿舍的老孟去洛阳和老婆幽会了,他的床空着。王彤把站在体重秤上的男人叫过来,介绍说他叫蒋纬。我俩握手,寒暄。蒋纬表现的很谦卑,可我能看出他眼睛里的鄙夷神色,求着老子了还瞧不起老子,我真后悔答应王彤,我最讨厌蒋纬这样装逼犯一样的人了。是的,我们把这种自己没多少斤量,但是始终摆出一副足斤足量的劲头来对待生活的人称作装逼犯,他们的行为是对正常人的犯罪。和他握完了手,我就顺势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带蒋纬上楼,王彤气的脸都白了,我们到二楼时听见她在后面喊:晚上六点咱们一起吃饭,我到楼下来。

我看出来了,这男的是王彤的相好,否则她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给他找地儿住。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有点不对劲,不是妒忌,是一种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不管我和王彤曾经和现在是什么关系,给她的老情人帮忙都让人不好受。所以,我把蒋纬——也就是王彤的老情人——安顿好之后,就借一个哥们的电话卡给硬币宿舍打了个电话。硬币还在睡觉,我告诉他晚上有饭局,赶紧起来。我得带上一个人,时不时地给王彤上点眼药,但不能带阿桂这小子,他口无遮拦,最会坏事。

见到硬币王彤老大不愿意,我介绍说这是铁狮子坟大学大名鼎鼎的诗人,现在搞先锋戏剧,听说王彤跳舞跳得特别好,说什么也要结识一下。王彤两只眼睛在镜片后冒蓝光,恨不得把我吃了。她说,咱们去哪儿吃?这我早交代硬币了,他立马回答说去吃烤鸭,蒋纬第一次来北京怎么也得吃套烤鸭,喝碗鸭架汤。蒋纬点头称是。我对烤鸭没多大兴趣,只是想乘机宰蒋纬一把。这个世界上,谁不宰谁呢?哪个惹得老子不高兴,就要宰你一刀。

但这顿饭吃得老没兴致,我没想到蒋纬也是个虚荣透顶的家伙,硬币也不够意思,他们两个好像万里他乡遇故知,聊得特投机。硬币说最近人艺有一部新戏,你知道吗?那是我一个哥们导的,特牛逼,首演就给北京戏剧界震得一愣一愣的,全国人民都在谈论。我哥们这部戏剧,开创了无厘头戏剧的先河。蒋纬就很配合地啧啧称奇,说硬币你真像一个评论家,你不但搞戏剧,还能评论戏剧,摇滚你喜欢吗?我最喜欢摇滚,崔建,我特爱听。知道知道,硬币说,摇滚和我们都是先锋一派,只不过我们比他们更先锋一些,其实他们玩的都是我们玩剩下的了。蒋纬开始哼哼曲子,节奏铿锵有力,歌词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完了,这俩人都完了。我和王彤搭话,她丝毫不睬,看她的样儿很生我的气,过不了几分钟她也加入到这两个先疯者的行列里,不时发表自己成熟不成熟的观点。有女士加入,硬币和蒋纬更是说得口水飞扬。我以极大的愤慨消灭刚刚上来的烤鸭,一片一片金灿灿,诱人极了,绿色的黄瓜条,黑色的甜面酱,一清二白的小葱,用小面饼一卷,塞在嘴里别提多有味。我说过,我对烤鸭本来没什么喜欢,但在这氛围中发现了它的好处,可能就是从那天起我喜欢上了吃烤鸭。我把嘴巴塞满,非常之满,然后慢慢地调动脸部的肌肉咀嚼,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嚼碎了。这万恶的旧世界,我们用武装到牙齿的人民军队消灭了它!

蒋纬在西北楼住了一周,而不是王彤所说的三天,我几次想把他赶走,都被硬币劝阻了。硬币说蒋纬不是一般人,还是很懂得一些东西的,而且,蒋纬正打算辞掉工作加入到戏剧社呢。我后悔当时带硬币而不是阿桂,如果是阿桂,他一定不会和王彤他们谈什么戏剧和摇滚,阿桂唯一的可能是色迷迷地用眼睛非礼王彤,然后和蒋纬一顿胡侃,直侃得他如云里雾里。那么,当时阿桂在干什么呢?

5

阿桂遇到了光头女。

据说,光头女在半年前就退学了,跟着那个很有名的策展人整天混在798,结识了好几打画家艺术家。我猜她和大部分都睡过,这倒不是咒光头女随便,而是对有些艺术家不放心,实话说他们不搞艺术创作的时候都像是发情的叫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光头女整天混在这种地方不全身湿透了才怪。有一阵阿桂他们的QQ老是弹出一个新闻框,其中有一条就是二十几个行为艺术家在长城上摆裸体造型。大家本着占便宜的心态搜索了有关图片,却发现裸体队伍中的第四人就是光头女,那时她的头发已经披肩,全然看不出光头时的风采。光头女虽然全身赤裸,但脸上的神情却极为严肃,好像她身上比圣母玛丽亚的还要圣洁,好像她不是在人间而是在自由无比的天堂,好像摄像机的镜头都是兔子的眼睛。阿桂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和硬币,我又告诉了铁狮子坟大部分的朋友,以至于光头女的几张照片迅速在校园网上火了起来,最后惹得校方大怒,把校园网停了一天。

我们后来一起喝酒时谈起这件事,得出了基本一致的结论:不管怎么说,这艺术还真是艺术,和色情不一样。理由是什么呢?理由就是尽管日常生活中许多人都把光头女当过性幻想的对象,万分热切地想看到、得到她的裸体,可当她全身赤裸地站在行为艺术的队伍中时,我们身上的那块肉丝毫没有反应,小腹一片冰凉而不是火热。这既让大家点头称是,又非常泄气。不仅如此,几个看了照片的女孩也说男人的裸体没有想象的那么丑陋,好像自然许多,那就是一具具冻得发白的身体,其余什么都不是。

艺术是什么呢?还不就是人们搞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然后坚定不移地相信它有着特殊意义吗?自此后,铁狮子坟的诗人们对光头女充满了敬意,她已经一声不响地走在我们前面啦,她早就不是在中关村大街站着撒尿的她啦!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性幻想时考虑到艺术的因素,把纯动物性的行为上升到人的高度,这样一来,我们不仅会获得空前刺激的快感,还具有了神圣性。是的,性幻想终于从我们这些猥琐的个体享乐层面提升到了人类的幸福层面,光头女卓越地引导了这一飞跃。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艺术和伟大不是一种稳定性,它们随时会从我们体内倾泻出去。时间一长,光头女再也激发不起我们的性幻想和对艺术的崇高感,她在铁狮子坟话语场中神秘地消逝了,我们只是偶尔从网上或其他院校的人口中得知她在某某地出现过一次,也不知是真是假。诗人们开始追逐那些刚刚成年、正在青春期的小师妹小师弟,他们一入学就被我们要到电话号码,然后不定期地约他们出来喝酒吃饭,跟他们谈理想,谈人生,谈铁狮子坟这充满鬼气的地方,让梧桐树上的乌鸦恰如其分地拉一泡屎在他们乳臭未干的脸上,然后拍着他们的肩膀说:“看,这就是生活。”他们就这样在铁狮子坟迅速成熟起来,转眼到了去骗别人的年纪。

就当大家都以为光头女一骑绝尘地离我们越来越远时,她却出现在了阿桂的宿舍。

光头女一进门就说,阿桂,你得对我负责。阿桂腾地从床上坐起,腿上浓密的黑毛根根直立,反穿着的内裤上一大片黄渍渍的尿迹,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脑袋撞到了床板上。你是谁?我负什么责?他已经彻底忘了光头女的样子,何况他的大部分记忆都是光头的,而不是有头发的光头女。光头女厌恶地看着阿桂,说你怎么还那么窝囊,好几年了一点也没改进。阿桂一边穿衣服一边想她是谁,终于在拉上牛仔裤拉链的一刻想起来了,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嘟嘟囔囔:“靠,你看这事整的。”这是他刚刚学会的一句东北话。

光头女告诉阿桂她怀孕了,孩子是阿桂的。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是讹人,阿桂已经一年多没和光头女睡过觉了,怎么可能搞大光头女的肚子呢?可阿桂不仅不是聪明人,还是个善良的笨蛋,他在光头女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痛苦诉说之后,彻底坚信了自己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阿桂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光头女把孩子做了。那是我儿子,我儿子就是我说了算,你就把他给我生下来,别的都不用管了,阿桂说。光头女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她原本只想找阿桂做冤大头,陪她一起去医院,给她出人流费,然后再照顾她几天,没想到阿桂认死了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完了!光头女想收回刚才的话,但阿桂固执地认为这是光头女对他用情太深,不想拖累他。而阿桂是那种拉完屎不擦屁股的人吗?不是,何况这关系到他的下一代。阿桂之所以如此坚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那活儿在高中时曾经被一个同学踢过,虽然很快治好了,可阿桂落下严重的心理后遗症,他总觉得自己被踢丢了生育能力。现在,不知道是哪颗想象中精子成功地横渡巨大的时间和空间距离,到达了光头女湿润温暖的卵巢,并且和一个专门派出来的精壮的卵子接上了头,阿桂怎么能不珍惜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阿桂和光头女为了孩子苦苦拉扯着,光头女的肚子也在这纠缠中日渐大起来。所以说人是很无奈的,在出生之前命运就被别人左右,他们有数百种方法让你永远见不到人间的太阳。光头女不断尝试着各种残害小生命的办法,比如勾引阿桂和她做爱,比如从一米高的桌子上蹦下来,可她的肚子还是以几何速度膨胀,一点也没有流产的迹象。看来这个孩子认定了阿桂,一定要过来看看。时间慢慢过去,光头女习惯了自己作为一个孕妇的生活,也觉得生一个孩子没什么不好,反正最终总要生的。或者说,正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光头女开始退化成一个真正的女人,是的,退化。在铁狮子坟人看来一个女孩在成为女人之前都有那么一段空白期,三年或者两年。一旦过了这个时期,这些物种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退化成庸常女人。一个女人要是不在这一个时期成为诗人、艺术家或者疯子什么的,那就终生无望了。光头女很可怜,她在就快成功之前的一瞬间落进了阿桂愚蠢的陷阱中,从此永世不得翻身。只是她再也没有能力来思考这些问题了,光头女全身的精力都被肚子里的孩子吸去,那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一天天吞噬女人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自我。

阿桂找我和硬币喝酒,酒桌上他坦白了这件事情。我和硬币都骂他白痴,这明明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戴这个绿帽子背这个黑锅呢?阿桂说我愿意,我一想起她光头时候的样子就心疼,她的光头还是我带她去剃的呢,再说,有个孩子有什么不好?我都25了,25岁不小了。我们看阿桂样子,不像是一时冲动,就只好大口喝酒。就是说,阿桂打定主意做一个爹了,天哪,这个男人竟然要做爹了。这是怎么了?我们还正年轻着呢怎么就老了?

蒋纬还赖在西北楼,王彤天天往这儿跑,最初还知道通过我转战到蒋纬那里,到后来她就创造性地直接杀进我们隔壁宿舍。她戴一顶大帽子装成男生上三楼。有一天隔壁宿舍的哥们过来找我,劈头就说:你介绍的什么人啊,住起来就没完了,你看看去,都和那个女的睡在一个被窝了,门都开不开。我过去踹开门,蒋纬和王彤正抱在一起嘴对嘴啃。我大骂一声随手扯一个枕头砸过去,他们俩尖叫着分开。他们接吻的情形,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了两只狗交媾时的样子,它们就是纠葛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王彤穿上衣服冷着脸噔噔噔下楼,蒋纬很不好意思地尴尬地笑。我让他立马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光头女终于要生孩子了,这在铁狮子坟是一件大事。为了阿桂,为了曾经的性幻想,我和硬币尽全力支持他们。在十月份的某一天,因为暖冬,还能享受到温暖的阳光,我们一群人坐在宿舍楼下的水泥台阶上,台阶温热,和屁股非常相亲相爱。光头女坐在我们中间,头发像瀑布一样散落在两个瘦弱的肩膀上,高高隆起的肚子非常骄傲地挺着。我们发现光头女这时候很美,她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连脸上的妊娠斑都显得平静安详。阿桂开启一瓶瓶燕京啤酒,说喝喝喝。阿桂是和我们借钱的,医生说光头女最好剖腹产,否则大人小孩都危险,这得上万人民币。阿桂不敢和家里说这事,他妈知道了非上吊不可,因为她早就在乡下给阿桂相好了媳妇。大金牙给阿桂出主意,把铁狮子坟的哥们姐妹都叫到一起,让大家给凑凑钱。但是,最后也不过凑了三千块钱,都是穷人,都是底层,谁都不富裕。阿桂还是抱着一挎包钱哭了,大喊兄弟们,谢谢了,哥们我谢谢了。咕咚咚喝了半瓶酒,硬币也看着很感动,说他妈的,阿桂真孙子,诚心煽乎我们。光头女还是那么安详,自从怀孕以后,她脸上老是带着微笑,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光头女赖上的不是阿桂,而是我,或者是硬币,结局会是怎么样呢?我们能像阿桂一样为了她而忍受一切吗?我们会忽然间愿意做一个陌生孩子的父亲吗?我不知道,当一个女人眼巴巴地望着你,把你当作一个很能担待的男子汉来看时,我能说出什么话来。硬币肯定会拒绝的,他不是个心软的人,硬币会冷笑着把光头女赶出自己的宿舍,然后和别人嘲笑她。这就是我们,这群铁狮子坟的家伙可能干的好事。

下午三点左右,人都散去了,我和硬币帮阿桂收拾东西,老远看见王彤走了过来。硬币喊王彤,说你的老情人呢?王彤说早散了,那家伙不是人,把我的钱糟蹋光了就和电影学院一个骚货跑了。硬币就冲我挤眼睛,哥们你的机会来了。靠,我最讨厌喝二锅头了。王彤恨恨地要打我,被光头女拉住。剩下一瓶啤酒,王彤一口气干了,掏出两百块钱来给阿桂,说给你媳妇买点好吃的,怀孕了还这么瘦。我说两百块钱打发要饭的呢,蒋纬怎么也折腾你上万吧。王彤啪地摔了酒瓶子,说你别呛我,有能耐自己去搞,抢银行,银行里钱多。

6

王彤是个扫帚星,她一句话把我们置于了危险的境地。晚上六点钟,阿桂决定去抢银行,他说王彤说得对,就是得去抢银行,那里钱最多。阿桂说他其实早就有这想法了,去银行大厅太危险,最好是趁银行的运钞车在给自动提款机装钱的时候下手。我们都以为他疯了,可他郑重其事地握了我和硬币的手,说兄弟敢不敢?兄弟,有没有这个胆?说的我们像一个行动前的黑帮团伙。抢银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当然没这胆量,但是不想承认,不想扫了阿桂的兴。还是硬币会说:抢倒没什么,可我们一没枪二没刀,难道赤手空拳啊。阿桂说有,咱们有武器,就噌噌噌到四楼的阳台上扯出两把铁锨和一把镐头来:这东西比刀子好使,一寸长一寸强。行动之前,我们换上了各自最脏的衣服,看起来非常像满大街都是的民工兄弟,这样做倒不是对民工有意见,是为了混淆敌人的视听,好的伪装是抢劫成功与否的关键。

我、阿桂和硬币站在天桥上,一边吸烟一边等。阿桂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今天并不是学校提款机补充现款的日子,我们必须重新寻找下手的目标。硬币百无聊赖,用铁锨当当当敲栅栏,卖东西的一个个怒目而视,他们怕我们把城管或警察招来,就没得生意做。等咱们抢了银行,有了钱,我得排一部话剧,就排咱们怎么抢钱,然后怎么把钱分给大街上的穷人,硬币说,还得天天去吃潮州菜,我听说那贼贵,一个人一顿饭少了五千下不来,我们连着吃十天半拉月的,好好补补。我点头称是,说,不但要吃,吃完了还得打包,专门拣燕窝鱼翅要,拿回来晚上回去熬大米粥喝,再就着六必居的酱菜,咳,这就是提前实现了共产主义啊。傻子都知道,我们是在给自己壮胆。阿桂显得很忧郁,我看不出他对自己这个疯狂而冒险的行动的真实态度,一会儿觉得他好像只是为了发泄闹一闹,一会儿又觉得这小子玩真的。我有点激动,不错,虽然我没胆量去抢劫,但是我好像有胆量跟着别人去抢劫,这件丝毫无法预知结果的事情吸引了我。

你和那个女博士怎么样了?硬币问我。

怎么样,都是那样,我可以趁机说说这件事了。她这个年龄的女性太保守,保守到有点变态,你想,婚姻生活面临着七年之痒,生理上正步入更年期,学习上天天被没头发的导师催着写论文,怎么可能不变态呢?女博士还把自己当处女保护着,认识一个星期我才摸到手,一个月才摸到第二只手,按照这个速度等我博士毕业时也拿不下。女博士天天就喜欢给我谈康德、柏拉图,谈存在主义和阐释学,这些玩意我哪儿懂,我只说:姐姐,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女同胞也该当回家做回主,解放解放了。在我的艰苦奋斗下,终于攻克了她的心理防线,咱们说得通俗点吧,我办了女博士,我没告诉硬币自己是在双秀公园把女博士给办了,是因为这件事一点也不值得炫耀。

女博士一定要让我给我们之间发生关系找一个哲学根据,在她的世界里,一切生活细节都必须在伟大的哲学著作里面找到根源,没有哲学根据的事情从来不干。我不懂哲学,只能给她讲笑话。坐在双秀公园的长椅上,我说:姐姐,你没听说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都空了这么久,肯定很色了,我色了这么久,再色下去就空了,我们的身体都空了,生命还怎么盈盈满满?不如大家相互补充补充,你也不色了,我也不空了,岂不皆大欢喜。这番话是在我说完了色即是空的笑话之后临场发挥的,至于笑话本身,我现在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说的了。女博士依然不为所动,我只能强行把她拉到灌木丛里,扒她的衣服。我得穿越表面发现真理,今天还就要发现你的真理,我说。女博士挣扎着,可力气并不大,也不喊叫。当我费了半天劲才解开她那个梅花扣子式的裤腰带时,已经累了一身汗,气喘吁吁。褪下她的裤子,我发现女博士的大腿完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光滑圆润,而是粗糙糙的。但事已至此,我只能继续下去,我如果现在打退堂鼓那一定比强迫她从了我更伤人。几次试图进入她身体都没成功,我生气了,说你不能配合一点啊,这么冷的天你以为我愿意啊?现在是两个人合作干一件事情,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你还一点都不配合,这算什么呀?她听了也有点不好意思,把腿分得更开了些。下面一阵热流涌出,我知道我们再也合作不下去了。

后来我俩坐在长椅上说话,两人都为刚才没有彻底成功表示遗憾,但这遗憾并不重大,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女博士说她其实是个“性冷淡”,对这方面从来没什么要求,特别是生了孩子之后更觉得做爱完全是瞎折腾,不过刚才她是真心的,真心希望我能得逞一次。女博士似乎在可怜我,我不怪她,我追她、想上她也没多少爱和性的动机,主要是因为觉得弄了一个女博士这意象本身很吸引人,属于那种睡着睡着突然醒来,然后对着房顶傻笑的特殊意象。

我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女博士笑了,笑得我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这好像是一句分手恋人才说的话,而我们之间只能算一对乱人。女博士后来开始母性大发,她说你真可怜,一看就是没怎么得到女性关心的,说着抓着我的手塞到自己毛衣里,让我握着她柔软的乳房。她有点抱歉地说,奶过孩子,不像少女时代那么坚挺了。我很满足,我想在这一刻她是最理解我的人。摸着这一对温暖、柔软、喂养过童年的乳房我很满足,我想要的就是这些,在冬天寒冷的公园里,能有一双温暖的乳房握在手中,我就觉得不孤单不寂寞,也能暂时忘掉青春的迷茫。我们就这么过了一下午,公园里稀疏的人冷眼看着我的流氓举动,但没有人上来制止,都匆匆走过去了,连站在旁边议论的兴趣都没有。我说过,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中国人民的抵抗能力已经空前强大了,再也不那么轻易感冒啦!

来了来了来了,阿桂大喊。一辆绿色的运钞车从铁狮子坟站的天桥下飞驰而过,我们扛着武器追赶过去,下了天桥拦住一辆出租车,让司机紧紧盯着前面印着“振远护卫”字样的车。司机看着我们的武器很担心地说,你们不是要抢劫吧,你们要抢劫可别上我的车。硬币冲他挥舞了一下铁锨,司机闭住嘴,过不了三十秒又嚷嚷起来: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好汉,你们就放过我吧好汉。这次硬币的铁锨也不顶事了,司机一个急刹车停在马路牙子上,跳车跑了,我们三个坐在车上看了半天才晓得没一个会开车,又看见司机好像在给警察打电话,知道钱抢不成了,扔了镐头就跑。在路上,把身上的肮脏外衣也脱了,一路跑到澡堂子里,脱个精光进去,这里全是光屁股,没人能认出我们来。

运钞车没有抢劫成,阿桂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我和硬币一时也想不出来钱的好点子,就躲得远远的,尽量不和阿桂打照面。何况硬币确实也开始排一部话剧,不过不是抢银行的戏,而是改编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硬币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角色,但很认真地每天去排练厅排练。我们帮不了阿桂,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别人,谁让他非要这个不是自己的孩子的呢?

这些时候,我更愿意去公园握着女博士的手,并且听她给我谈哲学。那样的冬天也并不一无是处。

7

对硬币来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的《等待戈多》更重要了。他扮演舞台上的一棵光秃秃的树,硬币认为这棵树绝不是可有可无的道具,相反它是整部戏的精华所在,流浪汉戈戈和狄狄所苦苦等待的戈多其实就是这棵树,戈多就在他们身边,但他们一无所知,不得不茫然地继续等待下去,这等待不会有尽头。硬币把这棵树重新赋予了意义。也就等于给自己重新赋予了意义,换句话说,硬币才是这部戏的真正主角,等待戈多就是等待硬币。于是,硬币在生活中和在舞台上一样沉默,他开始喜欢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你,苦笑,然后郑重地摇摇头,让你误以为自己是个毫无意义的空气球,而硬币忧郁的目光轻易地刺穿了你的皮囊,把淤积了二十多年的气体放跑了。硬币就是要做这样一个人。硬币的变化让人难以适应,所以我尽量躲着他。和硬币在一起太久,我差不多得逼着自己去思考人生,谁都知道一个人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皱着眉头思考这些问题会心理变态。女博士就是这样,只不过她已经变出了境界,变出了水平。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哲学女博士用居委会大妈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她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我得躲着半疯的阿桂,躲着阴沉沉的硬币,唯一能一起玩的就只有大金牙了。说实话,大金牙也有点不正常了,他在拼命学外语,他毕生的理想就是到美利坚合众国。大金牙坚持认为大部分好莱坞电影里的故事都确有其事,他之所以不去整形医院把那几颗暴牙弄掉,就是希望有一天到了美国可以凭这个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用他的话说,就是:“我暴牙,我存在。”

我忘了告诉大家,大金牙嘴里其实一颗金牙也没有,反倒是有几颗被虫子倒空的蛀牙,大金牙的外号源于他的暴牙,这年头真正能以自己难看的暴牙为荣的人实在太少了。多年以来宿舍的同学都一致认为,他把牙暴露在空气中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特别是在某种传染病肆虐的时期,那几颗牙让我们被感染病毒的几率至少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他在床上酣睡时我们都为这几颗牙夜不成寐。我们曾设想过一个自救计划:找借口请大金牙吃饭,然后轮番敬酒把他灌醉,趁他熟睡时用宿舍长周周的哑铃敲掉几颗危险的暴牙。这计划最后失败了,大金牙在没有女生的酒桌上滴酒不沾,而且这孙子被惯的只喝红酒,他听自己的某个姐姐说喝红酒有利于治疗经期紊乱。

我决定远离雌性。宿舍里的好学生们为了好的学习成绩和保研的天天上通宵自习,社会实践经验丰富的整日游走在三里屯和什刹海,只有大金牙很有规律地出现在充满腐朽气息的十六平米空间,我只能找他玩。大金牙一直都是宿舍里的对立面,是被孤立的那一个,任何人有火都冲他发,久而久之养成了他非常谦卑的性格,所以我一表示热情他就感到受宠若惊,非要请我吃饭。坦白说,我很不情愿单独和大金牙吃饭,他在饭桌上总是表现得过分殷勤,让人有种被非礼的感觉。我还是去了,这个饭店并不是我能够经常光顾的地方。我点了火爆腰花,他要了清蒸鲈鱼,好像还有一个菜是宫保鸡丁。大金牙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说吃吧吃吧,多吃点。我告诉他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夹菜非常不卫生,他就从邻桌拿了一双新筷子给我夹菜,我只好一边反胃一边吃。

饭后大金牙要去上外语课,我把他送到教四外,然后转头折进了留学生公寓,我还是第一次进这栋楼。楼道里充斥着韩国女生的化妆品味,韩国女人真是厉害,她们整个生命的一半时间都花了脸上,剩下的一半是在老去的惊恐中度过的,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任何一个看着顺眼的韩国美女都有整容的嫌疑。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韩剧里的女主角大都很漂亮,而男主角总是美丑分明?长的帅的也带着浓厚的女性气息,其余大部分实在太猥琐,只能用猥琐来形容,然而正是这些猥琐男让我对韩国有了好感,是啊,那应该是一个多么好玩的国度,一定比刻板木讷的日本更吸引我这无聊的人。

留学生公寓里的灯光有些昏暗,脚下的地毯是松软的,某个房间里传出的外国话是听不懂的,这都让我有点想入非非。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趿拉着拖鞋从楼道那头走过来,她身材丰满极了,但是并不显得胖,一个典型的白种人。我真想上去攀谈攀谈,问问她们家几口人,每人几亩地,今年能打多少粮食之类的话。可我的英文水平太差了,除了打招呼什么也不会。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学好一门外语的确很重要。但是意外说来就来,外国妞停在我面前,用流利的中文说:你怎么了?我愣了几秒钟,告诉她我想上厕所,能告诉我厕所在哪儿吗?洋妞笑了,拉着我走进一个房间,让我进厕所去方便。我站在马桶前,可一点尿意也没有,半分钟后故意放了两次水,以显示我确实是在上厕所。出了卫生间,我看见洋妞正靠着一个黑人的胸前看电视,两段白萝卜似的大腿露在外面,和黑人的黑腿相映成趣。他们专注地看着电视屏幕上一个国外选秀节目,好像并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坐下和他们看了一会,觉得音乐很好听,只是歌词一个字也听不懂。无聊,我感到了彻底的无聊,我很想把黑鬼打晕,然后强奸了雪白的洋妞,但是这之后又能怎么样呢?我干了这一切就不无聊了吗?就能像硬币一样、像大金牙一样找到自己该干的事了吗?不可能,问题必须得从根本上解决。

回到宿舍后,有一个人在我上铺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不知是谁的老乡。我从抽屉里找出一沓毛边发黄的稿纸,拿了周周一支签字笔,开始写自己平生的第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是《操蛋》。写完了歪歪曲曲的“操蛋”两个字,我脑海一片空白,对着稿纸发呆到天亮,再也没写下一个字。

后来我可能睡了一觉,因为我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回到了童年的某一天清晨,村庄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着,迷迷蒙蒙,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声音,安静极了。我光着身子走出家门,看到大街上有许多七窍流血的死狗,面目狰狞,锋利的牙齿上沾满了鲜血。磨房旁边的老榆树下拴着一头灰色的毛驴,是一头叫驴。我骑上毛驴向南边的田野走去,一回头,整个村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在想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始终没有能说服自己的答案。我最关心的问题是,消失的村庄、死狗和毛驴究竟代表着什么,或者我生活里的什么才能代表它们。有一天下午,硬币跑过来告诉我,他们的戏要公演了,他给我留了一张首演的票。我看了看,票上并没有印着硬币的名字,因为那棵树根本不算演员。硬币忽然扑到在我脏兮兮的被子上,呜呜呜地哭起来。光头女死了,他说,孩子也死了。一刹那间,我也感到了透骨的悲伤,她们怎么就死了呢?硬币告诉我,阿桂最后也没凑够剖腹产的钱,反而在光头女临产的前一天消失了。我听了很吃惊,难道阿桂就是那消失的村庄吗?光头女死在科技楼后面的草坪上,脸色青紫,有人说她是被生不出来的小孩憋死的。光头女嘴里咬着一件外套,硬币在人群中认出那是阿桂的衣服。光头女至死也没叫喊一声,只要她喊,就会有人听见把她送到医院里,她为什么不喊?难道她决心一死了之了吗?学校为了掩盖光头女死的事情,向外宣布是自杀,我们无可奈何。硬币发誓说,找到了阿桂一定杀了他,光头女母子全是被阿桂害死的。但是我希望这辈子也别见到阿桂了,他走得越远越好。

《等待戈多》公映的那天,我坐在学校剧场舒服的座椅上,专注地看台上的硬币,也就是那棵在第一幕光秃秃,第二幕里长出几片叶子的树。硬币全身被涂成了灰色,手臂高高举着,代表干枯的树枝。远远的,我能看见硬币眼里都是泪水,我的心里开始响起一首歌,就是那首在留学生公寓的某个房间里听过的歌。也是在这天晚上,我开始真正地写《操蛋》这篇小说,开头是这样的:

生活,无非是一场极为操蛋的闹剧,当大头(大头是我的主人公)明白过这一点时,他已经明显老了。可以说,大头花了一生的时间才弄懂的道理,他儿子在五岁的时候就清楚了。那天他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大头老婆把红烧排骨端上桌,儿子啪地一下把筷子砸到桌子上,叹气说:“真操蛋,我们班的燕妮不和我好了。”然后捡起筷子来继续吃他最讨厌的红烧排骨……

我不知道自己想在这篇小说里表达什么,的确是这样,我要是知道,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而用不费尽力气写什么狗屁小说。三天后,我在发黄的毛边稿纸上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折叠好装进信封,用吐沫沾了一块两毛钱邮票,投到了号称最牛逼的文学杂志去。等稿子进了邮筒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没留底稿。不过我很快释然,人生不过是一场极为操蛋的闹剧,总算比大头强点,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明白了这个道理。留不留底稿区别不大。反正,我写过一篇小说。

8

我们已经足够失望了,天气不好,囊中羞涩,没有女人,还要面临对未来的选择。时间似乎越来越失去它的耐性,像一个急匆匆赶路的流浪汉,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露宿地,我们都被它的脚步惊醒。又是一个秋天,学校里到处布满了各种工地,这就是整个中国的缩影,一个社会学家说:“我们的国鸟就是起重机。”这话很有点诗的意思。我们刚来那会儿,女生楼后那条路就被割得像剖腹产时女人的肚皮,黄土和砖头翻得到处都是,在地下埋藏了好多年的粗细管道终于见了天日,那还是七年前。我们被学校地面上的伤口弄得相当激动,日夜轰隆响着的机器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故事中铁狮子坟大学蓬勃地发展着,一切都欣欣向荣。几年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当初的自己太天真了,挖坑、埋管道、再挖开、再埋管道是生活常态,如果哪天你在铁狮子坟连一个工人也看不见,那才真是末日。一栋栋高楼就这么矗立起来,废弃的游泳池不在了,每到春天就长满麦苗的田地没有了,图书馆旧馆正被一群挖土机挖掘,几十米的深坑空荡荡像吃惊时张大的嘴。这些建筑都是植进铁狮子坟的仪器,它变得富丽堂皇,也遍体鳞伤,像一只可怜的小白鼠在黑夜里瑟瑟发抖。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的荷尔蒙似乎都停止了分泌。硬币自从演完了那棵树之后,就退出了戏剧社,没人承认他就是戈多。这对硬币来说是彻底的失败,他最终明白了自己的自欺欺人。我想,我并不是戈多,他无奈地说,我甚至不是那棵树。我们都不再参加各种聚会,那是年轻人的事,我们得趁自尊还在时主动退出舞台。不过硬币的那首诗还在流传,一代传给一代,硬币也许会凭借这首诗达到短暂的不朽。

大金牙的托福成绩很不错,这让他的几颗暴牙比从前更为突出,他交了一外国朋友,整天往留学生公寓跑。我有一段时间很想念王彤,也偶尔梦见她当年的两瓣屁股,听说她毕业后去了一家中日合资的企业,并且傍上了一个日本高层。我不禁再次感慨一番,她从来就没让我自在过。我曾试图联系她,但没能成功。在所有努力无效之后,我无奈地承认,该离开了。

我和硬币奔波在京城的各大出版社报社之间,祈求他们施舍一份能填饱肚子的工作。我们低眉顺眼、老老实实地接受更年期的妇女和油光满面的老男人的面试,他们毫不羞耻地当着我们的面抹口红,或者把假牙拿出来让面试者去洗。他们问你是哪个大学的,以前干过什么,将来想干什么,现在在干什么。这些问题都很尖锐,至少对我们来说很尖锐,过去、现在和将来都被你们问了,而我们哪里知道呢?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必须忍受下去。他们用羞辱的口气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很不愿意相信你们,更不愿意请你们来工作。你们浅薄又自大,你们只知道务虚不知道务实,你们……”我承认,我都承认,就好像你们没有年轻过一样。

有天晚上,硬币灰溜溜地来到我们宿舍说,哥们,我又被拒了,这回连面试都没有,我已经第三十次被人赶出来,我看这城市不适合我们。我很想揍他一顿,我可看不惯这孙子的熊样,被拒怎么啦?被拒怎么啦?谈恋爱的时候我们被拒过多少次?上课的时候我们被驱逐教室多少次?这些灾难不都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嘛,告诉你,没什么可怕的。这都是他们的大阴谋,我们只要表现出对这阴谋早就一清二楚的姿态就够了,他们也会心虚,一心虚他们就会害怕,机会就这样眷顾了我们这群没有准备的人。

硬币并不是认同这些,他说你看看你们宿舍的同学吧,一个保研了,大金牙出国了,一个留校了,只有你还悬着呢。别跟我说你不着急,不着急你为什么一个月都不换内裤,恋旧?不可能吧,你就是害怕最后的一条内裤也被清洁员扔到厕所里。我真想揍他,我不换内裤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大金牙和硬币持同样的观点,他们都认为我有点毕业综合症,无法承受马上离开学校步入社会的压力,以致整个人能都有点歇斯底里。大金牙说看看看看,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吧。他妈的我还没老呢,我也不伤悲,只是对现状感到无比气愤。

晚上大金牙请我和硬币喝酒,我们要喝啤酒,他非要喝红酒,有什么办法呢?是他请我们喝酒,我们必须妥协。我始终认为红酒是女人喝的酒,法国人、意大利人就挺娘的,看人家俄罗斯,就喜欢喝威士忌,嗯,相当于我们60度的烧刀子。我还记得第一次喝红酒是在某年的铁狮子坟诗人聚会上,有人拿两瓶红酒,我们对着瓶子一人一口,红褐色的粘稠液体在夜晚看起来特别像血,越看越像。大金牙戴着金属牙箍,他想把两颗暴牙弄回去,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平常人。我劝过他,他认为美国那边风向早转了,没人再喜欢形体上标新立异的东方人。现在都看内在,你知道吗,他们看的是我的内在,大金牙说。硬币大口大口地吃油腻腻的回锅肉,从他咀嚼的动作上看他并不是很享受,但是他还是拼命吃,硬币是在发泄。我说你丫别吃了,一会吃吐了。硬币头也不抬说,我喜欢,你管得着吗?我就喜欢回锅肉。

完了,这回彻底完了,大金牙完了,硬币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开始抢硬币的回锅肉吃,很快一盘子肥肉都下了我们俩的肚子,然后大金牙又要了一盘,也被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吃光。大金牙结账的时候,我和硬币跑到厕所里一阵狂吐,那些刚才还油汪汪、金灿灿的火锅肉,美妙的回锅肉,转眼之间就成了颜色发白的呕吐物。看着自己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我嚎啕大哭。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只不过是铁狮子坟嘴里的一块肉,是这个时代嘴里的一块肉,他们想煮了吃就煮了吃,想炒了吃就炒了吃,想回锅就回锅,吃完之后又吐出来,随便找个下水道哗啦啦地冲下去,我们就永世不得翻身了。我们都不是一块肉,只是被吐出来的那些污秽,充满了五脏六腑的恶心味。

那天之后,这个比喻、这个意象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赶之不走,它一来我就得蹲在厕所前的马桶旁边,不住地干呕,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这就好像一个被强奸的妇女,一遍又一遍地给警察、法官、朋友、亲人、同事去讲她是怎么被屈辱的细节,我想我是被祥林嫂附体啦,被鲁侍萍附体啦。是命,是命让我这样的,不是鲁迅也不是曹禺,是命。

9

夜幕降临时,你再也看不到铁狮子坟发出的幽幽蓝光,即便到了深秋,梧桐树上乌鸦也没几只。铁狮子坟又开始了大规模建房子,不知道多少坟被在此挖了出来。学三被拆除的那阵,硬币常常到废墟上去拣东西,女工人三番五次把他赶走,过不久他又会出现在那里。我问他找什么呢。他说不知道,总觉得丢了点什么。然后我们只能买两瓶燕京啤酒喝,现在的啤酒越来越贵了,喝完了第二天还有些头疼。

真是的,铁狮子坟这地没法再呆下去了,我们得毕业了。

硬币过来跟我说,你有点操蛋,你在前面明明白白地说这篇小说是讲硬币的故事,怎么到后来都成了你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我呢?阿桂呢?大金牙呢?光头女呢?我们怎么都成了你的木偶?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这个问题太重要了,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过。我这篇小说确实是想讲一个有关硬币的故事的,可你也知道,硬币总是两面的,一面是花纹一面是字,生活就是一枚硬币,被离心力抛在空中落下来,我怎么分得清哪面是花纹哪面是字呢?我想,潜意识里我可能只是想为自己写一篇小说,但是我非常害怕面对真实,于是虚构了一个叫做硬币的人物,我和硬币只不过是同一个人物的两面,我们相互依存不可分割。

不过生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硬币来找我并不是想讨论小说的主人公问题,他是想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硬币被一家无趣的大型门户网站录取了,从明天他就要开始上班的漫漫征途、从此超越我并永远不会回头了。我会经常过来请你吃饭的,硬币说,我挣了工资就经常请你吃饭,怎么样?哥们够意思吧,比阿桂强多了吧?别跟我提阿桂,最好别跟我提阿桂。不知道是何原因,这些天我常常想起阿桂,想起他抱着瓶酒瓶子在水泥台阶上痛哭流涕的场景,谢谢哥们,谢谢,他说。阿桂,你是不是死在哪儿了?硬币请我吃饭,他也要喝红酒,他说自己工作了,生活上也要上档次,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喝两块钱一瓶的燕京和十块钱一斤的二锅头了,他得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还好,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没有点回锅肉,这成了我和硬币现在唯一的共同点。我得说,面对生活的压力和当权者的诱惑,硬币软弱地投降了,他自决于人民了,恐怕现在整个铁狮子坟只有我一个人负隅顽抗了吧?

学校贴出了告示,我们在6月30号之前必须离校,今天是29号,我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更没有去处。硬币自从请过我一顿饭就再也没出现过,大金牙正飞行在太平洋上空,周周的工作宿舍是在一间狭窄阴暗的地下室,小得我都不忍心去打扰他。我开始收拾东西,扔扔扔,就让我把所有的不满和愤恨都发泄在这些衣服、被子和书本上吧,连同我现在才稍微反应过来一点的青春,全部抛掉,我甚至想一把火点了它们,那才干净。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背了一个旅行包走出西北楼,出门前在楼下的电子秤上量了量,118斤,和刚入学时一样,四年来好像一切都没变。临走时,我对楼下正和西南楼女楼管打情骂俏的楼管说,哥们找你有点事。他不耐烦地说什么事,我说你大爷的!然后撒腿就跑,他又高又壮,有一次我们半夜四点回来他死活不给开门,老子记着你呢。

我在桑拿房住过一个晚上,在候车大厅住过一个晚上,在地下通道住过一个晚上。在地下通道的那晚交到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个朋友,他在那儿弹吉他卖唱,唱《我的未来不是梦》、唱《皇后大道东》,我眼睛贪婪地盯着他面前饭盒里钞票。他有些畏惧我的目光,于是用那些钱买了两笼包子,我们分头吃了,他说他叫老八。当时我以为老八和我一样,是一个流浪汉,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北京人,家里特有钱,可他不喜欢呆在家里。之后几天我就和老八混在一起,他卖唱我收钱,收成好的时候还去吃点羊肉串喝点啤酒。有一次我们在小西天那边喝酒的时候我看到了硬币,他西装笔挺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没叫他。他已经不是硬币了,我想,现在的硬币应该静静地躺在臭水沟里,而不是豪华宾馆的房间中。

半个月后,老八和一群人要转战上海,走之前他介绍我到三里屯一家酒吧做服务生。我很喜欢这个工作,简单、无聊,客人少的时候我就趴在吧台上写小说。老板娘是个美人,可我暂时对女人一点感觉都没有,也许有一天我会考虑勾搭漂亮的老板娘,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只想稳稳地干好服务生这份工,嗯,我和当年的香港特首曾荫权的竞选口号是一致的。在此期间,我坚决不给家里打电话,而是写信,这样比较容易让年迈的父母相信我是在一家报社做编辑,每次信封上都留不同的地址,我告诉他们我经常出差。

有一天我和老板娘去进货,我说开车去,她非要坐公车,她那好几十万的车就那么委屈地停在车库中。我们先坐了一路电车,然后倒22路,车上人很多,恍惚间听见有人喊:下一站铁狮子坟,有在铁狮子坟下车的请提前换乘。

老板娘说,到你们学校了,你不下去看看?

学校?铁狮子坟?我不记得自己在这待过。

没劲,老板娘说。

她说这句话时,我的心怦然地动了一下,该是琢磨着上她的时候了,我想。

至于铁狮子坟那一站,谁爱下谁下吧。

刘汀,青年作家、编辑,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钟山》《作品》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曾获99杯“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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