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江南(六章)
2017-11-13湖南黄曙辉
湖南 黄曙辉
打马江南(六章)
湖南 黄曙辉
在树叶下打禅
菩提树巨大的叶片覆盖宇宙,遮蔽了世界上所有的眼睛。那一棵看不见的树,长在三界之外。
我在树叶下歇息——
一片芭蕉叶,遮阳,听雨,习字。
一片葵叶,是发散的念想。
一根细细的针叶,是随时治疗我各类病症的银针。
我在树叶下歇息,将一生的行走收揽于怀。
是皈依菩提的时候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怀素写下狂草之后悄然离去,一部《自叙帖》,走笔惊天地,心中有大千。一个小小沙弥,在蕉叶上打下江山,成就大业。
向日葵是梵高的命——当然,也是我的命。那比火还热烈的黄色,比黄袍庄严,比黄金贵重万千倍。一个世界在他穷困潦倒的黄里,成为隔世的绝响。
而我只要一片针叶。曾经,我手握这一根银针,疗救病患。来不及抽走那一根细细的针,我被无形之手击倒,至今晕眩。
返回,我寻找另外的一根针,在马尾松一般繁茂的针叶树下。
静坐。写完最后一个无人识得的字,我就闭上眼睛。
打马江南
梦中的壮士是旧年冬天从北方迷途的风雪里万里迢迢赶往江南的。越过秦岭,就到了家乡。他不在半山腰上的留坝过夜,直抵湖广两江。
蜀道难,难在乌江难过,悬崖上的棺椁,像无声的鹰翅,巨大的影子覆盖忧伤。
江南在一泓清水里淡入,杨柳依依。长堤上走着踏春的女子,飘逸的裙裾,刹那间铺开十万里荷花,如笑,如靥,如飞天过处腾起的一缕细细的羊角旋风,弹响丝弦管竹,醉饮世间太平。
偏偏,那个打马而来的壮士,马蹄上尚有尘土,发际上满是风霜,褴褛的衣裳浸着汗渍,仿佛出生的印记。
葫芦里的酒早就空了。
嗜血的刀剑无血滋养,满怀悲愤。不是无人可杀,可杀之人太多,盗贼在昨夜使了手脚,用蒙汗的药取走了刀剑的锋芒。
他是收拾好边疆之后再来江南的,原本想在江南安度晚年。而沿途所见,以及所闻,皆是鸡鸣狗盗之事。迷奸,诱奸,强奸;明抢,暗抢,巧抢;杀人越货已不是什么新鲜之事,日日皆有所闻,所见。
飞鸟尽逝,燕子找不到旧年的巢穴。
靡靡之音愈发婉约柔媚,与边关大漠的羌笛胡笳之音相去甚远,更不若啸叫的北风。暖风吹得游人醉,醉生梦死之人多不可数。
下马。洗脸。濯足。观鱼。水至清则无鱼,偏偏,有人浑水摸鱼,搅起新世纪的污泥,装饰荷花,名曰出淤泥而不染。
夜夜笙歌。石榴裙下,尽是开心的笑脸。
江南美,美如画,画中人站在画中,一根箭镞一样的指头戳向壮士,仿佛乌江边上项羽自刎的那一把长剑,簌簌飞来,他无法突围,只能闭上眼睛。
他闭上眼睛的瞬间,黑也是一种光亮。他猛然一记长鞭将自己从梦里赶出,看到了自己名字里的阳光和雨露。
江南,渐次展现不一样的长卷。
渔水谣
洞庭湖是我的心脏。我是在晨光熹微的时候,沿着自己的血管进入洞庭湖的。
梅山的梅花,以慈爱收集清露,以隐忍开出霜花,以沉默汇流甘泉,以豪迈的气势一路滔滔奔向洞庭,与随水飘来的思想交融。
那些金针鱼、中华鲟、江豚、红鲤、鳜鱼、白鲛、黄鲫、青鲢、河蚌、田螺以及虾蟹,早就逆流而上,给我送来鱼汛。
那时和风细细,杨柳轻扬,天空净朗,水天一色,星月交辉,鱼儿嬉戏,打鱼人驾一叶扁舟游弋于清波浪里,鱼跃人欢。
而汹涌的黑浪乘着夜色突袭,亡命之徒打劫鱼虾,打劫众人,也打劫自己。
洞庭湖满湖的诗句左冲右撞,那些无处可逃的鱼虾,拼命衔诗呼救。
我的血液涨潮,狂风大作,掀起滔天巨浪。
我从“黄”字里取出一块良田,开挖成良知的避难所,共同养育可怜的虾鱼蟹蚌。我从“曙”字里取出太阳,暴晒那些黑得发霉的四面楚歌的自取灭亡者。我从“辉”字里取出光芒四射的军队,日夜兼程逡巡于每一处沟港湖汊。
落日的余晖给洞庭湖撒满了金子。镀金的诗句试图安慰那些呼吸困难的鱼儿。
而水在我离开之后愈加污浊,盖过了屈大夫投江自尽的绝望。
我的名字现在被空气污染,艰难地坚守着一方清静。
站在远方,遥望洞庭,我割破身体全部的血管,捅穿愤懑跳动的心脏,妄想以血液冲洗我的洞庭,妄想以血液滋养那些可怜的鱼虾。
而我的声带已破,无法发声。
哪是血?哪是水?
谁是鱼?谁是虾?谁是蟹?谁是蚌?
谁是哪个吟唱《渔水谣》的人?
一个人的浩浩荡荡
独自从母亲的羊水里走出,浩浩汤汤。尾随而至的是死神,它一直在追赶着快速奔跑的我。
只有母亲一直在惊恐中注视着我,担心我在旅途中遭遇不测。
死神悄悄站在了母亲的身后,将她拖进了地狱。人间有鬼,堪比地狱。地狱里的鬼,青面獠牙,人间的鬼,冠冕堂皇。
无力救出母亲,我只能独自远行。
从林木森森的大山走出,遍野巫风啸叫,虎豹出没。死里逃生,我在偶然捡拾的一册诗书上发现了逃命的秘诀。
浩淼的洞庭湖,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我找一粒破碎的古字自救。
一个人出山,一个人渡江,一个探险,一个人在险境中与看不见的敌人短兵相接,刺刀见红。
屈大夫的冤魂,沿着汨罗江心有不甘地深潜于洞庭水。问天,天不应。
杜老夫子在一叶扁舟上风雨飘摇,客死他乡。何处广厦安魂?何处泥土葬骨?
苏子瞻的月亮,早已在乌烟瘴气的年代,被呛人的戾气裹住,呼吸不畅。
我取出骨头里的磷,以自己剩下的骨头撞击,点燃烽火。黑云压城,大兵压境,我孤军奋战于良知的孤岛之上。
绕岛而行,唤出幻想中的万千个我,与我同行,浩浩荡荡。
浩浩荡荡,万千个我以整齐划一的姿势练兵,宣战,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我用死亡救母,给他人让出生路。
狂蜂乱舞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先前平静的水面,波澜不兴;风,微微从树叶与花朵的边沿掠过。
荡舟人在轻柔的波光幻影里沉醉。
上岸。无由牵系缆绳,只任鱼儿兴致依旧。一袭梦幻的旗袍在蓝色的水影里荡漾,妖媚如绸。
烽烟突起。紧随而来的狂风,在闪电的长鞭抽打之下,一些平素不曾发生的意外,接连出现。
狂风乱舞。狂蜂乱舞。安分守己的蜂,被迫从巢穴里一一逃出,慌乱成一锅嗡嗡作响的热粥。
春天的花朵已经在瞬间消失。果实的影子纷纷坠落,像坠落的炮弹,激起一阵阵的浪花;浪花,结不出果实。
晕眩。大地摇晃。无数找不到巢穴的狂蜂围绕着他,万箭齐发。他看到了死亡的危崖在剥离,崩塌,他的双脚,已经找不到立足之处。
狂蜂乱舞。
狂风乱舞。
林梢在风中弯折。芦苇在风中弯折。白茫茫的芦花,像大地的孝衣。
众神死去。只有他还在苟延残喘,以一副恐怖的骨架,留给世界最后的记忆。
春去冬来的日子让世界突然萧杀,而失去家园的狂蜂找不到归属。白雪茫茫,这些小小的精灵,以自己微小的影子,点染世界。
我从危崖落下。梦醒时分,一粒火光从名字里溅出,无数着火的翅膀在空中舞蹈,世界仿佛重又万花齐放。
狂蜂乱舞,吹尽黄沙——
梅山密语
葡萄藏在火焰里。绿色的火焰在风中翻动,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展开写满蜜语甜言的情书。爱情瞬间塌陷。绿葡萄、紫葡萄亮出了它们引人入胜的技法,在翻卷的火焰里,将我彻底征服。
在梅山,张五郎施展了百变的法术,每一个路口都站着样貌相同的巫师。一阵渺渺茫茫的风吹过,月亮像一张纸片,晃晃荡荡,将写下的绝妙好诗,一一藏于葡萄的藤蔓上和叶片下,让我痴迷于葡萄的绿和紫——绿色的鲜嫩,水灵;紫色的成熟,高贵。
海上升明月,日暖玉生烟。白昼的阳光消隐,所有的光亮全部汇聚于夜晚闪烁的葡萄之上,像一串串晶莹的梦,环佩一般叮叮当当,响在尘世最后的净土。
只有你我能读懂葡萄的密语。梅山七十二手诀,诀诀花样百出,而唯一的内容都是燃烧的火焰,它们在你我的心上,狂野如风。
愤怒的葡萄在我们相识之前就已经消失,现在只剩下甜蜜的葡萄,等待风霜满面、饥饿交加的羁旅者尽情品味。月白风清,海浪般荡漾的诗情画意,弥漫于记忆之岛,将其包裹成透明的玛瑙,定格幸福。
树欲静,风不止,梅山在你到来之时静美如你的笑靥,在你离去之时躁动如疯狂的海啸。叮当作响的葡萄,以尖利的玻璃之声,全部扎进我的念想之中,瞬间隐身。我左顾右盼,无法找到它们的影子。
月光在此时突然明亮,偌大的葡萄园宁静如波澜不起的大海,也仿佛你光洁无比的肌肤,展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任人思绪飞扬。高山在远处的月光里沉睡,唯美的葡萄成为念想里宝石一样透明的山峰。
转山,我绕着那一粒粒巨大无朋的葡萄,默念我们互相定下的密语。
绿葡萄,紫葡萄,我一串串采下,搁置于我名字里那一横一竖的窗棂上,等待你夜晚悄悄到来时那一缕缕幽幽的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