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风景(六章)
2017-11-13蔡旭
蔡 旭
远处是风景(六章)
蔡 旭
田螺坑
田螺坑出名的不是田螺,而是土楼。
成群结队的土楼,星罗棋布的土楼。
天上降下的飞蝶,地上长出的蘑菇!
我站在山坡朝下看,一方一椭三圆形的土楼群,令我惊呼,令我震撼。
当地人说,它叫“四菜一汤”。
这桌佳肴的味道美极了!
不能不迫不及待走到它们的面前,慢慢细品。
方的步云楼,椭圆文昌楼,圆的和昌楼、瑞云楼、振昌楼,早的三百多年,晚的也近好几十年了。
我看见以生土为主,掺上石灰、细沙、糯米饭、红糖、竹片、木条,反复搓揉、舂压、夯筑而成的土楼,至今仍然固若金汤。
防水,防火,防震,防兽,更要紧的是防盗与防贼。我看得见楼墙上仅有的几口窗户,满布警惕的眼睛。
而土楼内,一层层一间间房间手牵手肩并肩,排列着和谐相处与众志成城。
一座座三至五层高的土楼,就这样团团围拢,城墙一样围护着一个个庞大家族的苦乐悲欢。
围起了向心力,凝聚力。筑起了足够抵御一切风雨与灾难险阻的长城。
从元代就开始在闽南扎根的土楼,与时俱进地生活在现代。
成了世界文化遗产。称为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葩。
田螺坑的“四菜一汤”,让我深深沉醉。
足以让世界,深深沉醉。
鼓浪屿
屈指一算,我与鼓浪屿失联已经二十年了。
大家都在。经常想念,只是没有相见。
这次路过厦门,一心要去见一面。
鼓浪石在,浪击礁石之擂鼓声也在。
“碧波连碧空,白帆载白云。”浪花与沙滩也在。
日光岩在,菽庄花园在,皓月园在,所有的美景与回忆同在。
八卦楼在,海天堂构在,以及作为“万国建筑博览”的多国领事馆旧址都在。
新码头更漂亮了,但改名市民码头的旧模样还在。
台风一次次来过,但不惧风吹雨打的白玉兰、南洋杉、凤凰木,与一千种乔、灌、藤、草还在。
名副其实的音乐岛,令人沉醉的琴声与好心情还在。
当然,舒婷与诗还在。
日新月异的厦门,一日千里的祖国,千变万化的世界,似乎一切都在变。
变,或许是必然的。不过一些变好了,一些没有变好。
看到一成不变的鼓浪屿,我就放心了。
是的,总有一些东西不需要改变。
总有一些东西,需要——不改变。
烂柯山
真是个下棋的好去处。怪不得人称围棋仙地。
一道天生石梁架在空中,抬头仰望是一座石桥,置身其中是一个巨洞。
风从这里穿过,时光从这里穿过,只是雨无法穿过。
一些黑白子散在洞里,难道是晋代留下的棋子吗?
那时王质打柴路过,停下来看仙人下棋。不多久,斧与柴都全烂了。
留下了一个烂柯山的名字,一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神话。
多少人曾在这里论棋?
南北朝有谢灵运、郦道元;唐有刘禹锡、白居易、孟郊、韩愈;
宋有范仲淹、苏东坡、辛弃疾、朱熹;元有马可.波罗;
明有朱元璋、刘伯温、徐文长、徐霞客;清有左宗棠、林则徐、李渔。
有下棋的,有观棋的,其实也都是些棋子。
留下了一个人间仙境,留下了足迹、手迹与笔迹,留下了佳局、佳作与佳话。
哦,当代也有聂卫平、马晓春、刘小光,还在此举办过全国围棋锦标赛。
这一天,我与一位50年前的老同学来到衢州这座名山。
没有人下棋,没有人观棋。
只有几位老人与几粒棋子。
我们相视一叹:时间,过得太快了。
鸡缸杯
一只精美的明代鸡缸杯,站在景德镇御窑博物馆里,站在我的面前。
是的,它正是成化斗彩鸡缸杯。画的是鸡,形状为缸,用途为杯,明代成化年间御窑烧造的精品。
正是以釉下彩与釉上彩相凑相逗相斗得名,以瓷质精美、彩饰优雅、小巧别致闻名,称为明代官窑之冠的成化斗彩呀。
它真可以跟前些年拍出2.8亿港币的珍品媲美。
可惜它是碎片拼凑起来的!
是由御窑遗址出土的瓷品,精巧地复原的。
为了维护皇上的权威与贡品的权威,当年一些贡余品,都被集中打碎,就地掩埋了。
精品可遇不可求。而偶然得之的极品,技师们是不会拿来上贡的。因为下次制不出以此为标准的产品,皇上会要他们的脑袋。
只能上品给皇帝,极品留下来,或者,索性敲碎。
就这样粉身碎骨了。
即使是碎片,也这样埋没了500多年!
至精至美的东西,总是难有好结果的。
我不禁悲涌心头。为这些精美绝伦的瓷品,更为这些身怀绝技又身临绝境的技师们。
多么难以理解的情境呀。
站在这座以“御窑”为名的博物馆里,我不得不——
得到了理解。
琵琶亭
一座亭子站在浔阳江头,便该是当年白居易送客之处了。
主人的马不在,客人的船也已远去。
此时不见秋月白,这个被月光忽视的夏夜,连一盏灯也没有。
据知琵琶亭正在整修,暂停开放,也没有别的游人。
这样也好,只留下我,与一曲《琵琶行》同在。
无法登亭也罢。这座始建于唐代的亭子,屡经兴废,多次迁移,再修也不是古物。
好在616字的长诗永在,历经千年吟诵,却无需整修,一字也不可移动。
这时,诗境涌出,忽闻水上琵琶声。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琴女不在,只听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青衫湿的江州司马也不在,只记住“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千多年了,这琴声还是那么扣人心弦,这诗句还是那么回肠荡气。
这时分,黑夜把一切都已省略,只有汉白玉的白居易塑像仍在发亮。
我想,亭子整修之后,长诗会在,琵琶曲也会在。
琵琶女也会在吧?不在厅堂,也会在街头墙角。
不过我要问:座中泣的官员会在吗?
更要问:为此长歌短叹的诗人在不在?
——我举头问长空,当然,也得低头问自己。
浔阳楼
明知夜间不开放,到了九江,我还是要来看浔阳楼。
明知这已不是古代文物,我还是要来看当代重建的浔阳楼。
我在围墙外徘徊。我在大门口徜徉。我的心绕着三层楼飞升。
1200年了!韦应物就在此“复卧”,白居易也在此“知其然”。
苏东坡为浔阳酒楼题匾时,因墨污而舍弃了酒字,更显了大气魄。
施耐庵在《水浒传》里,描绘了“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的美景。
最广为人知的当然是宋江,他在二楼饮了“蓝桥岁月”酒。
更为人知的是醉后题反诗:“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是的,这晚在门外,我见不到这些人,这些物。
即使白天前来,也看不到它的原版与原装了。
可是千百年了,人们还是川流不息,来同古诗、故事、名人、名著相会。
来领略因一人而名世的胜地,来赏识为一书而增色的山水。
寄托于这座楼的非物质财富,已穿越了时间,而固定着地点。
这正是一座城市之魂。
也不止是这座城市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