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失传的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探究
2017-11-11卢瑞生
彭 燕, 卢瑞生
(1. 吉首大学 图书馆, 湖南 张家界 427000; 2. 永顺县非遗中心, 湖南 永顺 416700)
濒临失传的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探究
彭 燕1, 卢瑞生2
(1. 吉首大学 图书馆, 湖南 张家界 427000; 2. 永顺县非遗中心, 湖南 永顺 416700)
通过笔者对湘西与鄂西土家族聚居区的田野调查,阐述了土家族挑花的溯源与现状,重点对土家族传统挑花的制作技艺、表现形式及文化蕴含进行了剖析与论述,并结合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目前所面临的传承困境进行了分析与解读。希望能够以点带面,完善土家族传统挑花的研究体系,使土家族这朵工艺奇葩能重新被人们认识和深度挖掘,进而对其保护与传承起到积极作用。
土家族挑花; 技艺传承; 十字花锈; 传统技艺
一、引言
科技人类学强调对传统技艺的研究,一方面寻求技术导引文化进化的机理或标识,另一方面揭示出技术背后的精神体系,以期合理把握技术与文化的变迁细节及共变规律[1]。在实践方面,近年来,不少学者已关注散落于民间的传统技艺与文化,成果较为丰硕,如田明对土家织锦的关注[2],田茂军对民间剪纸现代转型的分析[3]及胡维汉对贵州苗族民间蜡染的研究[4]等。在政策层面,国家也出台了一系列制度和措施,如建立了“非遗名录”、“非遗传承人”与“文化生态保护区”等措施,但这与濒临失传的民族传统技艺相比,我们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挑花是因技法特殊而从刺绣中分离出来的一种工艺,也称“十字挑花”或“十字花绣”,具有极强的装饰性。挑花在我国历史悠久,流行地区较广,较著名的有湖北、湖南、四川、贵州与陕西等地。如四川茂汶挑花古朴素雅,针法与图案变化多;湖北黄梅挑花图案精巧、色彩明快。除汉族外,瑶、土家、苗、侗与维吾尔等少数民族也盛行挑花,如湖南隆回的瑶族挑花精巧细密,形象古朴。土家族挑花也颇具特色,民族学家彭武一曾这样描述:土家族工艺美术有两朵花,一为打花(织锦,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为挑花。打花线粗质厚,挑花线细质薄。打花取色浓重、豪放,挑花取色恬静、淡雅[5]。可见土家族挑花与织锦曾相辅相成,为同根异株的两朵民族工艺奇葩。但目前有关土家族挑花的相关记载与研究却很少。笔者通过中国知网对土家挑花进行检索没有一篇相关文献,通过互联网搜索土家族挑花仅找到几张图片和几篇同为田明在《土家织锦》一书中对土家挑花略有提及的短文[2]56,研究著作与论文更未发现。
土家族无文字,挑花的制作工艺是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承,一旦掌握该技艺的传承人离世,他们承载的技术与文化信息也将随之消失。随着现代社会的迅猛发展,土家族挑花逐渐被忽略、遗忘,其技艺已濒临失传。抢救性调查研究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已成为保护与传承这朵工艺奇葩一项刻不容缓的工作。
二、土家族挑花概况
土家族历史悠久,世代居住在湘、鄂、渝、黔毗邻的武陵山区。境内山势险峻、沟壑纵横,历史上土家族与外界接触较少,因而成就了很多独特而优秀的民族文化。挑花作为土家族民族文化的载体之一,原始地貌的隔绝与民族文化的千年延续使其别具特色,在长期传承中保留了多种传统技艺元素。
1.土家挑花的溯源
土家族挑花(土家语:布拉丝卡普①)俗称挑纱(卡普突)、数纱(卡普嘿)或扯扯花(卡普迟),它起源于何时,史籍没有相关定论。但从一些汉文古籍与考古中可找到一些痕迹:据南朝宋文帝的《后汉书》记载,武陵蛮“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衣裳斑斓……”;《永顺县志》载:土司时期男女服饰一式,头裹刺(刺即挑)花布巾,穿衣裙且刺花边[6]。这些描述让我们得知,那时土家人有喜斑斓花衣,头帕衣裙皆花边的特性,故因这种独特的审美情趣和需求促进了土家族挑花技艺的发展。清代土家族诗人彭秋潭留有这样一首《竹枝词》:娇小绿窗一段春,桃花菜子可怜人;眼波眉晕聪明甚,学得挑花绣手巾[7]。1988年永顺老司城考古发现八块人物造像砖雕,雕像中清晰可见古人的服饰结构和挑花图案,他们上身麻布短衣,两袖饰有挑花边……[8]由此可见,土家族挑花至今至少已有800多年历史,曾在明清广为流传。
土家传统挑花主要在红、白、蓝、黑的直纹土布上,按照布纹的十字经纬线,用对比色度较高的棉线挑绣成各种不同的图案,有“素挑”(图1)②和“彩挑”(图2)之分。土家挑花制品广泛运用于铺盖、手帕、帐檐、抱蔸、褡裢、服饰、花带与枕套等土家人的日常生活用品中,其质地结实、画面布局精巧匀称,彰显着浓郁的地方风格和民族特色。土家人尤其是土家妇女与挑花终生有着不解之缘:婴幼儿时盖挑花铺盖,女孩刚懂事就学挑花,准备挑花嫁妆;社巴日与六月六等节日则穿着挑花盛装去集会,当姑娘遇到中意的情郎就送挑花手帕或花带作为定情物;妇女婚后要给家人挑绣挑花服饰及生活用品;人去世随葬挑花用品,以示生死不分离。所以,挑花不仅是土家族一种生活用品和民俗的载体,还体现了一种人文精神,是物与人的统一,深受土家人喜爱。
图1 素挑 土家族刘代娥 获奖作品
1957年,张家界张玉梅的土家挑花围兜,参加了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的美术工艺品展览,获得了好评[9];1998年,在“中国民族服装服饰博览会”上,龙山县刘代娥、刘代英的两套土家挑花服饰获“优秀展品奖”(图1)。2012年永顺县余爱群的土家挑花作品《福寿双全》在博艺杯工艺美术大赛中获金奖。
图2 彩挑 土家族余爱群 挑花作品
2.土家传统挑花的现状
为探究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笔者于2015年6-8月、2016年2-3月、7-8月先后十余次对张家界、湘西与恩施等地的十多个土家村寨进行了田野调查,采访了上百位民间艺人,其结果令人失望:一是仅找到三位还能进行挑花制作的人,平均年龄65岁,一些会挑花的年老者因视力与记忆力衰退已力不从心;二是挑花制品自上世纪80年代后,被外地商人大量收购,现民间罕见,仅有少量实物被地方个人及博物馆收藏;三是四十岁以下的土家人根本不知何为挑花,部分知情者也因挑花制作耗时、收入低望而却步。
当笔者就挑花采访土家挑花女装获奖者刘代娥时(土家织锦国家级传承人),她惊喜而感慨地说:“问我土家织锦的人很多,但你是第一个问我挑花的人。土家族挑花很漂亮,我们寨上以前好多老人都做。现在大家都做织锦去了,挑花就没得人做了,你如不问,我也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土家民间有“养女不挑花,不如不养她”的谚语,可见,挑花曾是土家姑娘学习女红技艺的必修课。现如今,挑花与土家人的生活已相去甚远,实在令人心痛不己。因此,本文采用口述历史研究方法,通过田野调查对土家族挑花传承人进行口述访谈,挖掘、整理土家族挑花的制作技艺与文化表现。借此凸显土家挑花的丰富内容与独特的艺术魅力,以弥补土家族传统工艺研究上的不足。
三、土家族传统挑花的制作技艺
土家族传统挑花制作的工具比较简单,只需布、线与针,不需其它辅助材料,也不需起样画稿,全凭口传心授或悟性照“花样”数纱而挑。其制作技艺共两道程序,先制作原材料,再用不同针法于布上挑花。
1.原材料制作
(1)纺线与织布:土家族传统挑花的原材料主要为自纺、自织与自染的棉线与土布。棉线是用棉花纤维搓纺而成的线,土布又称“家织布”、“粗布”。土家人自制棉线和土布的工艺较为复杂,需经养蚕、栽棉到采棉、弹棉、纺线(注:棉线制作工序到此完成)、打线、浆染、作综、织布与了机等大小工序七十多道,全部采用纯手工制作。纺出来的线结实耐用,织出来的布经纬分明,很适合挑花的数纱操作。
(2)原材料染色:挑花制品完成后不需染色,原材料在挑绣前需按不同制品染色,以备使用。土家人染色大多以当地出产的天然矿石与植物为主,如:朱砂、石灰、靛蓝、五倍子与红高粱秆等。染色时先将棉线和土布用石灰水煮沸脱脂,洗净后晾干,然后根据染料的特性染成不同的颜色。如红色(土家语:面姐)染色首选朱砂,先将朱砂磨成细粉,再经多次漂取,即可得到朱砂和朱膘等正红色颜料。这种自制的纯天然染料,染出的色彩古朴耐看,不易褪色。
2.针法制作
“男儿看田头,女儿看线头”是至今仍在土家族地区流传的一句谚语,针法能否巧妙熟练地运用,曾是衡量土家妇女是否聪明娴淑的重要标尺。因此,土家姑娘从小就练习各种挑花针法,练出一双灵巧的手,针就如画师手里的笔,无数精巧的图纹就出自她们的针下。其针法主要有:
(1)十字针:即按照土布的经纬密度(“竖2横2”,即经线数2根纱,纬线数2根纱或“竖3横4”等)在矩形的“单元”中,将对角线相连而组成一个“×”或“十”字形,并以此组合成各种图案。其针迹正面纹样完整,反面为直线排列,可看出大致图案。
(2)一字针:即以单针顺底布经纬线或对角线数纱挑制,是挑花里最简单且常用的一种针法,通常用于其它针法挑成主体图案后,一些花纹的空隙、尖端等需要在直、斜、横等方向加挑一字针,以取得拼接效果。针迹为“一”字形,也称平线针。
(3)回复针与逗花针:回复针先从布纹的正面每隔三至四根经纬线(根据布、线的粗细决定隔线数)挑一针,挑出图案雏形,然后从反方向沿原针脚回针进行重复挑戳,使绣线恰好覆盖其空间,致内外两面纹样相同呈现,也称“双面挑花”;逗花针即在小方格中间挑一长针,两边针渐短,这种针法较少。
湘西龙山土家人还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双面针”技法,制作时,先在底布上用一字针法每隔二至四根经纬线,沿图案直线、曲线、斜线等方向挑出纹样轮廓,再用回复针法沿纹样面块的大小戳纳一“短绕针”或“长绕针”,令图案饱满、立体感强,栩栩如生(图3)当地人称“拉花或扯扯花”。
图3 民国时期湘西土家族扯扯花床单
土家族挑花针法较多,各地称谓不一,但无论哪一种针法都很精细,其针迹正反两面都很整齐,绝不会出现乱纹现象。针法的运用一般遵循从纹样中心向外挑绣,然后从外又回到纹样中心的工艺程序往返进行。挑花制品一般也看不出针线接头,需要接头的地方,就将线头各分成2股,然后将两头缠绕在一起,再将其搓成线状,使接头与原线无异。
四、土家族挑花的技艺表现
劳动创造了技艺,土家族挑花是土家先民辛勤劳动和智慧的结晶,寄托了土家妇女对美好生活的愿望,体现着土家人的审美意识和非凡的想象力。其技艺表现在以下四方面:
(一)土家族挑花图案的题材
(1)动物鸟兽:主要有龙、凤、马、鸡、鱼、虎、狮、蛙、老鼠、麒麟、喜鹊、蝴蝶等。在土家人眼中万物都有美的一面,土家妇女常结合自己的想象、谐音,将这些物象进行简化与组合的艺术处理,使其变换成吉祥美好的图案。如莲莲(年年)有鱼(余)、龙凤呈祥、双狮戏球、百鸟朝阳、喜鹊闹梅与麒麟送子等。
(2)植物花卉:主要有藤藤花、葫芦花、梅花、牡丹花、玫瑰花、韭菜花、海棠花、紫薇花、菊花、石榴花等。“挑花无巧,闹热为先”,土家人挑植物花卉完全信手拈来,自然天成,没有什么理由与布局,只要好看、热闹、布满图纹就行,也可花中装花。因此造型简练,画面热烈,让人眼花缭乱。
(3)生活器物与几何纹:土家人将家视为人生港湾和精神寄托,家中熟悉的生活器物自热就成了妇女表达心中情愫的最好载体,如火坑、背篓、桌椅、柜子、花瓶、花轿与文房四宝等;几何纹样主要有十字纹、回形纹、卍字纹、菱形纹与三角纹等,这些纹样古朴粗犷,源自物体形状的抽象概括,一般难以表达其意义,只能用形式美来阐明。
(4)天象地物与文字:天象地物主要有太阳、月亮、满天星、水波花、凉亭花等,文字类主要有福、禄、寿、喜、万、千等。在原生态环境下生活的土家人,形成了对自然的独特理解与看法。在他们的挑花图纹中,给天象地物以生命,在自然中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土家族无文字,但随着汉文化的推广,土家妇女便把一些象征吉祥、祝福与励志的汉字和用语填充在一个花团里(图4),以寄托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为观者留下了一些经典的格言。
图4 恩施土家族博物馆的文字挑花手帕
(二)土家族挑花图案的构成
土家族挑花是按土布的经纬线进行有规律的挑绣,因此形成了以点、线、面构成的几何纹样,这使挑花图案的构成不能太具象,一般多为抽象与意象式图案。
(1)抽象式:传统的土家族挑花大多为抽象的作品,它们所展现的图案重在传神、写意,而不是逼真,给人感觉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土家先民在“万物皆有灵”观念的支配下,将很多图案用丰富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来展现,使图纹对称均衡、变幻无穷,充分表现了土家人在繁杂的自然物象中提炼出来的秩序感。
(2)具象式:此类图案构成与抽象相对,具体体现在实象存在、纹样逼真。因挑花工艺的特点,一般也只表现具象的某些特征和轮廓,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写实。如土家族的“扯扯花”,制作时先在底布上按个人自主意识挑出图案轮廓,然后将各种纹样巧妙填充、组合,使图案构成整体饱满、纹样逼真,达到了美化物象的效果。
(3)意象式:土家族文化源远流长,因无文字记录,土家人便将其诉诸于民间艺术。挑花结合本民族的民俗民风、审美习惯等,将各种物象进行分解与变形,以意象的形式再现来表达对象。这类构图既有抽象也有具象,但蕴含一定的文化意义,如祈福纳祥、图腾崇拜、宗教信仰等。
(三)土家族挑花的空间构成
“空间”是一种物质客观存在的形式,一幅挑花作品能否有视觉冲击力,产生观者的共鸣,其空间构成形式非常重要。土家族挑花在空间构成形式上,遵循平面设计构成规律,运用夸张、变形、填充、适形造型等手段,对作品上要表现的物体进行了合理安排。
首先是对称的运用,对称是自然界最为常规、合理的一种规律,它让复杂的世界变得简单了一半。土家族挑花主要用于生活用品、服饰等土布的装饰,其主体形状与挑花图案均呈中轴线对称,构成形式有团花、角花、边花与填花等,图形有圆形、方形、几何形等。如图5四周由两片图案相同、方向相反的对称纹样拼接而成,中间以团花形式向四周呈放射状纹样,在精巧、严谨的规律中追求活泼,使图案看起来很有相向而行的动感空间。
图5 清代土家族挑花枕套
其次是平面分割,土家族挑花的创作者大都是文化程度较低的劳动妇女,对空间构成没有认知,但他们从生活中感悟世界,用直觉与经验对挑花作品进行了潜意识的平面分割。如图六的挑花图案《老鼠嫁女》,主体部分由几条平行横向图案组成,以老鼠为主体形象,运用适形造型、填充等手段组织图案,使观者间接体会到婚礼的热闹场面。并从这种朴素的思维意识与平面分割形式,可以看出土家族挑花独特的构成形式与造物意识。
再次是自主发挥,土家族挑花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造型和审美观念。在空间构成形式上,土家人不受现实世界及科学规律的限制,完全发挥个人的自主意识,把各种不同元素巧妙结合在同一画面,力图表现各自对美好生活的执着追求。如图7的“凤穿牡丹”打破了时空限制,将牡丹、凤凰与花瓶等组合在一起,大胆利用透视与谐音等手法,将花瓶里面填充金龟与卍字纹等,使画面饱满丰富、活泼生动,让观者产生无限遐想。
(四)土家族挑花的色彩
土家族挑花的魅力,不仅表现在巧妙的针法和独特的构图上,还表现在用色的自由、大胆与率真,使之相互衬托,相得益彰。据《后汉书》载:土家族的祖先有郑、相、宗、樊与巴氏五姓,巴氏生赤穴,其余四氏生黑穴。因此,土家人向来推崇黑、红两色,更有尚黑的情结。土家族挑花的主要色彩为红、黑、蓝、黄、白,大多数作品以黑、白、红色为底布,配线以具有对比度的暖色调为主,如黑线、红线和蓝色线等。配色时不太顾及客观对象的原有色,多依据个人对色彩的认知进行自由搭配,用色也无贵贱高低之分,但有时因场合、性别与年龄的不同而使用不同颜色。如:因土家族宗教信仰与审美构建的关系,土家人对白色有崇尚和忌讳的两层含义。在土家族的传统挑花中,我们常见以白色为底布的挑花制品,但在一些喜庆场合没有白色,挑花中一些需要白色的图案也会用其它色代替;女性与儿童挑花制品多用代表吉祥、避凶驱邪的红色,男性用的挑花制品多用黑色和蓝色,给人庄重、严肃与稳健之感。
《后汉书》记载“武陵蛮”、“五溪蛮”、“好五色衣”,反映了土家先民有崇尚绚丽多姿的审美习惯。南宋朱辅在《溪蛮丛笑》中描述:“绩五色线为方,文采斑斓可见,俗用为被、衣裙或作巾。”[10]可见,当时土家人已用挑花制作“斑斓”的生活用品。土家族彩色挑花历史悠久,它是在纯色底布上,用对比度较高的多色线进行挑绣,致色彩绚丽、灿烂,多见于“改土归流”之前及现代挑花制品。“改土归流”后,随着满汉文化的大渗透,土家先民崇尚“五色斑斓”的习俗逐渐向“尚简朴”演变。如土家俗语所言:“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但一个民族传统的思想与审美情趣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土家挑花虽不如以前那样绚丽,但经过土家人的再提炼,逐渐形成了由单色线挑绣而成的素挑。土家族素挑大多在黑、白、红等色底布上,用对比度较高的单色线进行挑绣,致整个挑花作品明亮、恬静而淡雅。土家族挑花有彩有素、对比鲜明、极富视觉和装饰美感,使土家族传统文化在挑花的色彩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五、土家族挑花的文化蕴含
土家挑花承载着土家族蕴藏久远且最深的文化特质,既是土家族物质生活的载体,也是该民族历史、民风民俗、审美情趣与民间工艺等传统文化的集中体现,具有丰富的文化蕴含:
(一)一部无字的民族史书
在土家族的历史长河中,挑花的工艺伴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演变、留下了各种历史痕迹,通过挑花图纹可以管窥土家族历史的变迁与发展。秦汉以前,土家族地区还处于原始的渔猎时代,随着板楯蛮逃入“五溪”,湘西北的土家人开始织彩色的葛麻织物[11]。这使他们将崇拜的母题形象用于挑绣成为可能,土家挑花中所见那健硕的鱼、奔驰的马与拙钝的龟等就有渔猎时代的痕迹。土家人开始“刀耕火种”的农耕生活后,反映这一时期的挑花纹样有“六荞花”与“神龛花”等。如荞是土家族最早种植的农作物之一,它生命力强、生长期短,在荞的支撑下土家人度过了各种灾荒之年,从远古一路走来的荞花自然出现在土家族的挑花之上,表达了土家人祈求温饱的心理。“改土归流”后,随着满汉文化的渗入,一些象征吉祥的汉字与用语开始出现在挑花纹样上,如福、禄、寿、喜及一些励志名言等,寄托了土家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土家族无文字,纵观土家族的挑花纹样,就好像在翻阅一部无字的史书,它以丰富的图纹讲述着土家族古老的文明。
(二)土家族女红文化的展现
“女红”,指旧时女子所做的纺织、针线与缝纫等手工艺与成品,也称“女事”或“女功”。据西汉《礼记·昏义》载:“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可见“女红”是古代妇女必须遵从的“四德”之一,也是必掌握的技能之一。土家族挑花是土家妇女在“男耕女织”的传统习俗中,以个体为基础,以家庭为单位所进行的一项民间女红劳作。土家妇女作为社会的自然存在,社会化始终贯穿其一生。未嫁前做父母的好儿女,出嫁后要做丈夫的好妻子及儿女的好母亲。为表达自己的情感与期望,土家妇女常将这些思想寄托在自己的挑花技能之中。
土家族挑花从技术上分析,属传统手工技艺,其作品渗透着土家妇女的情感。从文化上讲解析,可拓展到土家族整个女红文化,它由广大妇女创造,自然而率真,以其“淳朴之美”哺育了土家族其它女红艺术,成为土家女红文化的经典。土家挑花曾是土家妇女学习刺绣与织锦的一项基础技能,其制作的原初动机是为了实用,而非纯粹的审美需求;原材料也是就地取材,不追求其它昂贵的材料。因而土家挑花不同其它女红那样繁华富丽、精雕细琢,而是清新明快、恬静淡雅,给观者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充分展现了土家族女红文化的魅力。
(三)审美情趣与文化寓意的有机结合
土家族挑花主要用于土布制品上引人注目和容易磨损的部位,如服饰的衣边与铺盖的团、角花等。它像一位造型师,把原本平淡无奇的布装饰得绚丽多姿,即增强了耐磨性又美化了挑花制品。土家族挑花就总体风格而言,彩挑色彩斑斓、图案明快;素挑色彩清新、古朴大方。两者凝聚了朴实、淳厚及美与真的本质,给人们一种含而不露的美感。如土家妇女在挑花衣服图案的设计上,常将左右两袖与衣服前后的纹样对称使用,衣领与衣袖边的纹样一致。(图1)这种相似图案之间的多重性排列,形成了强烈的艺术感,使整幅图案均齐而具有美感。
土家族妇女挑花喜用象征热闹、吉祥、富贵的图纹表达自己的情感,挑花制品中的每一个纹样、每一个图案都具有叙事性,蕴含着各种不同的寓意。如“老鼠嫁女”(图6)由六十二只老鼠用“S”组成五排,前面为提着红灯、抬着嫁妆的老鼠开道,紧接是新郎骑着马,带着三乘大花轿与一群迎亲的队伍。该图从掮旗打伞与阵阵喇叭、鞭炮的热烈气氛中,形象地寓意了土家人对美满婚姻的祝福;在土家挑花中,凤与牡丹组合视美好富贵,花瓶是“平安”的谐音,龟象征长寿,卍字纹代表吉祥。图7中的挑花门帘大胆地将这几种图案组合在一起,充分调动了观者的审美情趣与文化寓意的遐想,正可谓“寸挑之中,蕴含无穷”。
图6 余爱群挑花作品“老鼠嫁女”
图7 清代土家族挑花门帘
六、土家族挑花技艺的传承困境
土家族挑花的制作、图纹、色彩以及背后的文化蕴含都使这项技艺温暖而淡雅,体现了土家人高超的艺术技巧和深厚的历史文化,值得我们深入研究、欣赏并传承它。但随着现代文化和技术的快速发展,土家挑花的生存空间受到严重挤压,在传承过程中遭遇种种困境:
(一)文化生态环境的失衡。
土家挑花作为一种社会文化形态,与土家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其生存发展空间依赖于平衡、和谐的文化生态环境。在全球化快速发展的今天,外来文化蜂拥而至,促进了土家族地区的经济文化蓬勃发展,但也使土家族文化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这种文化生态环境的失衡是隐性的,它对民族精神的侵蚀与传统文化的摧残,虽不像自然生态环境破坏那样短时期内显示其危害,但从很多日渐消失的民族传统文化中便能辨悉,能直接感受到它给社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民族传统文化是不可再生资源,民族文化的社会生态环境与生存发展空间相互依存、相互制约[12]。当土家族文化生态环境遭到失衡时,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的传承与发展必将受到阻碍。
(二)技术传承人的断代。
土家族传统挑花以家庭传承为主,自制自用以满足本家族的生活与审美情趣。在现代化背景下,机械文明日益扩展着人类社会的物质环境规模,古老的生存经验和传承的知识信息已不能满足人们生存的需要,土家族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一代更是推崇现代的技术和文化[13]。传统土家挑花纯手工制作,与现代机械生产的同类产品相比价格不菲,对经济还不太富裕的土家人来说,在购买时更愿选择相对廉价的现代产品,使对传统挑花制品的需求急剧减少。再加上挑花制作时间长、工艺复杂,收入低,使很多土家人难以接受,不愿居住在闭塞的山沟里学此技艺,更愿选择外出打工择业。这些因素成为现代土家人不愿学习挑花技艺的重要原因,从而导致土家挑花工艺技术陷入传承断代的危险境遇。
(三)传统技艺的文化断裂。
技术是文化的一种介质和载体,当这种介质和载体与文化的功能相一致时,文化可以借助科技之力拓展自己的功能和影响。反之,如果技术和文化脱节,那么两者的发展都将遭遇瓶颈。在历史上,土家挑花曾一度满足了土家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需要。土家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主要依靠说、唱、舞蹈等方式传承本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他们还将本民族的生产生活、民俗民风与审美情感等通过口传心授挑绣于各种挑花制品上,以流传给后人。对于土家人来说挑花曾是他们接受教育与认识本民族文化的重要途径之一,但随着挑花制品大量的变卖,导致挑花实物的流失和传统纹样的消失。使年轻一代对土家族传统文化信息了解甚少,无法获得挑花传统工艺的熏陶。这样的文化断层,必将影响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的传承和发展。
七、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的保护与传承
在对土家族传统挑花的调查中,笔者看到了现代文化和技术对民族传统文化和技艺的冲击已成不可逆转的趋势,民间传统手工艺的衰落难以避免。如何保护那些没有文字记录,依靠口传心授传承的技术与文化信息就显得尤为紧迫。
第一,以政府为主导,建立土家族挑花保护与传承机制。
土家族挑花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国家政府的重要职责,土家族挑花在湘西永顺县政府的重视下2016年已列入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土家族地区各级政府应以此为契机,将土家族传统挑花技艺的保护与传承作为一项长效的工作目标,组织人员进行研究,建立完善的保护与传承机制。加强保护与宣传力度,争将土家族挑花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调动全社会的广泛参与,最终推动土家挑花的传承与良性发展。
第二,建立和扶助传承的榜样,加强土家挑花传承人的培养。
湘西永顺是土家族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文化底蕴丰厚,土家挑花便是其中的精髓。如永顺县土家女余爱群从事挑花50多年,收集整理土家族传统挑花纹样几百种,是目前土家族挑花最具权威的省级传承人。但挑花纯属个人爱好,仅在家族中传承,如对她及其它传承人所掌握的挑花信息进行深入挖掘,以文字、图片与音视频等方式将收集到的挑花信息资料进行整理与数字化保存,供人们研究与利用,古老的土家族挑花技艺一定会发扬光大。纲举目张,我们可以永顺为典型地区,建立有效机制,在物质与生活上对土家族挑花传承人进行扶助,让她们专心开展传习活动,以培养出一批热爱挑花、技术精湛的传承人队伍。
第三,借助现代技术,推进土家挑花工艺产业化。
对于土家族挑花面临的传承困境,笔者认为与挑花制品市场需求量的减少有很大关系。在现代技术发达的今天,我们要将土家桃花工艺与现代先进技术有机结合,在保留传统风格的前提下,对挑花制品的种类、面料、图案与色彩等进行适当改良与创新,使其与时代发展相适应。再结合土家族地区的旅游开发,积极推进土家挑花产业化,制作多种多样的挑花产品,吸引更多的土家人以此为业,让传统的土家挑花重新焕发生机。只有这样,土家挑花的制作技艺才能得到保护与传承,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土家挑花是土家族传统文化与艺术的结晶,有着重要的历史、文化与美学价值。笔者作为一名土家族人,从小在土家传统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看到本民族日渐消失的文化不免为之担忧。希望借本文抛砖引玉,引起社会各界对土家族传统挑花的关注与重视,唤起更多人参与到保护与传承活动中,让土家族这朵工艺奇葩能长久地绽放。
注释:
① 本文土家语注释均由龙山县州级土家语传承人彭英子翻译。彭英子:1955年出生,湖南龙山县人,1978年开始研究土家族语言,在坡脚乡担任土家语言地区首个实验教学老师,是创办“汉语、土家语双语双文接龙教学”班的成员之一。
② 本文图片均为笔者实地调研中拍摄。
[1] 秦红增.技术与文化的互为观照:科技人类学解读[J].青海民族研究,2008(1).
[2] 田 明.土家织锦[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8.
[3] 田茂军,杨万里.民间剪纸面临的现代转型分析[J].民族论坛,2010(2).
[4] 胡维汉,马正荣.贵州苗族民间蜡染[J].装饰,2003(9).
[5] 彭武一.土家族心理特质初探[J].吉首大学学报,1988(2):41-46.
[6] 杨安位.永顺县志[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5:544.
[7] 杨发兴.彭秋潭诗注[M].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1997:186.
[8] 雷家森.民族文化理论与实践[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651.
[9] 彭国亮.大庸土家族[M].大庸:大庸市民族彩印厂,1995:109.
[10] 360百科.土家族服饰[EB/OL].http://baike.so.com/doc/5356799-5592302.html.
[11] 田绍煦,胡万卿.土家族民间工艺的文化内涵[J].深圳大学学报,2002(6):67-71.
[12] 林 庆.民族文化的生态性与文化生态失衡[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10(2):52-58.
[13] 彭 燕,田进婷.土家族滴水牙床的传统技艺与文化蕴含[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2(11):981-103.
2017-03-16
2016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土家族濒危口述史料的征编与研究”(16BTQ047);2016湖南省图书馆中青年人才库重点课题“原生态文化视角下土家族女红口述历史的挖掘与保护研究”(XHZD1010);2015年度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明清以来土家族口述历史的挖掘、整理与数字化保护研究”(15YBX039)。
彭 燕,女,土家族,吉首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卢瑞生,男,永顺县非遗中心馆员。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6.003
K 876.9
A
1672-6219(2017)06-0011-07
[责任编辑:刘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