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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新建:你才是大师,我就是个土匪

2017-11-09柳虫子

茶道 2017年9期
关键词:造园讲究园林

周新建,1970年生,苏州人,园林设计师。占地三亩的苏州私家园林承德堂,就是他自勺家。原本我们与老周约好九点半见,结果老周临时发来消息說,他九点要去游太湖,让我们把时间往后推迟一点。

七月中旬已进入三伏天,苏州上午8点气温就超30度。后来我们坐在承德堂后花园的玻璃房内时,我问老周,这天气游太湖不热吗?老周边泡茶边说:“热啊,热的不得了。”

当下我和朋友会心一笑:老周好玩,不装。

老周喝茶、泡茶也是一点讲究都没有。

朋友送的上好滇红,他五根手指并拢伸进袋子里,随意抓两把往盖碗里塞,看着量差不多就冲水了。

第一泡用来洗杯子,洗完把废水直接倒在烟灰缸里。看烟灰缸的水满了,端起来往垃圾桶走,手一斜,水倒了一地。

老周就这么让水边流边说:“我平时可没这样的,这已经很细致了啊。”

和老周接触就像夏日夜晚约几位好友在地摊吃烧烤、喝冰啤一样畅陕。他直来直去一身“匪气”,你也就不用装什么大家闺秀。

气场不对,赶紧撤。气场对了,聊!爱聊什么聊什么!

陈从周先生的《梓室闲吟》中,有一首关于苏州的诗,云:

江南文气钟吴门,

千载风流毓古城。

塔影浮空桥映水,

吴音软语“糯”留人。

这四句也许能概括苏州,但明显不适用于老周这样的个体。

老周看着“匪气”其实内心有“文气”,但“软语”跟他那真是没半毛钱关系。可这些都不妨碍大伙一提老周,就会夸一句:“周新建懂园林,他会造园。”

老周从小就喜欢故乡的园林,一路兜兜转转才回到造园这路上,这么一做17年过去了。

他不爱谈自己造园的态度和讲究,一张口先开始骂各路“大师”。

近几年私家造园渐渐成流行,鱼目混杂的也就多了。爱之深、责之切,看着好石头、好花木、好家具被弄得乱七八糟,老周被气得不行。

有次老周已经做好一个园子的造园规划,这时来了个大师,说把车库设在后花园。

此话一出就把老周点炸了:“我说,等会儿~这位大师,园林人车分流是最基本的。一个院子车开进来,那还叫什么院子?你是什么大师?你是不是风水大师?”

老周就是这么直。

在老周看来,苏州园林自古就是私家园林,讲究的是个“隐”字。

这在布局上大有讲究,从入户到后花园,是个越来越私密的过程,就像古人的住房空间,客厅和书房,区别不仅在布局还在情感上。

中国园林精致,有野趣和禅意,像中国水墨画。

小时候老周学水墨画时,老师交代:“我们中国画是不讲比例的啊,讲的是意境。”那时老周不懂,但现在懂了。

“所以,在水墨上画个汽车,这什么玩意儿啊?”他一摆手,不屑聊这些所谓的“大师”。

老周也最烦别人叫他“大师”,觉得特装。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匠人,接地气,踏实。

老周受不了“高、大、上”那套。“混”到现在,身边高朋不少,该玩的都玩过了,回头一看,最喜欢做的事还是造园,甚至可以说是“热爱”。

他每天凌晨4点起来和工人一块去挖石头,挖到太阳高照。夏天太阳大,老周那身黑一看就知道是被晒出来的。

出发去承德堂前,我看了劳大帅写过的老周,其中一个情节我记得很清楚:

“造园子有分工,有负责叠石的,有负责理水的,有负责栽树的;高屋建瓴的认识有了,但涉及到这些具体的老周还不了解。

老周那股子聪明劲这时候显现出来了:跟人聊,偷师。跟叠石的聊,跟理水的聊,跟栽树的聊;人家喜欢抽烟,他就买好烟,一根接一根地递,自己都跟着抽恶心了。”

老周学造园是无师自通,偷学来的。智商、情商这东西也确实说不清、道不明,它们似乎就是天生的。

老周属于两者双高的那一类。跟他说一,他能马上推出十,东西学得特快。所以他会直接告诉你,他是不看书的,学会了基本原理,其他就靠“悟”。

“悟”,也是学造园过程中特别重要的一个字。

以前老周看园林是无知无味,现在越看越得劲。

他不喜欢看造好的园林,只喜欢寻觅残破的边边角角。因为这些残破里,留下的才是先人真正的智慧与痕迹,就像被保护着的颐和园或希腊神庙。有追求的巧匠,都在过去找精髓。

看得多了,学得多了,就找着门道了。

“造园最先讲的就是布局,布局不行,后续再怎么用力都没有。

布局好了,入场也是有顺序。从开水池到绿植,到垒石,得依次进场。

这里头也得了解植物,它们是喜阴、喜阳,还是半喜阴、半喜阳,都有讲究。

还有比例问题,建个走廊得讲比例。走廊是园林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也不应该为了做走廊而去做走廊。

园林中倒影也很重要,再是铺石……”

以前需要偷师,这么多年下来,老周已经把自己修炼成了一本行走的造园百科全书。

老周活得随性,即便腰缠万贯,也对生活没啥要求。粗衣淡饭、几块钱一包的烟照样抽。

但在造园这事上他没法将就,“我追求完美,不好就重来,不惜成本。很多人说算了,算了,我说这不能算,一算会给你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以前造园有“养石”一说,现在很少人养了,老周是其中一个。

一批石头看着好,老周就把它们放在树底下养个三年五年,翻个身,再养两年。让它们皮壳颜色一致,还带着老腊。

老周造园时脾气大,只要他想做的,就一定得做到,没人能阻拦。基本上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他要的是个“态度”。

造园不像玩收藏,它涉及方方面面。工地进行,难免遇到城管来搞事。一提到城管,老周又上火了,他是不带怕的,有理说理,没理打一架也成。endprint

想请老周静忙造园也不容易,至少得理念一致,双方都得有把事做好的态度,如果没有,那就免谈。

造园过程,老周遵的是古典园林做法。他敬佩老祖宗手艺,见不得后人什么都不懂就乱来。

老周曾受托去建个弄堂牌坊。这种牌坊正常有盖帽,他拆过,懂得原理、结构。上盖帽讲究重心、支点还有固定的传统榫头手艺。旧时牌坊做得结实,怎么拆都拆不掉,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

可当时却有个总监在老周面前说,不能这么弄,上面得加云柱。这可把老周气得不得了:“我说,这位先生,原配的盖帽就在你边上啊。我非要用怎么的?我说了算,还是你算了?”话还没说完,老周就把这个总监踢到湖里去了,“我就骂,滚你妈个蛋,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柳虫子:真踢下去了?

老周:真踢了,我说如果不是看朋友面子,我弄死你。

柳虫子:……

所以千万别跟老周弄虚作假,他会分分钟炸给你看。跟老周相处的原则就是别装、简单点。

其实老周一开始也不是这个性情,也没这么坦荡,只是他过去的经历也算传奇,这一身“匪气”就是让这传奇的人生大涛大浪给磨出来的。

老周从小就是公子哥,出身書香门第,打小就特别聪明。辉煌的时候混的是国际,人称“香港大少爷”(当时香港还未回归)。锦衣玉食、红袖添香不在话下。

后来老周就不学好了,学会了赌。问老周有没有来过福建?老周答,去过,去过武夷山,去赌。赌到最后肯定是没好结果,从公子哥赌到妻离子散、负债累累。

这大起大落,老周也算是参透了红尘。最好、最差的都经历过了,这世间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不过老周的爆气也不是看什么不爽就骂,只是实在把他惹生气了,才发飙。他实际上更像一位在山头自立为王的头子,豪爽刚烈、有情有义。

老周不屑那些弄虚作假的人,但极乐意和坦荡、有趣的人称兄道弟,并且特别尊敬踏实做事、勤勤恳恳的造园匠人。

他从不认为造园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在老周心里,这些能工巧匠才是真正的造园者,他特别喜欢和他们待一块。

老周手底下聚着东山大部分优秀工匠,他还培养出一大批造园专才。老周待他们真诚,大热天送西瓜、送桃子,中午让他们多休息,避开高温。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想象不出老周贴心的时候是什么样。

这些匠人也跟老周很熟稔,开起玩笑毫无芥蒂。

闲聊一半,老周还特意叫来孙老师与我们相识。孙老是老周造园的最佳拍档之一,他造园造了一辈子,国内作品93处。足迹还遍布世界各地,就美国大都会已经往返很多次。

老周夸起孙老,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不过老周最软的软肋还是他的家人,特别是母亲。

与我们外出吃饭时,老周会和母亲报备。吃饭期间,母亲打来电话,没响过三声他就赶紧接起电话。

通话完毕,这位平日里大大咧咧,什么都觉得无所谓的汉子忽然感慨道:

“真是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娘。百善孝为先,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父母都不好,怎么可能会对朋友好?你在外头取得多大成就都没用,这人品肯定有问题,不行。”

说完,拿起酒杯,干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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