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传奇《霍小玉传》到《紫钗记》人物形象的变化
2017-11-09邱雪惠
邱雪惠
[摘要]如果说唐传奇《霍小玉传》因为霍小玉的死亡让人们看到现实世界的冰冷凉薄,那么汤显祖的《紫钗记》就给读者和观众营造了一个热情如火的理想世界。邹自振在他的著作《汤显祖与<玉茗堂四梦>》中说《牡丹亭》是炽热的仲夏之梦,《紫钗记》是希望的早春之梦。
[关键词]《霍小玉传》《紫钗记》人物形象 侠义精神
唐传奇《霍小玉传》和《紫钗记》都是当世名作,二者情节大体相同,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卻有很大不同。痴情是霍小玉形象中不变的主色调,但在《紫钗记》中,霍小玉的形象多了一些侠义精神,少了一些因爱生恨的小女子情怀。李益由负心汉转变为坚守爱情但却过于软弱的知识分子形象,其性格呈现出一定的复杂性。黄衫客和鲍十一娘(戏剧中称为鲍四娘)原本是小说中的次要人物,因为与霍小玉性格的表现有着密切的关系,被加大了戏份。从这些人物形象的重塑中,可以看到汤显祖很明确的“至情观”和侠义思想倾向。
一、霍小玉形象分析
两个文本中,霍小玉形象的相同之处是:除了容貌美丽、多才多艺,还非常有见识。霍小玉的见识表现在她虽然爱李益,但并没有被一时的柔情蜜意冲昏头脑,而是向李益提出“妾本轻微,自知非匹”,待李益登科后,又向李益提出“八年之约”。这种思想既说明了霍小玉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清醒的认识,并不因为遇到李益这样的达官显贵就轻易把自己的一生交付于人,同时还表现了霍小玉不贪图荣华富贵的高风亮节。她对李益的感情主要是缘于对李益诗才的欣赏,这就决定了霍小玉的爱情是理想化的精神之爱。正是因为霍小玉对李益爱得纯洁,所以与李益分别,后来又得知李益招赘卢府之况,霍小玉才会为情患病。
霍小玉对李益的爱是卑微的,这种卑微之爱,一方面是由于身份上的差距,另一方面缘于他对李益的盲目崇拜。因为崇拜,所以把自己放得很低;因为崇拜,所以想当然地把李益的承诺当真,所以才会相思成疾,耗尽财力去打探李益的下落。霍小玉对李益的爱是这样一种“飞蛾扑火”的爱情,明知是悲剧,还要执着地沉湎其中,并且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透过这些情节,可以看出霍小玉性格中“稚拙”的另一面。小女子的世界里只有爱情,当她在爱情世界中受到伤害以至于对爱情完全绝望的时候,便要采取极端的报复行动。尽管这种行动只是虚妄之说,而且有损霍小玉之前的高雅形象,反之使她成为一个思想境界狭隘的女性,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社会地位和强弱力量的悬殊决定了她要复仇只能“化为厉鬼”,通过超自然的力量复仇。这样的结局,既损害了霍小玉的形象,也削弱了故事的悲剧性。
在戏剧《紫钗记》中,霍小玉的身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郡主,作者通过一些表现细节的唱词强调了霍小玉与高贵的出身相匹配的良好教养。剧中借鲍四娘之口说:“此女寻常不离闺阁。”以及郑六娘描述霍小玉的唱词:“天生就女俊娃,似鸳雏常依膝下。重重帘幕,漏春心何曾得到她。”说明霍小玉是一个长在深闺、严守闺训的名门之后。高贵的身份、良好的修养使霍小玉遭受爱情变故后的表现更富于感染力。
戏剧中对霍小玉形象最明显的改变在于霍小玉没有报复李益,而是选择相信李益不会辜负她,并表示即使李益另有新欢,自己也愿意做小。这种妥协和李益本身没有对霍小玉忘情的良知,是霍小玉和李益最终团圆的基础。剧中霍小玉的“侠女之风”主要体现在第三十七出,霍小玉为探访李益的消息,毅然决定资助崔允明和韦夏卿。“女侠轻财”的题目,意在点明霍小玉虽然不像黄衫客那样拥有非凡的武艺,也没有扶危济困之举,但是她面对崔允明和韦夏卿所表现出来的“仗义疏财”的胸襟气度,以及为了寻访李益,不惜变卖自己与李益的定情信物紫玉钗的行为和不惜一切代价要打听到李益消息的坚韧果决的精神是一般女子所没有的。这一情节的改变,使霍小玉化被动为主动,坚守自己对爱情的忠贞,顽强地把握自身命运,在遭遇困难时,又能够积极地解决问题,并毅然决然地付诸行动,这种作为与黄衫客所表现出来的重然诺、轻死生、明去就、果言行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故事中黄衫客的出现只是表面现象,但是也有必然因素。正是霍小玉勇于为自己争取应得的幸福与从不放弃的精神吸引了黄衫客,所以才有了黄衫客的强行带李益去见霍小玉的直接行动。这样的情节安排突破了小说中其狭隘的小女子心态,提高了霍小玉形象的格局。
在《紫钗记》中,霍小玉的形象比唐传奇《霍小玉传》中的形象更具艺术魅力,但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在剧中,霍小玉面对李益的软弱,并不是感到他不能依靠,竟然愿意和卢小姐有正房偏房之分,并欣然接受了“夫人”的封赠。这样的安排,表现了作者思想的矛盾性,虽然符合大多数女性面对现实做出的妥协,但却损害了霍小玉形象的一致性,使小玉主动争取幸福的价值大打折扣。
二、李益形象分析
再来看李益的形象。在唐传奇《霍小玉传》中,李益是一个十足的负心汉,他为了自己的仕途和眼前的荣华富贵,狠心地抛弃了小玉。在小说中,李益与霍小玉初见时,李益的态度就表现了他和霍小玉在爱情世界里的追求层级是不一样的:“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这说明既使没有母亲为李益安排卢氏女的婚姻,随着霍小玉年长色衰,他还是会被李益抛弃的。虽然李益自己文采无双,但他对霍小玉的欣赏,主要还是表现在容貌上,而不是霍小玉的才隋品性上。对于李益来说,他的配偶是要满足他的现实利益的,他“博求名妓”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文士风流的愿望,而后来与卢氏女结婚,则是为了自己能够平步青云。况且李益虽然“门第清华”,但已经沦落到“生素家贫,事需求贷”的地步,而卢氏女嫁资丰厚,可以解决李益家中贫困的现状。从这个方面来说,李益既重视物质享受,又很薄情。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说明了李益的懦弱性格:“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李益不敢违抗母命,一方面是封建礼教的力量过于强大,限制了年轻人追求个人幸福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与李益自己性格懦弱,没有主见有关。又写李益听闻霍小玉病重,“惭耻忍割,终不肯往。”小说描述李益的心理变化,只用了八个字,容量却十分丰富。李益因为辜负霍小玉而惭愧,从内心来说,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耻,但一个“忍”字,说明他经过内心的挣扎,决定放弃与霍小玉在一起,并且忘记和霍小玉在一起经历的一切。一个“割”字,说明了李益残忍的行径。endprint
在戏剧中,李益与霍小玉在第六出“坠钗灯影”中一见钟情,而不是像唐传奇中描写的那样,李益和霍小玉的相识是由鲍十一娘从中牵线,二人在步入婚姻之前没有共同的感情基础,这种情节的创新使李益对霍小玉的感情纯洁化。李益对霍小玉的真情,表现在与小玉分离后便托人寄书画屏风,以表达自己对小玉的思念之情;在遭到卢太尉要挟后,也没有答应与卢氏女的婚事;被困卢府一年有余,始终对小玉念念不忘。正是由于他对小玉不改初衷,坚贞不二,所以才有了后来大团圆的结局。但是,李益与小玉近在咫尺,却不敢与之通信,这种软弱退缩的性格,导致了小玉病势沉重。李益这样的性格还能立下战功,只能解释为作者要显示李益的多方面才华,并通过李益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寄托自己的政治、军事理想。李益形象的塑造也不无超越之处,剧中有这样一处情节足以说明:当李益受到蒙蔽相信小玉别嫁时,并没有责怪小玉不为他守身立节,而是想到自己先负了小玉,这在封建时代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比起薛平贵自己入赘西凉,离家十八年,还要试探王宝钏贞节,李益的形象是光辉的。
戏剧情节的发展,在突转之时最显人物性格。《紫钗记》情节的第一次突转,发生在李益与霍小玉分别之时:霍小玉对二人的分别有很深的担忧,而李益对于分别表现得很淡漠,完全没有体察到霍小玉心中既感伤不舍又害怕多生变故的复杂心理。一方面,李益作为男子,在感情世界中并不像女子那样细腻。另一方面,男子广阔的社会活动空间,决定了他们即使对一个女子用情至深也不可能让爱情占据自己生活的主要位置。况且这时的李益刚刚得了功名,欢喜之情自不必说;因为少年得志,对前途过于自信,想不到很多可能发生的变故也在情理之中。虽然作者想要在剧中体现“至情观”,但主要还是体现在霍小玉的形象中;李益形象的刻画,比起《西厢记》里的张生和《桃花扇》中的侯方域,就显得更加看重功名利禄,而不是那么看中一个女子对自己纯洁、坚贞的爱情。
三、黄衫客、鲍四娘形象分析
在小说中,黄衫客的出现构成了故事情节的第二次突转。在霍小玉多方寻找李益无果,韦夏卿规劝也不起作用的情况下,黄衫客突然出现,而且是以非常机智的方式让李益对自己没有戒备之心,极力赞美李益的才华并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从而获得李益的信任,强行把李益带到霍小玉面前。表现了黄衫客仗义果决且善用奇略、“出其不意而为之”的豪侠形象。黄衫客形象的设置,只是为了使李益和霍小玉重逢,作者对黄衫客着墨不多。
在戏剧中,黄衫客是一个贯穿全剧的人物。在正面出场之前,先有两次暗出场:一次是在霍小玉和李益定情之时,一次是在二人成婚之时。这两次虽然是暗出场,但是借助豪奴骏马凸显主人的性格,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第四十八出《醉侠闲评》中,黄衫客正面出场。为了让黄衫客了解李益和霍小玉的故事,作者让既是李益朋友又受到霍小玉资助的韦夏卿和黄衫客相交甚厚。韦夏卿虽然受到小玉的资助,也不过只是劝李益回心转意,并没有促成李益和霍小玉的重逢;而黄衫客不求回报,出于义举带李益去与霍小玉团圆,并且使戏剧中仗势欺人的卢太尉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样的情节安排体现了黄衫客与韦夏卿這种虽有正义感但行动力和做事能力都不够强的文人形象的本质区别,突出了黄衫客做事干脆利落、不畏权势的雄豪性格。最后一出点明黄衫客“暗通宫掖”,表现了黄衫客身份之贵重。那些与霍小玉关系密切的人,因为身份低贱,不具备与卢太尉抗衡的能力而无所作为,这样的安排更显出黄衫客形象的光辉。
戏剧中霍小玉资助崔允明、韦夏卿的行为表现了霍小玉身上与黄衫客相通的侠义精神,但和鲍四娘相比,霍小玉所具有的侠义精神还是表现较少。鲍四娘作为霍、李的媒人,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她社会经历丰富,对于人情世故极为练达,在她身上既有近于男性的豪侠之风,又有女性特有的细腻。在《醉侠闲评》一出中,作者安排鲍四娘与黄衫客对饮,正是为凸显她“雌豪”的性格特征。她自己描述自己“挟策追风,推为渠帅”,而别人眼中的的鲍四娘显然有更丰富的性格内涵:酒保说鲍四娘“挥金养客,韬玉抬身,如常富贵不能得其欢心”“越样风流,才足以回其美盼。”黄衫客对鲍四娘的评价就更有一种蓦然间找到知音的感觉:“她是闺中侠锦阵豪,闻名几年还未老,她约略眼中瞧,咱蓦地临风笑。人如此兴必高,指银瓶共倾倒。”她为李益和小玉说亲,表现了她的热心;当李益负心之时,鲍四娘为小玉奔劳,最终把小玉的遭遇告诉黄衫客,间接促成了李益和霍小玉爱情的圆满结局。作者对鲍四娘虽然着墨不多,但与黄衫客互相引为知己的这场相遇,使这个人物形象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四、郑六娘形象分析
无论在小说中还是在戏剧中,郑六娘都是一个向来不被人们注意的人物形象,但作为霍小玉的母亲,她对霍小玉的影响是不容置疑的。在小说中,当霍小玉离开人世时,郑六娘面对负心的李益,只是把霍小玉硬生生地抛给他,让李益呼唤小玉,希望小玉能够复生。这一举动表现了郑六娘的两种心态:其一是不能接受小玉已死的事实,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其二是向李益索要一个活的女儿,以便自己余生有靠。“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短短几个字,把郑六娘在小玉死后这种看似悲痛实则更是为自己晚年无人奉养而怨恨李益的自私心理写了出来,表现出她与霍小玉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她虽然和小玉朝夕相处,但与小玉的内心很疏离。
在戏剧中,郑六娘对霍小玉十分疼爱,具体表现在她对小玉亲事的态度上:她起初是谨慎的,因为她对霍小玉和李益在元宵夜的偶遇并不知情,鲍四娘说亲时,她首先担心的是找不到可靠的女婿作为小玉和自己以后的依靠。这与她出身低微而招致的不幸经历有关,但也正是是因为出身低微,她所受到的封建礼教的束缚较少,所以当她了解情况之后,就表现得十分开明,表示自己尊重小玉的想法。剧中郑六娘仔细询问事情经过的情景,表现了她对小玉发自内心的呵护,这样对郑六娘语言、行为的细腻描绘,既折射出人物丰富的心理活动,又显现了母性的温情。
《紫钗记》中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之细腻,还表现在霍小玉贴身丫鬟浣纱这样的小人物身上。作者通过她的语言行为刻画出了她爽快、直白又俏皮的性格。当霍小玉“怨洒金钱”时,浣纱又表现出爱财的另一面,这与一个社会地位低下、见识有限、并且对金钱有着本能向往的丫鬟的身份是很吻合的。
如果说唐传奇《霍小玉传》因为霍小玉的死亡让人们看到现实世界的冰冷凉薄,那么汤显祖的《紫钗记》就给读者和观众营造了一个热情如火的理想世界。邹自振在他的著作《汤显祖与<玉茗堂四梦>》中说《牡丹亭》是炽热的仲夏之梦,《紫钗记》是希望的早春之梦。但霍小玉追求爱情幸福之热烈,鲍四娘与黄衫客热情相助,小玉与李益团圆的古道热肠等,使《紫钗记》的情感格调相比于发生在春天的《牡丹亭》更为热烈。与《牡丹亭》相比,《紫钗记》所展现的场景、抒情叙事的范围也更加宏大,所以把《紫钗记》称为“炽烈的仲夏之梦”更为恰当。
汤显祖以《霍小玉传》为基础,进一步丰富了故事情节,刻画了意蕴深刻的人物形象,使《紫钗记》在“至情”思想之外,展现出—个充满希望、刚柔相济的世界,《紫钗记》因此成为不可多得的文学艺术精品。
(责任编辑:晓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