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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镇笔记(四题)

2017-11-09北雁

大理文化 2017年10期

北雁

遥迢之上

确切地说,初夏时节的沙溪之行更像是一种心灵的朝圣。

汽车在滇西北高原苍劲厚实的大山中旋环行进,上山下山,弯弯转转,似乎正有几分头晕目眩,一个平坦的山间坝子豁然撞进视野,知觉告诉我:沙溪到了!对这个镇子的向往早已不知多少时日,点开地图,我知道它就坐落在黑漶江上游,为此我曾无数次地将之想象成了江水下游河谷和滩地、坝子与梯田交错起落的乔后、炼铁或是漾濞。却不想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竞把它孕育成了这样一种委婉多情:村舍田畴、玉水环绕、芳草染绿、茫茫坦荡……在重重大山包围的两百公里漶江上游河谷,独独造就了这样一个颇富江南意趣的桃源仙境。

沙溪小镇位居坝子东南。随同寻访的人流走进镇子,那条用石板和土砖铺成的镇街落满了时间印记,此时早已经和泥土完全混迹一色。老墙、老树、老房,还有一个个临街而设的老店铺,从古旧的门窗里透出一种神秘的暗黑,让人很想走进去看看,是否还找得到当年的旧日时光。

镇子不大,一条林荫道就是出入的主街,街边流淌着一渠欢快的流水,哗哗的水声,让人可以暂别思绪。回到现实中来。临街而设的店铺挨挨挤挤。在古意盎然的老房之间掺入几分时尚元素,让人极是羡慕那个坐到茶吧里的女子,在这一派宁静的意境中,时间就像木桌上那杯慢慢溶解的清茶。

镇子中心是一个四方形的小广场,被人形象地称之为四方街。一棵高大的槐树盖住半个街场,此时嫩叶初绽。筛下一地斑驳的阳光。树下的戏台正对着的就是兴教寺,这个教派多元的寺庙,成为千百年来南来北往的小镇人共同的心灵寄托,沙溪四方街也因此得名为“寺登街”。环绕四周的。是一个个弥漫历史旧迹的商铺和马店,此时都因陋就简,被改作是出售各种旅游纪念品的小店,但街场上人流如潮,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来往不断,拍照留念,似乎再现了往日的繁华。寺登街被列入世界濒危建筑保护名录,被称作是“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短短一条街的旧迹,就浓缩了这一切历史由源。

据考。沙溪位居滇西四大盐井——剑川弥沙盐井、云龙诺邓井、兰坪拉鸡井和洱源乔后盐井的中心地带,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又因四山里出产众多,因而成为古滇西的食盐集散地,以盐、茶和各种物资交流为主的集市。从唐至今已有1200多年历史。而沙溪紧邻素有“西南敦煌”之誉的石宝山,被称作是南诏、大理国两个地方民族政权兴建石宝山的陆上码头。盛世则礼仪兴,石宝山文化的浸染,让这个曾经富甲一方的山间集镇一直保持着较高的文化底蕴。至今保存较好的兴教寺大殿壁画,就是研究南诏和大理国历史、文化和宗教的重要文物遗产。

兴教寺门口的树荫之下,我看到许多神情专注的写生者,让人感觉像是来到了大学的美术课堂。有人告诉我,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带着一种敬畏来到寺登街租住下来。从此以数月之功坚持早起晚睡,选择不同的地点、时间和光照,循着四方街环绕一圈又一圈,从远近高低不同角度。把这个古意盎然的街市完整地留在笔端。此时日已偏西,铺满红砂石的街市被镀上浅浅一层金色,集市上,不时有拉长影子的马匹出现。被当地村民备上鞍鞯供人骑行,往来不断的情景,同样被印在画家的笔下。透过薄薄一张画纸,我似乎听到了叮当作响的马铃声,还有戏台上高亢的唱段,一种源自内心的感动,让我顿时觉得自己何尝不是带着一种虔诚和敬畏而来?

随同马铃声走到南门。在几株古树的掩映下.一条条小巷弯转伸延,如同密集的人体经脉,将时光的神秘带向不知名的远方。让我惊讶的却是这座简陋的城门,低矮窄小,用料大抵就是些土木泥瓦。城门的作用在于军事防御,千百年来,沙溪小镇曾久历战火,但这座城门的主要功能在于防御匪患。我想这同样是小镇富庶的另一种明证。为此我还联想到镇子北角那个赫赫有名的欧阳大院。

古云南大地就是被无数条马道联通的文明史。商运的发达,使马帮成为古云南山居民族一种特殊的交通和生活方式。欧阳大院即是沙溪马帮中最杰出的代表。拾着石板路上的蹄印一直走到东门。黑漶江水宛如玉带.倒映在水里的玉津桥正好与河水组成一个完美的满月。顺着河水走上桥心,沧桑之感扑面而来。这古老的桥身一头连着历史。一头连着远方,当年的马帮队伍,就是沿着这条艰险的马道日夜穿行,在云岭高原留下无尽的悲欢离合与喜怒辛酸。谁想天道酬勤,遥迢之上的马道尽头,关联着的是一个繁盛已极的沙溪。

时间之上

沿山而上的石板路被磨得光滑透亮,偶尔撞出一棵古树却可以遮天闭日。当街的门板早变得粗糙乌黑,门洞上的格子雕花土蒙灰积,残缺的瓦顶枯草茂密,倾在一边的老墙满不在乎地绽开了裂子。抬头望去,密密挨挨的房子错落有致地挤满了一大面山坡,如同一个声势浩大的民居合影。

这就是著名的白族文化古村诺邓。村头至村腳,居然在向阳的山坡上拉出将近三百米的海拔落差。清代云龙州知府王符曾这样写道:“峰回路转,崇山环抱,诺水当前,箐篁密植,烟火百家,皆傍山构舍,高低起伏,参错不齐。如台焉,如榭焉,一瞩而尽在目前。”

在这样一个丽日晴天中走进古村.我顿时在一种难言之中充满感叹。而所有这一切,我想归根就底。就是因为这个深山村落被深深著上的时间烙印。

当然我亦知晓,罗马并非一日而成。翻开厚重的史籍,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位于滇西高原澜沧江环抱中的云龙就因盐设县。谓之“比苏”。作为当时的云南三大盐井之一。但诺邓确切的史书记载则始于唐代,《蛮书》有载:“剑川有细诺邓井。”及至明代初年,朝廷在诺邓设置“五井盐课提举司”,以诺邓为核心的云龙五井,每年上缴朝廷的盐课银高达三万八千多两。

历经两千载光阴的浸染。又在漫长的时间积淀中蜕变,还因此而派生出一系列和盐有关或是无关的内容。直到今日,“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国传统村落”“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落”,无数盛誉纷沓而至。沿路而上,让人感觉就似走进一个规模宏大的白族民居建筑博物馆。但我亦知道,支撑起这每一块牌匾的,都是一本本厚重的时间大书。endprint

此时行走在诺邓古老的村巷,两边的屋檐下,还时不时会遇见盛满卤水的铁锅,锅中放有铁瓢,行至跟前,我忍不住拾起锅来,盛上满满一瓢卤水,从上往下,缓缓地倒下。如此翻搅数番,身上渐有些许汗意。我知道这样可以加快蒸发。但从古至今,优雅的诺邓人则习惯了把食盐加工都交付于时间。村口的盐文化博物馆后面,坐落着一所古老的龙王庙。世代以盐为生的诺邓人,常常会到庙中求神祈愿。但他们祈求的不是雨,而是旱。只有每天阳光普照,雪白的盐巴才会迅速并且源源不断地加工出来。

支在旁边的一把竹筛里,略略泛黄的盐块基本雏形初现。而摆在旁边用来出售的托盘里,雪白的柱形盐筒被印上了“诺”字招牌.让人忍不住抓在手里就想狠舔上一口。恰恰也就是这一锅一筛和一盘.让我大略见识了旧时食盐在漫长时间里的诞生过程。除盐筒外,村巷里见到最多的,就是出售诺邓火腿的招牌。这道因为《舌尖上的中国》而火爆異常的美食,除去当地人民的汗水和智慧,我想它同样属于时间的杰作。经受日精月华的历练,并且浸透足够的时间沉积。自然的弥香才如此耐人寻味。看那逐渐泛满绿苔的表皮,回想昨夜农家菜馆里吃到的味道,直到此时都还让人垂涎欲滴。

村巷随山就势,在一个个低矮古旧的院落包合下弯拐伸延,逐山而上。我听到了水流之声。山风轻摇而至,送走了几分躁热,却将村落衬托得异常宁静。走过小桥,我很快又听到了马蹄声响,还有轻脆的马铃。接着驮马就来了。后面跟着的妇女,小巧的个子,急促地脚步伴着焦急地唤叫:“让马儿、让马儿了!”……同行的几位友人赶紧举起手中的相机,急欲捕捉一个生活的镜头,却让她羞怯得立时扭转身子捂住脸孔,再不敢往前顾盼。我矮下身子,让沉甸甸的马驮子从身边过去。马儿带着咸风,让我再一次感到了时间的存在。作为滇西产盐重地,诺邓古村一直都是茶盐古道上的重要集市,自古商贾云集,马帮不断,便也因此加快了民族和多元文化的交融。据说诺邓就是由不同时期不同族群迁入而形成的白族村落,素有“九杨十八姓”之说,自元、明以来,江浙闽湘赣晋等各省陆续有移民因经商或仕宦而来,却最终却都融合成为纯粹的白族。

更重要的是,诺邓古村从此人文蔚起。古村之中,“进士第”“亚元”“复甲留芳”“兄弟明经”“贡士第”等各种功名匾随处可见。通过村中央大榕树下的“世大夫第”牌坊,就可以经过一条大路直通村背后的文武庙。沿途之中听同行的当地朋友介绍,诺邓村自古文人辈出。科举时代,村里曾有过进士二人、举人五人、贡生五十八人和秀才四百多人。我想印在古村上渊源的文脉。同样是因为这漫长的时间沉积。历经千年文化的酝酿,诺邓本身就是一坛醇香的老洒。

磐石之上

直至走到吊草村中央那条古意盎然的石板路,我方才万分抱歉地感到自己的寻访之路实在有些本末颠倒。一如我们在面对那么多神圣事物时。常常表现出的毫无敬畏的造次。

石板路起于村子正中,实际上这应该是路的终点。而我偏偏就是直接立到了终点之上。失去了寻访的艰辛和发现的惊喜,那种笔直抵达的愉悦似乎大打了折扣。我于是不甘心地顺路往下,伴着一条干涸的水沟.石板路紧沿山村的自然坡度和房舍起落弯拐,急剧下降的坡度,让我猛然感觉到路基两旁的房子高低起落。走过不远回望,那一间间大小各异的房子。就似人体的五官,恰到好处地镶嵌到了我们身上。我想在此之前,我只需稍稍一跃,就可以轻如雨燕地跨到前家的房顶,站在房脊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山坡上排列的大半个村子。

一道古旧的石拱门出现在眼前。感觉告诉我已是村子外缘,我于是转身回来,重新用一种初次到达的目光,认真地审视眼前的这个村子。道路两旁次第出现的旧房,用大小不一的碎石,将房基修到了无法想象的高度。此时位置的变换,我只能完全凭借仰视的目光,才可以把那一栋栋气势恢宏的建筑看得仔细。历经岁月的洗礼,如今许多老房早已经瓦木脱落,墙倾窗斜,但没有一点水泥痕迹的房基,至今整齐得不露一点缝隙。脚步继续向前,但仅仅几百米的登攀,我已经感觉到了缺乏运动的艰难。但有一点我却始终心知肚明:很多年前,村人就是通过这条艰难的进村小路,把那么多不计其数的大小石块运进村子的。人背马驮,大雨如注.或者烈日当空.如烤如炙。尽管脚下的石板路颇多古意,但依旧清晰的水泥接缝。让我肯定它的历史不会久远。透过斑驳的石块,我恍然看到当年的吊草村民是如何踩着一条泥路上山下田,奔里忙外,苦心营造自己的人生家园的。

磐石为基安且吉,古松作栋寿而康。在大理,不论汉白彝回,世居苍山洱海之间的各个民族,往往总是含辛茹苦,穷尽一生心血谋活养家。但常常会在功成名就之际回到自己的家乡。把毕身心血挣到的钱物用到营建一间房宅之上,寓示自己人生的苦乐辛酸与创业之坚。在自治州州府下关南缘者摩山关巍公路两侧的吊草村,这样的人生伟力更是让你叹为观止。

我带着惊叹在这样的房檐下行走,很快就与几位闲坐在门槛上的老妇人对上了话。她们还习惯从头到脚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彝族服饰,用一口夹着彝族口音的汉话告诉我:当年盖房,有一半的钱是用到房基上的!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是老少皆识的古理。山间坡度太大,建房不易。但山村里缺的不是木材。也不是土方,就是不产石头。因而建房所需的大小石块,几乎都得上大理、凤仪去买,最终一颗一颗,都由刚才那条小路运进村来。

依旧还是刚才问到的大妈,居然跟我说起了白族话,说山里田地稀少,挣钱不易。当年,她常和老伴一起上山砍柴,背回来后在小院晒干,遇上集日就得在凌晨四点钟起床,推着一辆山包似的手推车,一前一后踩着山间的冰霜出门,一气赶到二十公里以外的大理古城,天才刚好明透。

大妈的白族话就是那时学的。满满一大车柴,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颤巍巍地行进。摇摆,晃荡,压手,但再怎么苦累都不敢停下来休息。赶早进城找到一个摊位,却常常要待太阳西斜方才卖完。挣到十多块钱,大妈哪舍得给自己和老伴买个晌午,但大妈实诚、善良,舍得在秤花上饶人,于是那些老主顾也舍得把大块大块的麦面粑粑送给大妈和大伯。多年的姐妹情谊,让大妈习惯了和山下面的人用白语交谈。而牙缝里省出的一分一厘,也全都用到了生儿养女和起房盖屋之上。endprint

我此时明白,这是一个建在艰勤之上的村落。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在这海拔2300米的大山半坡,者摩山上的彝族人民就把自己都当成了一只只燕子,用一辈子的艰勤与汗水苦心营建自己的幸福家园,最终筑就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山间村落。一栋栋高楼之下无可计数的石基,就是他们汗水辛勤的最好见证。同时也是他们最为贵重的幸福基石。

从村中央横贯于山间的水泥路上走过,古树下,一条石梯巷道吸引了我的注意。沿着石梯拾级而上,左右不过四五户人家,山势的起落,拉大了上下的房距,仰头一看,一方方立在石基上的房子尽显其壮。石梯弯转两番,一直联通到了上面的公路,足足两百多级。而且完全是由四尺左右的完整长条石铺合而成。右边还留出了一条由稍小的块石铺成的路,平嵌如砥,虽然坡度较大。却足够手推车上下通行。但可叹的是,当年这样一个宏大的工程如今却少有人行。今天是鸡年的元宵佳节,此时山村上下,一阵阵鞭炮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门缝里挤出一老一小,是祖孙俩出来谢门神了。孙女儿发现我,便怪叫一声对我佯装吓唬。奶奶则是热情地招呼我到家里吃饭。言谈之中我才知道,寻常日子,小巷里基本大门全锁。上下邻里,几乎全到山下的城市生活。她说自己原本也不愿意下山,一大院房子建好了没人住,却要挤到城中村一阁狭小的出租房中。但孩子们都在城里,打工做手艺。或是做生意。自己若不下去,小孙子上学都没人接送。

说话间似乎透着一种无奈。站在她家门前回望,只觉视野极为开阔。村子下面,一条长峡将楚大高速路笔直引向远方。疾驰的车流让一条大道更显恢宏。哗哗不断的车流声,一如我们这个时代充满暴戾的浮躁之气。山外有山,茫茫的远方,我始终觉得那是一个不知终点的尽头,但也许恰恰就是许多人寻访吊草的起点。或者正是吊草山村孩子日夜追寻的终点。当年的先辈就是从脚下的村子出发,但最终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起点之上。我不知道如今的后辈们追求的终点,是否就和眼前宽敞的大路一样迷茫。

元宵节是吊草村的本主节,热闹的气氛不亚于过年。村里的人们全都回来团聚。还要邀请亲朋好友前来,几乎每家每户都是高朋满座。于是新老两条关巍公路,以及村中一条主道,一下子停满了各种车辆。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当然也不乏那些所谓豪车。足足延续几公里路程。我们就是这样被小瞿邀请,开车直接来到村中央的。但我却失望地发现,关于本主节的传说,包括小瞿和她六十多岁的爷爷奶奶,都无法将之讲得明白。

还好小瞿爷爷乐意和我说些旧事,他的人生就和先前见到的那位大妈如出一辙,稍微不同的就是年轻时曾到山下修过电站。最终好不容易将三个孩子拉扯大,接着建好了房子,可如今却早已被推倒,地基也转让给了亲戚。现在村里建房,都要选择交通便利的公路沿线,于是村子被拉得很长,村中央却差不多被沦成一个空村。

的确如他所言,吊草村的行走,我看到最多的就是那些渐渐倾倒和闲置的老房。此时还啼笑皆非地被彩绘着许多现代元素的壁画。这样的景象,我在许多个不同地域的古村落中也曾见到。一些珍贵的古旧建筑,就被一些画匠当作练笔的涂鸦墙胡乱涂抹,因此来挣取几个低廉的工钱。殊不知他刷下抹去的那些形迹斑驳的旧作,可能是他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包括一些古旧的留有厚重人文的历史街道,居然被重新铺上一层石板.最终让那泡浸历史足音的古道,永远地毁灭于一些所谓的政绩工程之下。

如今,村人们都已经习惯了钢混房子。相较之下,远比古房牢实,成本造价似乎还更加实惠。吊草村人多田少,小瞿爸爸妈妈在路边盖好了新房之后,习惯了常年早出晚归,进城做些短工。小瞿中专毕业后就留在城里打工,还有小她六岁的弟弟。寻常时节,家里只有爷奶两人,尽管身体不好,却还始终耕种着山坡上的几分薄地,满山的核桃梨果,也曾多次馈赠到我的家里。我知道祖孙三代的人生与山脚的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还有无尽的期冀和向往。一家老小的城市故事里,定然有着许多无人知晓的苦乐辛酸。

走在潮流之中,我们可能永远都是时代的追随者。寻溯我们的根源,我们却要自信得多。看到村子里愈积愈多的车辆人流,我突然想到,或许这正是山村吊草的神秘之源。

清流之上

一渠清流.随着老街的自然弘度拾级而下.哗哗激起的水声就在耳边不停回响。从人流熙攘的鬧市区一步跨入下关古城,这样的意境反给人一种源自心底的宁静。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就似一个千百年前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或是数百年前多年沉浮宦海的异乡游子,或是一百多年前时常起早贪黑,在纵横滇藏的茶马古道餐风露宿的赶马人,再或是六七十年前滇西风云剧变时打人敌阵的地下党员。在这样一个晴天丽日的早晨或是傍晚.突然回到家乡,脚下的步子便也随着哗哗的流水变得急促起来——我早已经迫不及待,只想一步回到那个满堂欢喜的老屋,在彼此惊喜中享受一番嘘寒问暖的抚慰。再心安理得地坐到一把做工考究的滕椅上,慢慢享受一杯由发妻亲手泡制的老茶。

老街边角依旧清流不断。我知道那是背倚老街的苍山泉水,有似人体密不可分的经脉,从老城密集如麻的大街小巷流过。那从不歇止的响乐,好似一曲曼妙旷古的天籁之音.润泽着龙尾关人民一千二百年的生活。站在古城“滇西锁轮”的宏匾之下,我突然间觉察到:这是一座活在清流之上的古城!

沿着清流在古城漫步,我的臆想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古城楼往下不远往西,沿着“大夫世第”的牌匾走进“二井巷”,巷子尽头,一座古色古香的青石牌坊上面,“二井”两个大字远远在目。走过牌坊,二井也就到了。古意盎然的老房从四面围合,二井倒也是一块开阔之地。周边用墨黑色的石板铺满。中间有五个大小几乎完全一致的方型水潭。呈一字型排开。头三尾二,中间留出一条过道,方便往来交通。水井皆用青石包边,中间由条石隔障,又经水皮表面的小孔连通,些许落差,让我看到水的鲜活流动。满地的墨石,积淀千年足迹,使之清亮如鉴,透视古今。

我在井前的碑文上读到,唐开元二十七年,即公元739年,南诏王阁罗凤筑龙尾城,遂开掘井源。诚可见作为当年驰骋三滇大地、并两度与大唐用兵的番邦君主,阁罗凤同样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碑文同时写道:二井水质优质。冬温夏凉,甘醇可口,并且常年不枯。于是一年到头。居住在老城区甚至半个下关的居民,都喜欢到此处汲水或洗涤。此时此刻.我眼前呈现的就是一幅人影憧憧的景象。云南边地,民族众多,语言复杂,于是南腔北调在此交汇,和着淙淙的水流声响,让二井生机溢满。但让我感激的却是千百年来人们始终信守如一的用水准则:“头井饮用,二、三井洗菜,四井洗衣。”这样的文字,至今还以公约的形式,清晰地书写在井前的龙王庙墙壁。

拥有“高原水乡”之谓的大理,自古就是闻名的水乡泽国,似乎从不缺水。而且苍山雪泉,常年奔流不息。但下关人的生活已精细到了一滴水上,勤俭之态足可折现古往今来万千民众对神灵自然的敬畏之心,千百年来一直秉承“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美德传统,并在细微之中,体现邻里之间的亲洽与互敬。于是直至今天,依旧常有人往井边捐献自制的漏斗、小瓢,也常有人会自发前来清捡扫除。

二井巷因二井得名。去此大约二百米的大井巷,同样因为大井得名。小巷尽头便是大井,和二井若出一则的格局,却因出水较少,并且地势稍窄,最终呈现了“一井三潭”之况。头井饮用,二井洗菜,三井洗衣,这样的规则人们同样约定俗成。然而大井边的停留,却让我有了更深的感思,碑文所示:“每年农历正月初一凌晨,即可见有人到此敬香汲水,语称‘抢头水,用以供奉神灵、敬献长辈、祈求安康。故此井又赞为‘福水、‘寿泉之美誉。”据当地人告知,二井之水亦被同样视之。在大理白族地区,“头水”即为圣洁之泉。以此圣物敬献尊长神灵,必可得天地之庇护,清吉平安,满堂欢喜。时至今日,得益于苍山洱海钟灵之气,下关古城一直享有“长寿之乡”之誉,但我想其中寓示的更是一种孝悌传承的美德哲学。

作为大理历史无法绕过的地理作标,下关素来历史悠久,人杰地灵:作为南诏和大理国的边陲要地,下关古时烽烟四起,兵燹不断;作为气候绝佳的山水城市,下关向来文人若聚,留有厚重人文:作为“茶马古道”和“西南丝绸之路”上的交汇路口,下关曾是滇西最大的村集市场,多年商贾云集,并一度成为了西南地区最大的紧压茶叶加工和茶叶交易集散地……行走在这样一方清流之上。我突然希望自己就该静默地待在这样一个古城,听一泓清泉,饮一壶清茶,在岁月中慢慢终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