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2017-11-09曹春雷
曹春雷
每次看电视上那个公益广告,眼睛就会潮湿起来——“儿子带着痴呆失忆的父亲与朋友一起吃饭,父亲看别人不注意,迅速抓起几个饺子藏在自己的衣兜里,儿子说,您这是干嘛啊。父亲含糊不清地喃喃着,留给我儿子吃。”
这时候,我就会想起祖母来。
我记事起,祖母就已老了,拄着拐杖,弓着腰,头上像落了雪。我八岁时,她的儿子、我的父亲去世了。她有六个儿子,我父亲是老三。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伤痛可知。那时候,她在五婶家住,天天踮着小脚来我家,与母亲相对而坐,什么也不说。能说什么呢?心痛至极,已不能言。
对我,祖母从此格外疼爱起来。我读初中后住校,星期天回家后,就去五婶家看她。趁屋里没人时,她就会从枕头底下,摸索出几块糖来,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塞在我衣兜里,说,拿好啊,回去再吃,别让你弟弟们看见。她说的弟弟们,是五婶的三个孩子。
祖母来我家时,母亲有时和她开玩笑,说她偏心,她慢慢地抚着我的头,望向远处,轻轻说,没爹的孩子,我怎能不偏心呢?
我读高中的时候,回家的次数少了。每次回去看望她,祖母依然会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块糖来,塞给我吃,有的因为时间长了,已经黏了,和糖纸粘在了一块儿。
高二那年,祖母在一次睡梦中安静地去世了。她的枕头底下,依然有几块糖。
祖母去世时,我没有流泪,也许是因为早年父亲的去世已让我不会流泪。但是,如今我每每想起祖母来,心里就泪流不止。这时候我才知道,那时候的泪都积存在了心里,是等以后慢慢痛、慢慢流啊。
外婆也像祖母一样,经常会从枕头底下摸出糖来给我。不仅有糖,还会有钱。那时,我家的日子困窘。外婆总想帮帮她的女儿、我的母亲。但我的舅母对外婆很凶悍,经常指着鼻子骂,而舅舅又太懦弱。母亲每每说起外婆在舅舅家的境遇,总是叹气、流泪。外婆当不了家,她是从哪里省出这一分、二分或者一毛、两毛的钱呢?那时,她已经很老了,干不动活了。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也不知道。
外婆每次偷偷塞给我钱时,我都争执着不要。但外婆紧张地望向门口,看看舅母有没有在院子里,一边拽住我的手,将钱硬是塞进我的衣兜里。我揣着兜里的钱,很长时间后拿出来,感觉上面还留着外婆的体温。
她去世时,枕头底下,还有三块六毛钱。
如今,祖母和外婆坟头上的草,一年又一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但我总感觉她们给我的爱,还留在这世间,零零散散地藏在某个地方,我只要想找,就能轻易找得到。我将这爱收集起来,藏在怀里,在以后漫長的岁月里,细细咀嚼,然后,深深地怀念她们。
(编辑 欣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