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绮梦相思树
2017-11-09李淑菲
李淑菲
相思树的花盛开于暮春时节,像是专为挽留春天的尾巴而举行的鲜花盛典,然后在空中划上一道时光的弧线,缓缓滑翔,直至夏的来临。
一
在诏安悬钟古城的果老山上,是长满相思树的地方。
那是阳光薄金,春风微凉之际,踟蹰于相思树间,一阵馨香轻轻飘送入怀里的刹那间,风卷残云般掏空了思绪。
看似与浪漫无关的相思树,在乡间谱写着最为经典的生命秘笈。《文选?左思〈吴都赋〉》:“楠榴之木,相思之树。”刘逵注:“相思,大树也。材理坚,斜(邪)斫之则文可做器。其实如珊瑚,历年不变,东冶有之。”
它生于南国,生长快得有点傻大个,枝干不大树冠却繁茂如小山。在热滚滚的阳光下苍翠依然,仿佛专为抵抗太阳而存在。在贫瘠的土地,也能疯长,在山林、在原野、在溪边、在海滨、在人迹罕至的悬崖边上在山间只要有一棵树,就有了一片相思树林的母本,落地的相思子会破土而出,浸润在时光中蔓延成一片树林。狂风骤雨顶多把它的头扭一扭,却奈何不了它的坚韧与顽强。
在闽南,我的故乡,曾经随处可遇见相思树,撇开相思树的烂漫花季,只识得它的实惠,记住它的奉献。在纯农耕时代,时常看见乡间池塘的岸边,偶尔有几株相思树迎风而立,牧童偷懒把牛绳绕在树上,然后自个儿爬到树上掏鸟窝,或者双手紧紧抓着树干荡秋千,然后砰的一声溜到池塘里,在水里嬉闹一会儿,这才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扯着牛绳子继续到山间放牛去了。而今,遗憾的是通常脚力所及,车马所致、目之所见,满眼的是速生桉抢眼的狂傲之姿。为什么有漫山遍野的速生桉,偏偏就不是相思树呢?我常常这样叹惋。
这实在是平凡又可贵的树。走近它,感知它的淡淡花香,仔细凝视它的花姿,细碎的花瓣渺小又谦卑,好在整棵树,却不卑不亢地生出一树繁花来,谁的花有它们惹眼与风情?那是一棵金黄为主色调扎染成的花树,小小的绿叶谦逊衬托着花蕊,成片花海荡漾的金色波浪,覆盖了视觉的方向,风过处,柔韧的树枝扭着、飘着,花雨阵阵……
这样的坚强、这样的芳香,偏偏越来越少在视野间招摇。
好像它的名字,浪漫而诗意,会招蜂引蝶招惹无尽的麻烦似的。
二
长在风景秀丽的梅岭果老山上的相思树,一下子成了我心中的宠儿,无比眷念的树。它和海风、海浪、蓝天、松树、摩崖石刻、关帝庙、悬钟古城成了组合音响,或者山水画长卷。
绕过关帝庙,拾级而上果老山。山并不高,临海,海拔几百米而已,相思树长长的叶子在微风中优雅地舞蹈,空气中的味道经过叶子的过滤与风的飘送,夹杂着花的清香与树体的气息沁入心脾。山上的树和山上的摩崖石刻相依相随,日夜相依、四季相伴、荣辱与共、风情万端。大小不一的摩崖石刻掩映在花与树之间,松树、相思树相依相随,长满山坡。模糊了字迹的摩崖石刻依稀可见其气势磅礴的意蕴,小心地拨开葳蕤的杂树枝,以手指摸着笔画,慢慢猜度诗的内容。山上怪石嵯峨,八峰环拱,有“青莲耸秀”“山城出色”“水绕悬城”“海国开文”等明代卫戌城堡和抗倭将士题镌的碑刻三十七方。时光慢慢流淌,手表的滴答声几乎停滞,独有相思树的花姿在那里招摇。
松树苍劲翠绿,相思树柔中有刚,随风摇曳。僵硬与柔软胶合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相思树上凝聚的香味儿,自然的馨香与史迹的糅合,一点一滴能成为一幅画里的墨宝。
高高的亭子间,周围满是相思树,时时有小黄花纷飞而来。在这里,可以静坐、下棋、玩扑克、闲聊、谈心、听曲、说古道今、家长里短,长待着不厌倦,可以独处,可以结伴而聚。浪漫的思绪油然而生,怅惘之情骤然而至。如梦的情形是这样,在山间小道上,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奔跑着、欢笑着……头上顶着恣意横生的树桠子,头上沾着朵朵相思花,没有大声喧哗,只听风声鸟语,山间的一切都满着、横溢着一股气息,久久不能散去。
抵达山顶,极目远眺。花的力量,是一种收敛自如的光芒。满山的相思花在这暮春时节简直载歌载舞,它们不必盛妆,就在空中野餐、餐风饮露,在旷野中高歌,在摇摇晃晃的醉态中嬉闹。
它们何其潇洒,但在人看来,并不解其意,更不会体会它们的喜怒哀乐。村野顽童,随意攀上树的枝桠间,双手摇着枝桠,片刻间,繁花落英缤纷,站在树底下的顽童则装着怪脸,让落花把自己点缀成大花脸,树上的顽童则随手採下几小撮花,然后扔给大家。好在相思树性情温和、柔韧婀娜,可雕塑性极强,任凭孩童顽劣。在摄影家镜头下,相思花与果老山上的摩崖石刻交相辉映,以蓝天衬底,一幅蓝天白云下树石相依的美图便出浴了,比电脑PS的图像更为精妙。
无论山中曲折的小径,还是相思树下的黄土地,这里,总像专为闲人设置的休闲去处。走在山崖间,恍惚觉得自己是山上的一块石头,与某棵相思树,还有散漫开来的野花一道痴痴地等待人们的足音。在这里,倚在相思树下,可以望海、听涛、具有未凿的天真、古朴、深邃、沉郁,具有苍凉的古意。
三
在任何时候,最不辜负自然恩赐的莫过于“文人墨客”,特能感受自然的滴水之恩。平凡的东西需要不平凡的眼睛来发现它,相思树在文人墨客眼里更像一世缘,几生情,它的一片叶子、一朵小花、一树纷繁、满山芬芳。当它升格为文化意义时,那就是一树黄花一树金,花谢花飞满地锦了。
对于相思树,历来入诗入文者不少, 出自近代诗人梁启超的《台湾竹枝词》印象深刻。
相思树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
手握柴刀入柴山,柴心未断做柴攀。
郎自薄情出手易,柴枝离树何时还?
相思树底说相思,自古如是。风中的相思树,无奈西风渐紧花纷飞,恰似点点离人泪。繁花落尽,修一颗云水禅心。绵延千年的情怀却在当下变得脆弱与无奈。
相思树下,又有多少新人类愿意“ 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以“快”字当头的心情,用最飞速的便捷放纵发酵最原始的情感,留下一树惆怅。
即将回返,无语痴立,一种无形的不舍悲凉的滋味在胸臆间上下摇晃,地上柔柔的杂草分不清彼此。阵阵海风飘送相思树花儿的香味儿,有点儿醉醺醺的,不仅有点痴狂,不是武陵人,何似武陵人?山岚照人,风声如涛,每一个心底的角落,都在向着这一片土地下跪,聚拢的是一份岁月磨损不了的情怀,以便在困厄之中汲取力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