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

李金虎

咸鱼走过去，笑着踢了二孩一脚：“闭嘴，你没见过狗交配？你的小鸡鸡还不会翘呢！”

晚上，我们回到旅店。咸鱼让我帮他写一封信，是写给小草的。

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写，从体裁上讲，这应该算是隋书。再说，我没带纸和笔。”

咸鱼递给我一张纸和一只铅笔。他说：“这是我在商店买的。你就写我想跟她处对象，让她嫁给我。”

我说：“听老师说，当作家都有稿费，也就是说，要给钱的。”

咸鱼递给我一块钱：“拿上，这是你的稿费。”

第二天一早，离开旅店前，我把那封信交给了小草。小草正在灶房里烧饭。

我吭吭哧哧地说：“嗯，是那个叫咸鱼的人让我交给你的，他叫咸鱼。他让你给他回信。”

小草接过信，看都没看，把它扔进了灶堂里。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轻蔑。灶堂里的柴草正在熊熊地燃烧，红色的火苗如傍晚天边的云霞。

我们骑着自行车，沿着一条公路回家。走到一个小煤矿跟前，咸鱼带我们上去看矿井。这是私人开采的小煤矿。

我们站在井口，看到一个人正准备下井。那人带着一顶安全帽，看上去像电影里日本鬼子戴的钢盔，有点好笑。

咸鱼问那个人：“听说煤矿会发生瓦斯爆炸，是真的吗？”

那人停下来，弯腰捡起一根铁棍，过来打咸鱼。咸鱼撒腿就跑，回头说：“我就说了一句话，打我干啥？”

那人在后面追赶我们。他骂道：“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叫你不说人话！”

我们跟着咸鱼飞快地跑到公路上，骑上车子就跑。我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回到村里。来的时候，同样的路，我们走了整整一天。

咸鱼对我说：“你得起誓，不跟任何人说我给小草写信的事。”

我庄重地举起右手，对着一棵歪歪扭扭的槐树起誓。

我说：“如果我泄露了秘密，将来一定考不上大学。”

咸鱼说：“你得重新发誓，你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基本跟公鸡下蛋一样大。”

“要是我泄露了秘密，天打五雷轰。”说完，我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据说这样做可以破解毒誓。

咸鱼说：“好吧，就这样吧。我活了快三十年了，也没见过雷劈死过人。”

我没敢告诉咸鱼那封情书的悲惨命运。

我说：“小草未必会给你回信。”

咸鱼说：“管它呢，这他妈就是生活。她回不回信，我不管。我把想说的话说了，心里就敞亮了，这是我的人生哲学。”

咸鱼一直在等小草的回信。镇上的邮递员一来我们村，咸鱼都要乐呵呵地跑去问邮递员：“有没有我的信？”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邮递员总是对着咸鱼摇摇头。咸鱼并没有感到失落，依然笑嘻嘻的。

三十岁这一年，咸鱼终于要结婚了。

这一回，家里人要用雪梅给他换亲。

起初，咸鱼死活不同意，觉得这样做对不起雪梅。雪梅也很不开心，整天闷闷不乐。她其实有喜欢的人，是二孩的哥哥大孩。周守道不停地给他们兄妹两个做工作，让他们以家族利益为重，不能断了周家的香火。后来，咸鱼想通了，雪梅也想通了。雪梅跑到村外的桃园里，抱着一棵桃树，哇哇地哭。粉红的桃花朵朵盛开。雪梅看到的只是一片让人伤心的红色。

在春天的田野里，我看到大孩在前面走，雪梅在后面追着他哭。雪梅手里拿着一个白手绢，不停地擦眼淚。那天的风很柔和，带着麦苗的清香。我闻到了一股悲伤的气息。

雪梅出嫁后，回娘家的次数很少。半年后，雪梅的小姑子嫁给了咸鱼。

结婚后的第四个晚上，咸鱼叫我跟他一起去村东的麦场。那时正是深冬，但天气并不冷。我看到咸鱼在不停地颤抖。

我说：“咸鱼舅舅，你冷吗？”

咸鱼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心里冷，我坚持了两夜，可是我没有坚持住。”

我不解地望着咸鱼：“什么坚持？”

“她，也就是你的妗子，她脱光了，紧紧缠住我，就像一条白花花的蛇，我熬不住，昨天夜里，跟她那个了。”咸鱼竟然呜呜地哭起来，像是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她的脸那么黑，身子怎么会是白花花的呢？”我好奇地问。

“这是在打比方，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喜欢蛇。我想像不出一个女人怎么会像一条光滑冰凉的蛇。

咸鱼的老婆叫苹果。她的样子和苹果相去甚远。她长的又黑又胖。

咸鱼认真地说：“我原本发誓不碰她一下，可是我违背了我的誓言。我觉得很空虚，整个身体，整个灵魂都空了。管它呢，这他妈就是生活。”

村里最有钱的人是刘文化。他是个生意人，去山东临沂进一些小五金之类的商品，再卖到河南商丘去。他进的都是假货，用不了多久就会坏掉。但他赚了很多钱。

我看见他在村口商店买东西，八宝粥都是一箱一箱的买。我只喝过一次八宝粥，味道很好，是咸鱼送给我的。有人来咸鱼家探望他生病的娘，带来了八宝粥。

刘文化两只手腕上都戴着手表。掏钱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每一个口袋里装满了钱。我曾经偷偷地跟在刘文化的后面，希望他不小心掉一些钱，但是我一分钱也没有捡到。

刘文化对他娘很孝顺。他带他娘去青岛看海。文化娘回来后，逢人就说：“我的娘哎，大海太大了，一眼望不到边。海里有好多鱼，我一脚踩住了七八条。”

咸鱼娘的病越来越重了。她对咸鱼说：

“我死之前，也想去看看大海。”

咸鱼答应了。

咸鱼叫我去他家帮忙，帮他改造那辆三轮车。

他要用它拉着他娘去海边。我们村其实离海边并不太远，有二百里路。村里有人骑自行车去过海边，从早上走，一直走到天黑才到。

我对咸鱼说：“咸鱼舅舅，你为什么不坐车去海边呢？”

咸鱼说：“我娘晕车，不想坐车去。我看不起刘文化，有几个脏钱，就到处炫耀。我不想跟刘文化一样，我要做一件让村里人刮目相看的事。”endprint

我们在三轮车的后面绑上一面一米见方的白布，像一面船帆。我们等待起风的日子。

那一天刮的是东南风。咸鱼骑上三轮车，试着上路。因为是逆风，咸鱼根本骑不动。

我说：“你得把那块布放下来，否则你一年也到不了海边。”

咸鱼放下风帆，说：“你说的对，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

我没好气地说：“这个道理，除了白痴，是个人都知道。”

咸鱼找来一个收音机，天天趴在它跟前，听天气预报。

咸鱼终于等来一个刮大风的日子，刮的是西风。咸鱼骑上三轮车，让他娘坐在后面。咸鱼怕把他娘冻着，给她裹上厚厚的棉被。他们沿着一条公路，往东走。公路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头。路的尽头是一个叫连云港的城市，据说在那里可以看到大海。他们翻过马陵山，过了东海县，走了两天，终于到了连云港。

咸鱼娘俩在连云港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他们来到海边看大海。大海确实很大，无边无际的。他们没有看到鱼。他们看到一大群白色的水鸟在海面上飞。

那时是冬天，连着几天都在刮西风。咸鱼娘急着回家。于是咸鱼只好顶着风，带他娘回家。这一次，他没有犯傻，取下了那条白色的风帆。

咸鱼回来了，在家里躺了好几天。他的屁股磨烂了，掉了一层皮。他成了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咸鱼站在村口商店门口，讲他的壮举。刘文化给咸鱼点着一根烟。这是刘文化第一次给咸鱼点烟。

咸鱼送给我一个白色的贝壳。一直到上高中，我都保留着那个贝壳。

咸鱼娘死的时候，咸鱼哭得很伤心。

连着三天，在鸡叫三遍之前，咸鱼都要大放悲声地哭一阵。据说鸡叫第三遍的时候，死者的魂魄还会回来，在自家的院落上空盘旋。这时如果听到儿女悲伤的哭声，就会快快地离开，去别处找一户人家投胎做人。咸鱼的哭声声调极高，县柳琴剧团的演员都比不上他。十里八村的人们都知道我们村有个人叫咸鱼，都知道他刚刚死了娘。

多年以后，每当村里有老人去世，总有人数落那些不愿意大放悲声的子女：“你得大声哭。学学咸鱼吧。人家咸鱼死了娘的时候，哭得那才叫伤心哩。”

咸鱼的老婆苹果生了四个女儿。咸鱼想要个儿子，就把四女儿送给沂河西边张庄的一户人家。让咸鱼失望的是，咸鱼的第五个女儿又如约而至。咸鱼哭了，他恨恨地骂道：“把全世界银行里的钱都给我，我也再不生了，管它呢，这他妈的就是生活！”

这以后，有人看见一个男人时常在张庄转悠。他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一个叫丽丽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大半天。有人叫来了警察。警察把他带走了，又把他放了。因为他什么坏事也没有做。那个人就是咸鱼。

咸鱼种起了草莓。那年寒假，我去草莓地看咸鱼。他在摘草莓。那些草莓红红的，颜色很诱人，说是要卖到北京去，价格很贵。

我觉得咸鱼变得消沉了，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笑。咸鱼把我带到一小块草莓地里。这里草莓个头不大，颜色也不好看。他摘了几颗草莓，递给我说：“吃这个，这些草莓没打藥。”

我问他：“原来那些好看的草莓都打农药了？”

咸鱼说：“不打药长不大，卖不上好价钱。”

“那些草莓，城里人吃了，岂不是要生病？”

“管它呢，这他妈的就是生活。”

咸鱼说话时显得很冷漠，仿佛这世上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