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徒弟——大山(上)
2017-11-09姜昆
大山是第一个跟我学相声的外国人。他可能不是最早进入中国相声宗谱的外国人,但他是在中国甚至世界上进入中国相声宗谱最有影响的外国人。
有人知道我会讲几句英文,他们问我:“您能用英语说相声吗?”我反过来问他们:“您会说中国话吗?”他们回答:“会!”我问:“您会说相声吗?”他们说:“不会。”我告诉他们:“会说中国话的人逾十亿,会讲相声的寥寥无几。我会那么几句英语,怎么能会说英语相声呢?”他们点点头,觉着有道理。但他们又问:“那大山怎么会说相声呢?”对呀,大山是一个外国人,开始在电视上出现的时候,他那几句中国话,实在不敢恭维。一句“玉兰——”,一句“开门——呀”,让中国人个个捧腹。这句话,要是换作任何一家中国人的孩子说出来,您准得瞪眼睛斥责:“怎么说话呢?没吃饱呀?那是人声吗?”可是大山的洋腔洋调,大家都乐了,因为他是洋人。中国人为他的生硬捧腹,为他的拙稚捧腹。
可也就是几年的工夫,他那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也可以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让中国人折服了。大家从开始觉得好玩,到能够接受他一本正经地在舞台上、在电视台上的表演,这是个过程,是大山自我完善的过程,是中国的观众对他艺术表现认识的过程。
在我开始收大山当徒弟传到我的师爷侯宝林先生的耳中时,他不无责备地说:“别弄‘洋闹儿,相声是门艺术,不能老‘炒新闻。”几年以后,在上海国际相声表演邀请赛中,他拉着大山的手对给他们摄影的记者说:“这是姜昆的徒弟,姜昆是我的徒孙。”我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偷偷地笑了。我知道像一个大画家,看一个小孩子涂鸦的画儿,对孩子的家长恭维说“这孩子画得不错,嗯,将来是个大画家”一样,这句话要是换一个全国的儿童评奖的场合,大画家的这句话,可是举足轻重,他不会轻易说出的。
大山被我们的祖师爷侯宝林先生承认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从接受大山当徒弟那天起,就坚信我的这个洋弟子是会成功的。因为我了解大山,他喜欢中国的相声,不是一时的兴趣,也不是一时的凑热闹,献身于中国文化的传播和交流,是他一生的奋斗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障碍。为了投身于他喜欢的中国文化事业,他流过汗水,也流过泪水,这两股水汇在一起,产生了酸、甜、苦、辣的味道,这股水我是没尝过,全让大山一人享受了,他能把这味道说得更清楚。但,我是他的老师,我目睹了他品尝这水的一幕又一幕。我讲讲,您听听,也许咂摸咂摸嘴,能用脑子品出味儿呢!
1989年的元旦晚会。加拿大留学生大山与巴西留学生星海合演了一个小品《夜归》。在拍摄电视以前,北京大学留学生办公室的王文泉老师把大山介绍给我,我记住了他的中文名字——陆世伟。这个名字译自于大山的英文名字MarkRoswill(马克·陆世伟)。但遗憾的是,很少中国人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他演的“许大山”这个角色一下子被亿万观众所熟知并且喜爱了。
而大山这个名字太中国化了,太容易让人接受了。这两个字加起来才六画,而陆世伟第一个字的笔画就有七画,为什么放着河水不洗船,守着老婆打光棍儿呢?
大山,比“二柱子”“三狗子”雅,比“建华”“富民”俗,一听就记得住。关于这个名字还有个小插曲。这个名字来自于北大留学生食堂的一位厨师,他的名字叫许大山。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所以编《夜归》这个剧本的作者就用了许大山这个名字。在大山出名的一两年内,厨师许大山接到了全国像雪片一样多的来信,当然这些信全不是给他的,是给在他食堂里吃饭的另一个大山的,他一直当了一年多的“义务邮递员”。
就是在这年晚会上,负责留学生工作的王文泉老师对我说:“陆世伟一直想在中国找个学语言的老师,我问他喜欢谁,他说我想拜姜昆为师,不知道姜老师同意不同意。我告诉他给问问,今天跟您征求一下意见。”对于我来说,这个要求很突然。我有十几个学生,大部分是专业相声演员。像通过西安市说唱团团长李天成介绍的两位,济南军区文工团的两位,说唱团里有一位。可外国人要学中国的相声,多多少少让人感觉到“炒新闻”“耍洋闹儿”的味道。
我问王老师:“拜师的问题可是大问题,中国人讲究‘师徒如父子,外国人受得了吗?”王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拿出他认为可以的条件说服我:“陆世伟这个学生不是一般的学生,他特别喜欢中国文化,尤其是喜欢典型的具有代表性的文化。我告诉他,学中国话要是能听懂中国的相声,那就算地道了。他就向我表示一定要学中国的相声,而且,他找人打听,看报纸报道和介绍相声艺术的文章,还买录音带听,最后,他表示了愿意拜您为师的愿望,我希望把这个事撮合成。”我想了半天,告诉王老师:“我考虑考虑吧!”
相声界收徒是个大事。相声没有专门的学院,拜了一个老师能证明自己有了被承认的“专业文凭”。我1977年跟马季老师学艺,但是从来没有正式拜过师,所以为了证明属于“正宗”“专科”,在从艺十五年以后,特地在苏州举办的“马季弟子谢师会”上补办了这个手续,从此名正言顺地成为中国相声的第八代传人。
收徒还有个影响问题,如果为了猎奇或是炒新聞,对于我来讲没有这个必要,不谦虚地说,我在中国相声界具有一定知名度,没有必要再给自己炒什么新闻,再说我的性格也不允许我那么干。我要收徒,主要收个货真价实,不是一时兴趣、凑热闹,收真正能在相声事业上干点事的人。尤其是外国人,我更得注意这点,我不能让人指脊梁骨说三道四。
元旦晚会节目演得火爆极了,大山一下子被中国观众所喜爱,我看他自己也乐滋滋的。我问大山:“听说你想学相声,是吗?”大山点点头,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说:“我喜欢相声,想跟您学习,不知您愿意吗?”我也点点头,不置可否。我还问:“你说过相声吗?”“还没有,以后我想练一段儿。”“你干吗非跟我学?”“他们给我介绍的,我把关于您的报纸都剪下来贴墙上了,而且还学习了您的相声录音带。”“听得懂吗?”“不懂。像我这次演的《夜归》,我一说‘我的气管炎又犯了,大家伙就乐起没完,我不知道为什么?”“气管炎是‘妻管严的谐音,你懂吗?”他琢磨了半天,摇摇头:“不懂!”他把中国人逗得哈哈大笑,可不知道是为什么,应了中国人那句话:哭了半天不知是谁的坟头。我估计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谐音是怎么一回事,就匆匆结束了和他的谈话。endprint
我对他印象挺好的,他的态度很真诚,从谈吐中可以看出他也很淳朴。不过这时候,我还没下决心收他为徒。我和我的爱人李静民说了这回事,她这个人眼挺独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好人、坏人她头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当然,也不是没有打眼的时候,但那是支流。她看了大山的小品以后说:“行,我觉得他挺有幽默感的,而且还挺有台缘的。”相声界管演员在台上招观众喜欢叫“有台缘”。中国的1989年是个多事之年,但演员还是该演出演出,该走穴走穴。
一天,大山打电话到我家:“姜老师,我有件事,想征求您的意见。”“甭客气,说吧!”我回答道。“××电视台,想叫我演个小品,可里面的词儿全是北京老土话,我觉着有点拿外国人开玩笑的意思,不知您同意我演吗?”我听了这些话挺高兴的。相声演员表演的东西应该算是世俗艺术,离不开老百姓的这点儿话这点儿事。可是你真把老百姓生活中的俗东西拿到舞台上来,那就俗不可耐了。大山能对表演的作品提出自己的想法,说明他对自己有要求。我们许多相声小品演员,就是因为急于上电视出名,饥不择食而败坏了自己的艺术名声的。我在电话里问他:“和你一起合作的巴西姑娘星海呢?”“她自从演了《夜归》出了名以后,天天有记者采访她,电视台找她演节目,她烦了,她发誓以后再也不演节目了,任何记者也不见,她准备踏踏实实地完成恋爱、结婚、生孩子的任务。”大山说得挺诙谐的,把我也逗乐了。
我对他挺感兴趣的,便邀请他:“大山,今天我们家吃炸酱面,这是北京的特产,也是我们家的名牌食品,你如果方便的话到我家来,咱们聊聊,好吗?”电话里,听得出大山对我的邀请感到很突然。从北大到我们家并不算远,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在餐桌上,我给大山介绍中国的炸酱面、面码儿。大山兴趣浓厚,他对我说:“姜老师,我对中国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什么都想试一试。我刚到北大的时候,在食堂里吃饭,上了一盘腐乳,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以为是点心什么的,就用筷子夹了一块儿,整个放进嘴里嚼了起来。我的妈,怎么这么咸?我全咽肚子里了。这一天,我一共喝了七暖瓶的水!”我和我爱人被他的这段经历逗得哈哈大笑。我们一边吃面条,一边聊着天。面条吐噜声和笑声混在一起。
大山原来在加拿大学了四年中文。开始,他只是凭着一时的兴趣,当他一学起来以后,发现自己一下子热爱起中国的文化来。“也许是我学中国话发音挺准的”,他说,“我一下子有了许多的中国朋友,他们给我介绍故宫、黄河、长江,还有西藏。我觉得加拿大太闭塞了,开始翻阅中国的各种各样的图书了。唐诗,我看不懂;成语,我不明白;方言,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决定到中国去,把我不明白的全弄清楚。于是,我到了中国。到了中国,我又发现中国的文化是个大海洋,可我已经跳进来了,而且还不想出去,我就游吧,进修中文、学汉字、看小说,业余时间演节目,并且……”他沉了一下说,“我想当中国第九代相声演员!”他的语言朴实真挚,眼光热切。
这些日子,北京大学里特别闹腾,我嘱咐他:“学校里的事别乱参与,有些事中国人自己都不明白,你们外国人更不清楚。关于你拜师的事……我答应了,不过你回去给王文泉老师带个信儿,选个日子办一下,我还得按我们的规矩通知一下,征求一下别的徒弟的意见,先别急。今天,我按我自己已收徒的规矩送你一幅字,写的这字你还不太明白,不过慢慢你会理解的。至于学相声的事,拜到门里以后慢慢再安排……”我把我想要说的,一股脑儿地掏给他,也不知道我这位“洋弟子”明白不明白。我一边儿说一边放下饭碗,走到书桌前,铺上纸,倒好墨,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条幅:
对同道心存平实
于艺术怀抱忠诚
我的每一个徒弟都有我写给他们的这两句话。
大山对他喜欢的东西有股子闯劲,什么都敢试一试。大山對自己有要求,不是按业余的标准要求自己,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高标准。一个是他的闯劲,一个是他的实劲,冲这两点,我收了他。
拜师会是在北大举行的,紫红的大背景幕上镶了两行金字:
名笑星收徒
洋弟子拜师
拜师前,我和我爱人去了大山在北大的宿舍。他住在留园的留学生宿舍楼里,这是一间只有15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子,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地下摆的全是书,桌子上也全是书。一个很简陋的录音机和十几盒开式盒带,整齐地堆放在一起。在墙上,有他已经裱好的我给他写的那个条幅,条幅旁边贴着一张又一张剪报。我凑上去一看,好几篇是关于我的报道。我开玩笑地对大山说:“我真不知道,关于我的报道的报纸还是不错的墙壁装饰品。”大山说:“我没准备拿您赚钱,能省我一点儿花销就行了。”气得我捶了他一拳。陪同我一起到宿舍参观的还有王文泉老师,他告诉我大山并不是为我而故意这样装扮他的寝室的,他挂我消息的报纸已经一年多了。
大山从床上拿起一件叠好的肉粉色的大褂。“师父,我专门找人设计了一件中国传统大褂。我想,今天拜师会上,我能不能穿这个?”我爱人一看这颜色就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颜色,太跳了!”我想了想说:“这颜色外国人穿行,他本身脸上色儿就多,头发是金的,眼是蓝的,加个肉粉色的大褂,也许还挺般配呢!”一屋子人也让我说乐了。
相声界收徒很讲究,又是由于收外国学生,所以我也特地作了一些准备,严格按照门里的仪式举行。主持人我请的是相声演员李金斗,他是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赵振铎的徒弟,从小做科学相声,非常懂门里的规矩,又加上我们关系好,是我师哥辈儿的老师,请他再合适不过。长辈师父辈的我请的是陈涌泉、唐杰忠。陈涌泉先生的父亲陈子贞和我的爷爷是世交,陈涌泉又是我的师爷,唐杰忠是我的师大爷,又是我的合作伙伴,师徒三代全有代表参加了。
北大的领导也很重视我的收徒,他们把这视为留学生工作丰富内容的一种方式,所以校长、系主任、教授、讲师和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都参加了我们的仪式。加上又来了许多相声演员,都是电视里熟悉的面孔,礼堂里的气氛热热闹闹的。按规矩,徒弟得跪在地上给师父磕三个头,以确定师徒如父子的关系。可今天来了这么多记者,又有那么多电视摄像机对着我,一米八的大个子对着我磕头,太滑稽了。虽然外国人拜中国人为师是个新鲜事儿,而且越传统越有新闻价值,我还是不愿意那样做,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出洋相”了。
我让大山给我和我爱人一人献了一束鲜花,向我们三鞠躬,然后向师祖、师爷、师伯三鞠躬。新事新办,在一片掌声和同学们的欢呼声中,就算完成了拜师的大礼。我讲了话,不外乎是要求大山如何专心致志地学说相声,千万别把它当儿戏,闹着玩儿地拜个师,以后就没这回事。大山也表了态,说了他的心里话:“中国人都说说相声难,我这个外国人选了个中国最难的事做,我相信我能做好才拜的师。我除了跟老师学艺以外,我还要好好孝敬师父、师娘。”也不知哪位同仁教了我这位徒弟这么一句话,不过说得我心里挺热乎的。
拜师仪式结束后,唐杰忠老师陪着我们师徒二人演了一段相声《金刚腿》,这是我们在拜师会前稍稍排练了一下的小段,演出的效果极好,笑声洒满了礼堂。拜师后的会餐,行话叫“摆知”,就是必须徒弟出钱,大家喜宴一顿。大山是个穷学生,哪请得起这二十多位来宾,吃饭的问题由学校方面负责。吃饭时,陈涌泉老师开了一句玩笑:“摆知归学校了,这可叫假公济私呀!”我们都觉得挺可乐,大山没听明白,一个劲地在那儿眨眼琢磨。
大山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当了中国第九代相声传人。
我又写了中国古代诗人陶渊明先生的诗句送给他:“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第二天,大山打来电话:“姜老师,我查了古代诗选,您这几句话是陶渊明先生的诗的后半部,前边还有八句,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我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呢,先给您打个电话,老师,对吗?”我感动了,大山对中国文化真是注进了非同一般的情感。我给不少人写过晋陶翁“盛年不重来”这四句话,可我自己都没有查过这四句话的前半部。写这篇文章时我都是又一次查了《历代诗词选》才把它写在了这里。
大山拜了师,并没有把说相声当成自己唯一的追求,他依然是把自己的兴趣放在了对中华文化的学习、研究的追求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