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弹就青年,青年救评弹?
2017-11-09张进
张进
元问题:青年能否救评弹?
无奈的现实表现为:面对“过去时”——新青年们“去市场”?
先从我女儿说起。形式逻辑不认可“以偏概全”,“四海皆准”偏却离不开个例。
女儿小学时,因为在班上“苏州话说得比较像”,所以被校长推荐参加“三话(普通话、英语、苏州话)”比赛。比赛时,女儿出了大洋相。那次著名的评弹演员、评弹界的才女吴静做评委,她要我女儿说苏州话,“我到观前街,用掉7块7角7,吃了一碗小馄饨。”可要命的是,“前、7、7、7、小”这些老派正宗苏州话中最考究的尖音读法,我女儿全军覆没五个地方一处都没咬准。赛后女儿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说话倒是淡定得蛮有道理:“我感到英语比较好学,苏州话比英语还要难说。”乖乖弄地懂!苏州话苏州评弹,承载母语的傲骄,是文化的家园。而彼时,我,一个忠实眷恋了评弹大半生的苏州人,有一种“忒失恋”的苦闷。
苏州啊苏州,继承你文化骨血的子弟不会说你的母语,意味着他们或将与苏州评弹绝缘。
我女兒当然是知道评弹的。她8岁时就跟我“这个把‘蒋调进行到底的粉丝”孵过书场。她还由于受到熏陶很认真却外行地表扬过我——老爸你唱的评弹比蒋月泉还好听(也许我年轻音色也更亮些)。这表扬无论懂我私我,都让我很是拿捏不准尺寸。因为在我的眼里,女儿就是一个只会说普通话的“非苏州人”,那么,我跟她说苏州话、灌输苏州评弹,岂不是在重演“对牛弹琴”的不尴不尬—一种深度的隔膜,一出无端的故事。我不由得激烈地生发出感慨:“评弹就青年,青年救评弹。”这理想主义超乐观的憧憬,先前辉煌时代有过的真实神话,会不会在评弹新的进化中变成一个画饼充饥的美好童话?
艺术是由人参与且直接关乎人性的审美游戏。就评弹艺术而言,演员也好,受众也罢,人,始终是决定其兴衰与存亡的终极因素,或曰“第一推动力”。那么,当下评弹发展中人的因素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笔者耳闻过一种说法:目前苏州大市范围内有1200万人口,其中非苏州籍市民占据了三分之二,真正土著苏州人不过三分之一。因此,被绝大部分非苏州人包围了的一小部分苏州人还真的需要苏州评弹吗?这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如果将来失去受众特别是断绝了青年听众,评弹艺术即便继续享誉“中国最美的声音”,实际意义又何在?难道说进博物馆就是它的宿命?
于是仍旧要以我女儿为例——祖孙三代苏州人,老爸算是个“比较懂行的评弹迷”,父母在家庭中的用语是苏州话,并且还对她有经常深入的“评弹家教”。而她回答评弹的却是:不喜欢。由此可推,哪怕对土生土长的苏州青少年,要想使他们接受评弹都有相当大的难度。
青年与青年不同。30多年前,青年的评弹演员,青年的评弹听众,青年的评弹艺术,“青年评弹的光辉”搭起了“评弹市场的彩虹”。真的好怀念。好怀念那风流潇洒的人物,好怀念那精彩纷呈的说唱,好怀念那过去了不再有的定格。笔者1977年开始接触评弹。40年间,从当初那个懵里懵懂的小囡到如今忠实“恋了评弹一世”的资深听众,我也曾经在热情的书场里流连忘返,亲眼见证了辉煌的评弹市场。上世纪80年代,评弹迎来欢天喜地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当时,我这个月薪27元的青年学徒,绝对不会考虑什么经济的得失,拿上了10元大钞毫不犹豫就“非常阔绰地”买下苏州大光明电影院的昂贵书票,去美美地领略“蒋调头牌高足”秦建国他们上海评弹团青年班底集体演出时的无限风光。
青年与青年不同。因为隔了一代又一代,新一代的青年自然有了不一样的审美趣味。地球自转万代不息,评弹已经风雨沧桑。400年的自然时间不算长,而400年的评弹着实老了。上世纪80年代晚期,电视的普及吸引了新青年们,此后,卡拉ok拉走了新青年们,网络手机捆绑了新青年们,一代新青年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时代”、“合伙人”、网游、社交网络。他们不喜欢才子佳人,太老调;他们更不耐烦慢条斯理,太自恋;他们也不满一成不变,太乏味。试问新青年们为什么似乎天然地“去(离开)评弹市场”,根本原因大体还在评弹自己身上——400年,光荣而骄傲,往往被过度放大;400年,沉重而因袭,常常被故意忽视。
青年与青年不同。对迥然不同的审美理念,人们习惯称之为代沟。有了代沟何以“用心沟通”?我崇拜“蒋调”,以前直至现在我都喜欢秦建国——他无异于评弹迷心目中的“帕瓦罗蒂”,女儿对此却颇不买账。
曾几何时,青年是评弹艺术最灿烂的朝阳、最光明的希望、最强大的潮流。如今,当新青年们转而崇尚“小鲜肉”,积淀了400年老底子的苏州评弹新的市场又在哪里?
老问题:评弹如何就青年?
世纪的回眸凸显了:欣喜的推理——一代青年即市场!
评弹如何就青年,青年能否救评弹?——这14个汉字占有的物理空间那么有限,可是它那“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心理时空意蕴,却是极其耐人寻味的。“评弹就青年”,400年评弹历史给出过标准答案,至于“青年救评弹”,只能等待21世纪评弹心路来检验了。
评弹就青年,这个今天蓦然回首中,丝毫不减当年“振聋发聩”力度的评弹发展重大战略思想,自从老首长陈云同志倡导以来,已经有40年。明确的理念、丰富的实践、喜人的成果,真可谓功莫大焉。评弹如何就青年?我们可以循着过去的轨迹仔细探究。
上世纪80年代,上海评弹团由秦建国领衔的青年汇报演出队把中篇评弹《真情假意》不仅演唱成了“青春版”,而且还移植成了广播剧,更极致的是听说它还有过用普通话演出的尝试。即便是前几年由评弹当家花旦盛小云领命唱红的优秀中篇评弹《雷雨》,也无法跟当年《真情假意》的超级红火同日而语。因为在那个时代《真情假意》传神写照“就青年”,展现了一代青年生活、爱情的典型风貌。比如:上海女青年谈恋爱择偶标准是什么?评弹这样说:“身胚运动员,面孔像演员,工资一百元。”15个字三句话,就把那种既带着市侩味道又充满生活追求的“女友”形象,诠释得足够形象分明。那么男青年又该怎样去“轧女朋友”呢?评弹这样说:“党员要听党支部,团员要听团支部,男人要听家主婆(读做‘部)”,看官你可发现了没有——三句顺口溜顶针反复、押韵整齐、诙谐幽默,类似于相声的抖包袱,就这一下子是正儿八经的“评弹风情、喜剧风味”,把中国式“女权主义”的公开口号喊进了“凤求凰”的苏州评弹爱情模式表达。我要说:这就叫做“评弹就青年”。因为“评弹就青年”,就的肯定是艺术内容,就的固然是表演形式,就的更应该是达致思想的升华、灵魂的共鸣。endprint
同样是在那样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苏州评弹学校把一大批有志于评弹事业的青少年团结起来,培养、调教、推上了“半桌书坛”。上个世纪80年代,身披评弹光辉的一代青年,成为了“评弹就青年”的中流砥柱和坚实长城。也正是他们这一代把评弹送进了21世纪。
“评弹就青年”如果说演绎了高调而又壮丽的时代凯旋之乐,那么,“青年救评弹”或许只得存在于设想和对现实的观望之中。21世纪的今天,文艺生活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百花齐放。雅的何妨孤芳自赏,如京剧、昆曲、评弹,美在高格调;俗的自然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电视剧“戏说一切,搞笑一切”迷住了老年人,只有手机、网络才是年轻人的“一刻不能少”,至于中年人,最为留恋自己青春的痕迹,开始怀旧。就拿中年评弹听众来说,他们可能不讲究故事,但比较注重情调,他们一般不喜欢猎奇,但十分注视创新,他们有时不见得深刻,但注定拒绝平庸。可惜,现在的评弹艺术水准又会拿出什么让他们(包括我本人在内)来怀旧?艺术是人性最美丽的形象哲学,它绝对来不得半点水分。21世纪评弹演员青年一代的现状无疑是不容乐观的:他们在艺术上“奶水吃得少,码头跑得少,创新来得少”,而时过境迁,当年轰动一时的“《真情假意》现象”,对于他们只是评弹艺术文化积存之上可望不可即的空前绝响。
评弹就青年,青年救评弹,其实是对同一个问题的不同表述。评弹就青年,这是针对评弹演出提出的艺术目标,以此去发展开拓市场、吸引青年受众;青年救评弹,同时来自于演出、接受两个方面,当接受一方呈现星火燎原之势,“青年救评弹”必成定局。反过来,“青年救评弹”如若没有接受方的积极响应,则只能靠演出一方筚路蓝缕地承担艰巨的主体责任了。
上面说了这许多,笔者的意思并不晦涩:评弹就青年即青年救评弹。新的一代青年受众的培育集成难,破题难,解题更加难。需要战略规划、适时实施、有效推进等一系列举措,而所有这些,只能有待于评弹市场建设作出回答,也只有评弹市场实绩才是唯一的裁判者。况且不说别个,单就时间问题而论,当今职业竞争要求快节奏,苏州评弹艺术强调慢生活,现实与潮流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对立,生存与文化发生了难以相融的矛盾。就算新青年们有了听评弹、救评弹的想法,可是时代这“快与慢”纠结而致的难题,便是一块“青年救评弹”的巨型拦路石。那么,可不可以说:青年救评弹,首先要靠评弹青年演员的队伍建設。这在目前看得见、抓得着、做得到。不过随之而来的问题却是——当年轰轰烈烈的“《真情假意》现象”,还能否重现?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青年受众无来源的最大尴尬,又当如何排除、怎样解决?
新问题:市场、书场与气场!
冷静的思辨梳理出:模糊的逻辑——“新青年与市场”?
再来说一说“上海评弹”。大力发展口头生产力,无疑是“海派文化”最外显的优势。
2006年,上海人周立波横空出世,掀起了“海派清口”的狂涛巨潮,创造了一种海派风格“欲速而立达”的占据文化艺术市场的迅即得利法。上海人精明敢闯,在评弹界照样“噱头好”。大概在今年,“上海评弹”的说法悄然问世。这个超级大胆的品牌遐想,一时间使得评弹界又热闹起来(笔者断然否定这种不顾历史事实的“空头创意”,因为苏州评弹界只存在“海派评弹”一说,“上海评弹”之说出在评弹市场不乐观的尴尬情况下,显然是不太理智科学的)。作为旁观者不得不说:上海人极发达的市场血液,就像周立波“独挑疯狂创举”那样流溢,而它在抢滩沪上评弹市场中异常奏效。
关注市场,很时髦。高等教育市场,文化艺术市场,医疗卫生市场,市场笼罩一切。然则,对市场的探索是动态的过程,同时它体现了一种“模糊的逻辑”——因为这把活的双刃剑并不好玩,它——不是助人一臂之力去赢得了市场,就定然会赐人一剑使其在市场沉沦。
“市场、书场与气场”构建着多维的评弹艺术市场的特色形态,由此,把“新青年与市场”这样的愿景逻辑亮出来,能否为评弹发展提供当年那种“评弹就青年”的强推力?
市场——令人乐观吗,恐怕要画问号。评弹市场如果只是面对固有的受众群,对着老面孔盲目运作,净炒些老听众的冷饭,那么,结果无非是“每天不变的生活就像打转的旋涡”。市场当不得强心针,合理的市场必得有梯队接力的结构、趋向丰富的消费、冷热均匀的平衡,如果长期地跛足、短视,恐怕上帝也帮不了你。
书场——足以期待吗,同样尚需时日考量。书场,过去作为评弹艺术的大本营,曾浓缩着艺术社会学的市场伟力,凝聚着艺术心理学的审美结晶。书场,让多少老演员老听众感受过“光荣与骄傲”,如今却力不从心、风光难续,成了“白发人的俱乐部”。夕阳与晚霞自然美好,但是若没有朝霞与阳光的映照,会让人喟叹黄昏将尽。
气场——可有盼头否,当然有。中国人的哲学顶讲究气。气广则通达顺畅,气狭则板结瘀滞,这是国人一贯信奉的生命真理。市场不景气,书场不给力,这是现实;然而,气可鼓不可泄,评弹气场不可寂!近年来,评弹界气场丰足充盈,常给人以焕然一新的感觉。
气场在行动:沪上评弹传习所时有动作,显然是新瓶装老酒,老酒新味道,让年轻时风头很健的秦建国带着他的新老伙伴们推陈“变脸”,沉稳自得之气十足;好多评弹工作室相当出彩,当然是新瓶装新酒,新酒新追求,让评弹的市场至少有了新的话题新的生气;中篇评弹《林徽因》《徐悲鸿》步着春天的美韵轮番出击,给评弹市场送来了文化美学的神气;大型评弹音诗画《徐霞客》把“口头的书戏”新创成“说唱表演秀”,不失惊艳,即便是形式上的花样翻新,也体现出了评弹界2017年凤凰展翅的全新风气。此外,沪上与各地评弹票房的异常活跃,说明了400年评弹艺术根植于广大中老年听众的不衰之气。诚然,以气场而言,气场不等于市场,但可以说它是市场的路演与排练,而它首先是一种前提——评弹界先得把气场做个足够,看得见的就抢先发布、一睹为快,想得着的也不妨事已成实、木已成舟,不成熟的可先摸着石头过一过河。窃以为,现有的评弹市场并不稳定,因此气场发达就显得更为重要。
当然,话还得要说回来,“市场、书场与气场”都务必要针对青年。面向新青年,这才是第一位的评弹发展战略,因为没有新青年的市场,必将是镜花水月。
探索市场,其实根本不新鲜,只是人们一向习惯了统一指挥的号令与调遣,忘记了“市场不相信成规”的真谛。评弹创造过多少“创世纪”一般的市场神话。有一个最著名的例子:万鸣在他的专著《严雪亭评传》中,不无豪迈地盛赞上世纪40年代“评弹皇帝”严雪亭“大得吓煞人”的“市场功绩”。其中那一笔最动人之处断然会让今天的人们惊叹不已——1948年,有一次,严雪亭在常熟跑码头,因为他说的长篇弹词《杨乃武与小白菜》在当地轰动一时、万人空巷,致使位于书场隔壁的电影院只得挂起“免战牌”——宣告暂停营业。评弹一举打败了电影,多么遥远的市场奇迹。市场,还会给人们带来多少市场业绩乃至于市场奇迹?
行文至此,您也许会发问:这前文又是悲观又是遗憾的,可末了结束怎么又是乐观又是大团圆了?我想,这到底还是一个评弹老听众肺腑滚热的心里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