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布林科：诚实的神话创造者

故事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一个载体。我们在故事中感受到世界的丰富多彩，也在故事中梳理和理解令人眼花缭乱的表象。故事的魅力不仅在于对已发生事实的真实描述，也在于能够叙述生活中的情感，甚至让过去的事富有诗意。

神话是故事的一种，它是远古时代的人民所创造的反映自然界、人与自然关系以及社会形态的具有高度幻想性的故事。英语里的“神话”（myth）一词起源于古希腊语中的“神话”（mythos），它仅仅是“故事”（story）的意思。但当我们现在谈到这个词时，已经将它和普通的故事分开看待，而它也与人们的想象力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心理分析学家卡尔·荣格（Carl Jung，1875～1961）认为，神话是对大脑中无法直接理性理解的潜意识的重要表达方式。按他的理论，神话中描绘的人物和情景都是人们潜意识驱使而成，但意识之外，却体现着人们对事物的态度和行动。基于此，将神话作为一种集体叙事或个人幻想来研究，可以深入了解影响我们感觉和行为的强大心理力量，尽管我们还不知道它们是否存在。

新西兰摄影艺术家杰瑞米·布林科（Jeremy Blincoe）通过图片向我们讲述故事，他的作品不是反映我们身边的物质世界，而是探索人们的内心世界。而且，他的探索不仅关于个体，也基于群体共同拥有的经验和想象。虽然他的拍摄对象往往是单独一个人，但面对这些作品，观者可以感受到共通的情感。

布林科的照片有很强的隐喻特点，如同一个个神话故事。当我们通过观看照片感受到被摄对象的心理空间，这些神话故事便慢慢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每一个视觉故事都是开放的，并邀请观众进入神秘的空间，寻找共鸣。

杰瑞米·布林科，1981年出生于新西兰，2008年移居墨尔本，并一直生活在那里。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是策展人、作家和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兼职教授，现居于悉尼，工作范围遍及全球各地，你可以在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上了解更多。）

与杰瑞米·布林科（Jeremy Blincoe）对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

杰瑞米·布林科：2003年。当时我住在新西兰南岛的瓦纳卡，并已有好几年的滑雪经历了，在驾车前往三锥山滑雪场的路上，我发现了一台被遗弃在尘土中的相机。我用它拍摄身边的朋友和风景，从此便爱上了摄影。

是什么吸引你创建并拍摄制景照片的？

杰瑞米·布林科：我喜欢读故事。小时候，我喜欢童话故事；后来，迷恋科幻小说；现在，我喜欢研究所有古老的故事，比如宗教故事和神话传说。正是出于对故事的热爱，我开始自己动手构建叙事场景，而不是简单地记录世界本身的样子。

大学毕业后，我在广告行业从事摄影工作。我常常和创意总监一起构思，并精心策划每一张图片，这使我很受启发，也学到了很多拍摄技巧。现在依然如此，拍摄前我还会画草图。

你的第一个系列作品《迷失和奇迹》（Wander and Wonder）背后隐藏着什么理念？

杰瑞米·布林科：生活中，我们都非常忙碌。科技不断进步，渗透进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我们却很少有时间和精力思考未知的事物，也很少探索生活中的未知之事。即使闲下来了，大多数人也是被动地消遣时间，比如在社交媒体上“闲逛”以求短暂满足，而不会参与能够充实自我、丰富想象力的现实活动。

有时，我觉得自己对世界的丰富多彩变得冷漠，这令我感到可怕。对我来说，体会大自然和艺术的美妙，可以丰富观察视角，感知更丰满的世界。

有些图片似乎暗示着暴力，这些孩子是在保护动物，还是在捕猎动物，请向我们介绍图片讲述了什么？

杰瑞米·布林科：Samedhi的形象建立在我童年记忆的基础上（图02）。我的家乡背靠自然保护区。那时候，那里是茂密的森林，吸引了许多鸟儿，非常美丽。我有一支在临近街上购买的充气步枪，经常藏在姐姐婴儿车里的床垫下。放学后，我会把面包放在自然保护区的篱笆上吸引鸟儿，然后用枪打它们、捕捉它们。当然，只有在爸爸下班回家之前才敢这样做。

現在回想起来，我依然感到懊悔，但当时，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行为的对错。图片中的男孩已经知道这是错误的行为，他将鸟儿从笼子里放出来了，他是鸟儿的保护者。

这个系列中的其他图片，也充满了童话色彩。endprint

杰瑞米·布林科：我将Mae置于森林中，来表达我想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渴望。这是一种“对野生动物的呼唤”，也是一种对未知的拥抱（图03）。

你的第二个系列作品《稍纵即逝的拥抱》（Fleeting Embrace），依然关注童年生活，你的想法是如何展开的·

杰瑞米·布林科：我在思考，我们能为全世界各地的孩子们留下怎样的遗产。一些曾生活在地球上的美丽生物将要灭绝，一些则变得非常稀有，以至于最终会成为博物馆里的珍品。这张照片是关于全球变暖的，表达了北极熊的栖息范围正在迅速缩小。这张图片是在一个贫瘠的盐湖拍摄的，固体的盐湖像极地冰一样发着光，但对一只白熊来说，那并不是一个舒适的生存之地（图04）。

另一张照片中，Dre站在淹没了膝盖的白色湖泊里，被高大的橡胶树包围着，他抱着一只已经死亡的动物头颅，为这只动物的死亡而悲伤。在这幅作品中，我想表达孩子内心的困惑，为什么曾经非常亲密的东西逐渐消失（图06）。

2012年，你拍摄了作品《短暂的记忆》（Ephemeral Memory），人物形象变成了澳大利亚土著居民，这种转变背后的动力是什么？

杰瑞米·布林科：创作这个系列的灵感，来自我在墨尔本原住民青年中心（Melbourne Aboriginal Youth Centre）练习拳击时的经历。当时，我和其他参与者是非常好的朋友。但令我惊讶的是，那里的许多人和澳大利亚土著居民几乎没有联系，而且他们还经常传播一些不好的观念，影响了人们对土著居民的态度。拍摄《短暂的记忆》这个系列，我想强调的是土著居民现在的很多斗争，只是为了保留他们可追溯到6万年前的古老文化，这并没有错。

杰克·查尔斯（Jack Charles）是一位土著老人和演员（图05）。图片中，他站在一片白色的海洋里，表达土著居民和他们的土地融为一体。

《2澳元》（Two Dollars）这张图中的人物是杰克·查尔斯的肖像，图片的色彩与众不同，请向我们解释一下。

杰瑞米·布林科：杰克是被偷走的一代（指澳大利亚历史上一群充满悲剧色彩的人，他们是20世纪初澳政府推行的“白澳政策”的牺牲品。从1910到1970年，全澳大利亚有近10万名土著儿童被政府从家人身边强行带走，这些人后来被称为“被偷走的一代”）。在这幅图中，杰克被描绘成金色，模仿澳大利亚两元硬币的反面图像（图07）。这张照片展现了对被偷走的一代正在进行的斗争，他们要求政府为强行将他们从家中偷走的行为给予补偿。

你创作另一个系列《妄想控制》（Chimera of Control），是怎么考虑的？

杰瑞米·布林科：《妄想控制》是对人类存在感的一项研究。主要包括是什么激发了人类的行为，人类的行为对环境和人类本身有什么影响？随着人口的不断增长，人们对物质的需求也不断增长，而人们对环境造成的影响正逐渐失去控制。

《妄想控制》这个系列的标题表明，控制其实是一种错觉。

杰瑞米·布林科：我对“自由意志”（free will）是否是一種错觉非常感兴趣。《自我和自然》（Ego and Nature）（图08）这幅图是基于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自我”和“本我”的概念而创作的。在弗洛伊德心理学中，“自我” 代表人格中理智和意识的部分，其行为准则是“现实原则”，根据现实条件和客观环境来调整“本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而“本我”是无意识的，无条件地按照“快乐原则”行动，没有道德是非和时空的限制。在这幅图片中，我将“自我”和“本我”与马和骑马的人相联系。这个情境中，马其实才是控制者，当马表现出强大的力量，即使马已无法驾驭，但还是要努力控制它。

有两张关于孩子的图片（图09和图10）场景相似，但颜色和感情色彩对比非常鲜明。它们分别表达了什么？

杰瑞米·布林科：《光芒四射的孩子》（Radiant Child）这个系列中的人物叫Mila，她是我朋友Reko Rennie的女儿，Rennie是一位墨尔本本土艺术家。在这张图片中（图09），我想表现殖民文化对本土文化的影响。画面中，金色的粉末隐喻资本主义社会中贪欲正在驱使人们过度开采自然，这种行为让人们迷失了自我。

相反，被称为《界限》（Bound）的这幅图片（图10），描述的是一个年轻女孩被包裹在一件镶嵌着珍珠的紧身衣里，自我陶醉，对眼前精彩的自然世界视而不见。

你在《发展神话》的作品描述中提到，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么说？

杰瑞米·布林科：人类的知识和技术能力不断增长，但我们的道德和品行并没有跟上。历史是周期性的，我们一直在学习，而很多时候直到最后才会明白所谓的真理是什么样子。我认为我们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命运，我也不认同许多人似乎正在坚守的信念——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有能力创造一个乌托邦式的未来。endprint

我们常常以“发展”的名义容忍暴力行为，甚至很多行为根本就不被认为是暴力行为。一种“我们与他们”的普遍说辞，被用来证明我们所认为的“敌人”的妖魔化和非人性。在整个历史过程中，邪恶有很多个面。正如我在图片中所暗示的，被蒙住眼睛的女孩在一个敌人面前挥舞着棍棒，她看不见，但认为有威胁（图11）。

这个形象就像一个预言，但在《我仍然听到了发展的声音》（Still I Hear the Word Progress）这幅图中，从湖中升起的奇怪图形看起来非常抽象，这幅图是什么意思？（图12）

杰瑞米·布林科：这是一个两米高的雕塑，主体是用塑料袋、石膏和树枝做成的，中间使用钢板作为“脊椎”。我用这个雕塑代表“发展的幽灵”， “塑料的足迹”萦绕在一片满是枯树的水里。而所谓“塑料的足迹”，我想表达的是一次性塑料袋、塑料包装等塑料制品既消耗资源，又增加环境污染，是人类活动影响环境最直接的代表。

你后期作品的感情色彩似乎比前期作品的更黑暗，这是一种直接表达吗？

杰瑞米·布林科：是的，你说的没错。也许，久而久之，我会试图探索和分析我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面，即精神分析学家卡尔·荣格所称的“影子自我”（shadow self）（指的是一个人无意识的、不被认可的、阴暗的一面）。尽管这种自我探索仍在发展的过程中，但我对自己的了解已经更加深入，并逐渐认识到，所有人身上都隐藏着一种邪恶力量，无论我们是否启用这种力量。

你在创作时，对图片的后期处理多吗？

杰瑞米·布林科：我更喜欢尽可能地通过相机完成每一幅作品，但有的概念的确需要多次拍摄组合后才能表达。也就是说，为了确保所有不同的素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需要通过后期制作完成作品。

人们对你的作品怎么评价？

杰瑞米·布林科：几年前，我遇到了一位作家和评论家，他非常不喜欢我前期拍摄的作品。他认为，它们太柔软了，就像一个伤感的童话故事，这令我非常沮丧。不过，听取别人的意见和批评非常重要，慢慢地，我在之后的工作中改变了很多。在我最近展出《发展神话》时，一位策展人告诉我，我的作品特别有意义。这样的称赞让我非常开心，因为这意味着随着我的创作哲學逐渐明确，我的作品也更加精炼。

大众对你作品的反应，最令你惊讶的是什么？

杰瑞米·布林科：很多时候，在展览会上，人们会用我从未考虑过的想法解释我的作品，这令我感到激动，因为我总在试图创造一个多层次的图象。

你现在在做什么项目？

杰瑞米·布林科：我正在拍摄一个肖像系列《终会永远》（Always Will Be），即在满月之夜，为年轻的澳大利亚土著居民拍摄照片。我一直非常喜欢新西兰艺术家查尔斯·高迪（C. F. Goldie，1870～1947）和戈特佛里德·林道市（Gottfried Lindauer，1839～1926）创作的新西兰毛利人肖像画，他们的作品在奥克兰各个博物馆展出，也因此激发了我拍摄这个系列的想法。（图13～14）

这个项目才刚刚启动。这个肖像系列将和一个探索信仰体系结构的新系列一起拍摄，它是《发展神话》的续集。

在创作中，你有什么体会和感受？

杰瑞米·布林科：我认为自我认知和成长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并与我们的生活经历和成长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与南森·麦圭尔（Nathan McGuire）（图13）和其他年轻的澳大利亚土著居民一起工作，使我认识到土著居民社群与土地间的紧密联系。这让我对自己既有的价值观产生了怀疑。因此，我认为我还需要不断学习和认识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