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走三晋,“绘救”古建筑
2017-11-08姜锦铭
姜锦铭
1999年的一趟三晋之行,改变了连达的人生轨迹。
连达当年21岁,拿着一个胶片傻瓜相机,面对那么多那么美的古建筑,总觉得看不够拍不够,于是就想画一画,这样起码可以多看一会儿。
踏遍山西画古建——18年来,这位定居大连的黑龙江人,背着一个大包,装着钢笔、画纸、夹板、折叠椅、衣物、雨伞,往往还有几包“太谷饼”。
连达开始并没有多大的雄心,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坚持每年都去山西画古建。“我只是随性一画,就像很多小女生在书上画一个美丽公主那样。”
错过也许就是永失
全国明朝以前的木构建筑70%在山西,而唐以前的木构建筑仍然存世的仅4座,全在山西境内,分别是五台山的佛光寺东大殿和南禅寺,运城的广仁王庙,以及平顺县王曲村的天台庵。山西古建筑经历了各式各样或自然或人为的损毁:风雨、地震、战争、破四舊、偷盗,更有以“保护”名义进行的破坏。现在还能出现在连达面前,成为他笔下一帧美图的很多都是九死一生。
针对文物保护的严峻现实,山西省探索建立政府主导、社会力量参与的文物保护新体制,今年4月还启动了“文明守望工程”。
开始那几年往山西跑时,连达一次跑上10天,可能一天画一张两张。
2007年以后,他发现有名的古建比如晋祠保护得很完善,相比之下,很多小庙宇很沧桑,虽然这也是一种历史感,但属于自生自灭的状态。他下决心要尽量多画这些破庙。
真正把画古建当作“正事”,感觉有了责任感,连达说,是在2012年学苑出版社想要出版他的画作时。
连达不再乱走,而是从晋东南的武乡、沁县、襄垣,一个县一个县寻访,把能找到的庙全都画了。
文物保护的现实总是很残酷。看到太多庙宇马上要倒了,连达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现在你不画,可能下一个会画画的人到来之前,古建已经不在了。”连达说,“一次错过很可能就是永远失去,它们等了我几百年,快要撑不住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垃圾堆里的文物
18年里三四十次到山西,最让连达痛心的还不是很多古建无人看护自生自灭,而是那些“保护式”破坏。
前两年的7月,有媒体报道山西古建修缮不力。连达一看坏了,简单收拾后就往山西跑,而他原本计划秋天凉快一些再去的。
不祥的预感已变为现实。当他找到印象中的黎城县某破庙时,因为怕被曝光,当地“已经开始疯狂地修复了”。据连达讲,这个庙原来是倾斜的,但是没什么大问题,是明代很棒的建筑。他赶去的那天,庙已经搭上架子,古墙推倒了,壁画毁坏了。建筑的骨架还在,用红砖水泥重新砌墙,瓦都换成了新的。“建筑的文物价值和历史信息就这样消失了,只剩框架。”
连达问修缮工人有没有发现古建筑的题记什么的,一个工人就在旁边垃圾堆里头找出一根一米半长的角梁,上面用毛笔楷书写的是:大明天顺三年寺僧师某某、徒某某修建观音地藏殿。
同一个时间段,长子县正在维修一个元末明初的崔府君庙,这样的古建全国都很少了,工人也是搭上架子把琉璃的构件全丢弃了,但没有棚子,一下雨整个建筑就会塌掉。连达很惊讶,问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维修的,发现也是在媒体报道之后。“很多维修没有文物工作者的指导,纯粹是为了化解舆论压力,认为修了就没责任了。”
这些场面让连达倍感隔膜和无奈。他打了个比方,不少庙宇修完后的感觉,就好比把一位耄耋老者强行拉皮美容,化妆成青壮年。
连达每次画古建时都不厌其烦地对看他画画的老乡说:“这房子都几百年了,很有价值,不应该拆掉。”
老乡就问他:“这东西能值多少钱?有人要买,看你挺懂,帮忙估个价吧。”
连达非常纠结,要说这个东西有价值,他肯定要卖了,要说这个不值钱,他没准就拆了。
连达只得拖延时间:“你别着急动,等我回去帮你问问。”
先画最濒危的
梁思成先生在其研究著作和教材中提及,中国有代表性的古建筑80%都在山西,很多村整村都是明清的古民居。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数据则显示,山西古代建筑数量冠居全国,登记在册的不可移动文物53875处,其中,特色鲜明的古建筑数量多达28027处。
有人建议连达先画最有名的。他说,有名的地方可能几十年也不会坏掉,但是濒危的古建更亟须记录。
每次面对那种年代晚、价值不算高、又毫无保护和修缮的破败古建,连达说,“心头都会产生一种诀别的悲凉之感。”
画古建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不说,连达还有一次被打的经历。
去年9月,他去介休画源神庙,这个庙之前被偷过。连达背个大包过去,老乡以为他是盗贼,并且听他有北方口音,更加害怕,马上就喊人来,他被围了起来挨了一顿打。连达让人喊来村支书,这才平息风波。
村支书和他说:“你得理解,我好不容易找一户人家给看着这座破庙,不能冷了他的积极性,现在我假装把你带走,你走了就得了。”
还有一次,连达去洪洞县画元武楼。村里有位老先生,开始也以为连达背着包是去踩点偷东西的。楼里原来有很多彩塑,头部都被盗割走了。无论连达怎么解释,老人就是不让他进楼。连达只好在附近的野地里坐着画,老先生则找了两人看着他画,一人拿着锄头,一人拿着镰刀。
文物被偷盗,连达见多了,上一次去看一个古建,某个物件还在,下一次去看可能就没了。
介休的琉璃很有名,房顶上琉璃构件经常被偷。去年年底,源神庙外照壁上,明代二龙戏珠琉璃壁心就被盗走。高平市有个一千多年的古墓群,全是盗洞,连达画画时还有人提醒他别掉到里面。
连达为画古建近乎疯狂。有人误解他、嘲讽他,也有人在他疲惫时送一碗饭或者开车载他一程,网友也给他提供各种山西文物的相关信息,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在画。
连达没受过科班建筑和绘画的高等教育,依仗的仅仅是小时候学书画的经历。但就是他,已经出版了《山西古建写生》《触摸,寺庙:山西土地上那些散落的古建符号》《寻访山西古庙》三本书。
现在连达已小有名气,开新书发布会,做讲座,但他说,永远记得自己的主业是画古建,后半辈子也一样。“对于山西,每一次尚未离去时便己期待着下次的到来。”
这几天,连达在朋友圈发的信息显示,他正奔涉在吕梁地区,如同一个独行僧走在朝圣路上,衣衫俭朴,背着重达四五十斤的大包,坚定迈步向前。
那些或完好或摇摇欲坠的古建,很多留在了他的笔下,但愿不只是“活”在纸上。(资料来源:《新华每日电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