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人生何处不尴尬
2017-11-08张明萌
张明萌
上海工人新村的生活和张怡微在“家族试验”描写的俗世人情一样:无处不尴尬,亦充满生动的人性和民间秩序的分寸感
张怡微喜欢一地鸡毛夹杂的尴尬。
在台湾念博士,一则新闻讲七十多岁的老头带着新女友环岛,落石把女友砸死了,老头拒绝采访。记者跑去问他儿子有什么感受。儿子一脸尴尬。“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但焦点汇聚到他儿子身上,跟他有关系又没有关系。这偏偏又是真的,你难以撼动真实性。难过或是悲伤,一切情绪都是直接的反馈,但很多东西你仔细想发现不对劲,诡异的东西抓出来,里面有很强的民间情感逻辑。”
在矛盾崛起的空间中,尴尬尤为刺眼。参加葬礼,哭得稀里哗啦,管理人员在旁边讲:“不要哭进去。”要火化了,某个人打电话,大声说:“这是我好朋友,好好烧。不要和其他人混在一起。”这些话将人从电影般肃穆的悲伤拉到生活里,伤了风情。她将之定义为善意的杂音,和过年在耳边带着误解关心的亲戚一样,想避避不开,又无法反驳。
连自己的生活都是尴尬的。父母离异,父亲住常州。有一次去无锡出差,父亲一定让她顺道去见见,临走还让她带上他刚和朋友钓的两条鱼。遇上晚高峰,张怡微几乎跑着到了车站。一回头父亲不见了,她等着等着难过起来,她跑得快,希望父亲也跑得快,她清晰地感知到父亲老了。终于父亲出现了,交给她两条鱼后道别。“明显我不是特别感激他给我两条鱼,我们也没说生疏到不见面的地步。对他来讲,想你那么近过来一下,我钓了鱼,朋友也钓了鱼,送你吃。可就感觉到怪怪的。”这两条鱼让她置身在复杂的情感中:父亲的衰老、自己的不耐烦、赶高铁的慌乱……“生活就是你一个横截面下去,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还是一团线头。”
落笔,尴尬成了情绪集合体。小说主角父亲死了,母亲没有自己想象中悲伤,还在葬礼那天化了妆,烫了头,做了一身新衣服,对所有亲戚说我会好好的,他走得很平静。主角心里有怒火,但又不能直接对着母亲吼。这股情绪化作溪流,在主角生活里流淌。从母亲的视角,丈夫明明和自己是模范夫妻,却在情人床上不堪地离世。又是一番敢怒不敢言。母亲遇上了新欢,诀别一般教儿子做饭洗菜,教他安排生活。儿子觉得这是母亲的爱,但一句“妈妈你爱我吗”怎么都问不出口。尴尬围成一道墙,生活受困其中。
世情能在墙内跳舞,让她看到反差,看到分寸感,人性亦闪烁其间。重读《三言两拍》,冯梦龙笔下的知识分子常冷漠,商人多有情义,有钱人丈夫要给前妻嫁妆,光给钱不行,得边哭边给。李甲唯一的技能就是动情地哭,但又无情地把杜十娘卖了。杜十娘开始抱着李甲入夜,情义丛生,最后抱着宝匣沉江,万念俱灰。“里面有商业环境下人情和钱的各种折算,3000块的人情和6000块的人情不一样,你心里要有数。”
面前的张怡微单薄到瘦弱,明明已经30岁,却还是女孩的模样。嘴里吞吐着世故,像极了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她言语极为简练,声小,动作轻,夹个菜也要用手兜着,举止克制谨慎。笑时表情收敛,只右颊的酒窝透出了这张脸上的喜悦。嘴自然是微张的——淑女从来笑不露齿。这大概是初见的仪态,也是上海人的腔调。话过三巡,这张刚刚有些僵硬的脸泛上活力,五官失了束缚,唇齿大开大合,八颗牙齿也得见天日。酒窝陷得深了些,大概喜悦也重了些。
这脸似未经世事,那笔却精准狠辣,一撇一捺都戳着上海工人新村里的俗世人情。这样的反差大概也符合张怡微定义里的尴尬。
世情生猛
骆以军为张怡微的小说《细民盛宴》作序,称她写的故事是“那么大的离散,那么小的团圆”。他以此比附张爱玲的《小团圆》,“这样一组组人,这样展开的时间括弧,像剪紙窗花、影影绰绰、疏眉淡影。”《细民盛宴》是张怡微“家族试验”写作计划的第二部,亦是以前很多小说的“总纲”。张怡微计划通过“家族试验”,聚焦上海工人新村,解构工人新村里的家庭,描写家庭内部人与人的关系。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仪表厂、邮电厂等工厂从市区迁到田林,兴建新村。人们不愿过去,新村打出“那里可以用煤气”的旗号吸引众人,还配套建了一个小学,搭积木一般搭出一个局,再往里面放人,接着有了市民精神,有了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工人新村是一个模范的、先锋的甚至展示性的居住社区,房屋建构仿苏联,成为当时工人的聚集地。
从出生到现在,张怡微住过三个工人新村,它们无一不完善而封闭,教育、医疗结构接连配备,甚至还有了火葬场。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能在这里完成。在飞奔的上海,拥有完整闭环的工人新村成了异数,渐渐被这座大城市抛在身后。
新村也是尴尬的,田林有个蒲汇塘,还有一条铁路,有一直到1997年才拆掉的徐家汇火车站。明明封闭环境内挤着那么多一生一世,偏偏门口就有两条指向遥远的通道。
新村不算大,人人都能混个脸熟。可也没那么小,见了面,怕是连名字也叫不出口的。张怡微很早以前就被新村里的人定义为“一个不上班的女孩”。有次没带钥匙,在楼下逗猫,小女孩滑着滑板过来问:阿姨,为什么跟猫照相?一个小男孩过来了,冲着小女孩说姐姐你泥巴还没还我呢。小女孩看着张怡微,落了句“你儿子啊”,踩着滑板离开了,留张怡微愣在原地,心里惊涛骇浪。那一刻她接受了自己的新设定:一个不上班、有个这么大儿子的阿姨。
她喜欢这里的中年人——内心经历万水千山,面上却在讨价还价,言语间沧海桑田。家门口的晾衣杆几家人共享,晚了便没得用。隔壁大叔总早早起来洗抹布,认真冲刷后赶过去挂上,如同插上了领地旗子。“他每天都在认真洗抹布,内心很想占领那个晾衣杆,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只能早早去挂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挖空心思想这个,你看在眼里,能感觉到民间生活的力量。我肯定不会很讨厌他们,我会发牢骚、会觉得他们脑子有病,但不代表我要摆脱他们。”——和妈妈生活惯了,张怡微不想自己做饭。
这里年轻人越来越少。即便有,也是因租金便宜暂居的刚毕业大学生。这里的老人越来越老,椅子万年不变——都是老人们从家里带出来的,各式各样的椅子此生大事便是等着主人带出去坐着聊天。有的椅子靠很近,有的椅子貌合神离。每把椅子放置的位置背后是一位老人固定的生活。
当年辉煌留下的后遗症也慢慢显露。先锋意味着自由,自由市场、自由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之后离散变得常见。旧家庭离散,新家庭聚合,家的外延因此扩大,继而出现了一系列尴尬的角色:继女、继子、继父、继母,再远些,继父家的子女,继母家父兄……这些“不能摆上祠堂灵位桌”的人成了张怡微关注的重点,她称这是“家族试验”,《你所不知道的夜晚》是开始,《细民盛宴》是延续,新书《樱桃青衣》是完结。
“通俗小说都是市井的,找最热闹的地方,有人讲故事,没有底本。到《儒林外史》,有文人进来,小说里有了精英阶层思考社会的方向。五四阶段,小说要承载启蒙、革命,再后来,要承载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们现在所说的严肃小说,一定要有大的东西。以前小说不会这样。古人写一座山、一条河,要有大道,我跟天地的关系,小说不关心这些事情。小说就是我跟邻居的事,这个天地跟我没关系,民间故事大家看得风生水起,那些潜在的、幽暗的、可能也不上台面的事情,却能折射出社会人间的光。讲一个故事,你每天都能讲。自杀过几次的人,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最后自杀是为什么,一定是复杂的。那你一看,啊呀,这么精彩。不如看一看。”幸运如她,一直生活在这份市井中。
张怡微一度想离开工人新村,现在她想留下来。“它有好的一面,也有沉闷的一面,有什么值得歌颂的东西呢?没有。但是这里……很生动。”
我不是个“整齐”的作者
张怡微自小离这座繁华都市的精英式教育很远。她在新村的菜场小学上学。由于父母离异,张怡微大学起开始独自承担生活所需。作为第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得主,她赶上青春文学的尾巴,出了几本现在也不想回望的书,也因比赛加分进了复旦大学哲学系。毕业时遇上金融危机,被数家企业以“不要哲学系的毕业生”为由拒之门外。研究生就读于复旦中文系写作方向。在校七年,她前后去过二十余家单位实习,为应付经济压力,她也曾同时兼职数份工作。
她对都市生活并不认同,很少泡咖啡馆,也不去酒吧。在一次采访中她曾说:“我很穷,一直保持着一个苦劳的状态。但是我本质上不是一个迷惘的人,我不赞同这种价值,也不去写它。我是一个很务实的人,很拼。”
这份拼在去台湾政治大学读博时达到一个峰值。第一年,一个月可能写三四十篇专栏。此外还要上课、写论文、发论文,投稿文学比赛。一个月写几万字,忙到恍惚不知时日过。“我得养活我的学业”——她拿过台北文学奖散文组首奖等奖项,稿费和奖金用于博士学业的开销。作品编辑成册,《你所不知道的夜晚》《哀眠》《因为梦见你离开》《都是遗风在醉人》《我自己的陌生人》接连面世。
成为作家就是这么“走一步看一步”来的,时至今日好像自己已经是个作家了,但她仍没有一定要当个作家的感觉。当年那么拼,不过是因为学费很贵,只能拼命卖字为生。“我们毕业论文要30万字,只有半年时间,要上课,要出书,还参加那么多比赛。最后笔下的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几乎不动心,不懂感情也不动脑子,只是为了这个收入。”一次为航空杂志写台中市旅游推荐,她谈阿里山,刊发后南投县政府让她公开道歉,“我发现大概不应该再做这个事情了,我不是很专业,也没有太当回事,对于当地人来说是不对的。”从那时起她开始减少输出,把无关的专栏一点点摘除。跟着导师研究《西游记》,出了本学术随笔《情关西游》。有主题地研究世情,出了三部“家族试验”。
過往的草蛇灰线时常让她无奈。开讲座,一位读者站起来,说我从你第一本书就开始关注你了,接着背出一句“寂寞是琐碎的东西,但只要一个出点,就可以点燃心里的荒芜。所以我不责怪寂寞,我只能责怪我心底的荒芜。”她干笑几声说句谢谢。
“他肯定希望我讲些什么,但我想不起来了。少女的不愉快、少女的心事,当时就是生造出来的,写日记的女生,用一些很大的很神圣的词,自己也不懂,然后忘记了。她们大部分长大了,毅然决然地和过去割裂,现在都开始理财。”张怡微没有走上理财的路,还在过往铺就的道路上前行。
写过的书就是走过的日子,永远如影随形,偶尔还蹦出来挠她一下。《都是遗风在醉人》《我自己的陌生人》偏偏成了她销量最好的书,家族试验三部曲却不尽如人意。她不得不一次次和别人交待,这些书是当时为了赚钱写的,那些书才是我真正用心写的。连事业都带着阴差阳错的尴尬。
前几天逛上海书店,看到一些作家朋友写过不太满意的书用的都是笔名,她觉得他们太聪明。“当时没有人像武侠小说里面的大师一样出现,教刚出道的小孩一招,不懂?没关系,听我的。没有。我的人生真的是乱七八糟。”
张怡微学着面对现在与过往交叠的尴尬,“我不是一个‘整齐的作者,无法做到一出场就体体面面,每每落笔都深思熟虑。我没有办法修改以前的事情,只能往前走。”有人曾问她是不是想告别青春文学,她想了想,文字同成长联结,心绪不过如此:一开始宣泄青春期苦闷,很想成熟的时候,希望被当作成人看待,刻意地、用力地故作平稳老成,不想再有青春文学的影子。等写到今天,做简介问头衔“作家”前能不能加个“青年”,工作人员斩钉截铁一句“不行”,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她看了老师王安忆的《小说与我》,发现自己按年龄算,才活到这本书的二十二三页,她羡慕王安忆的偏执,每个阶段都对前一阶段彻底否定,不断建高山,不断迎难而上。她也有偏执,不过这份偏执都用在了点菜上——今天中午已经不知第几次在同一间饭店点冬菇蒸鸡饭了。
吸猫和吸Gakki有什么不一样呢?
博士毕业后,张怡微成为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一名老师。第一学期代课,讲当代文学。平日周围都是生无可恋的博士脸,高发际线,黑眼圈,问三句吭一声。进教室被吓到了,密密麻麻的高三脸,眼睛炯炯有神,青春猝不及防糊了她一脸。
她原本计划16节课讲16位作家,很快发现想多了:自己研究了16个人,学生连一个人的书都没看完。于是更改计划,一学期精读一本书,好歹还看了一本。“普通上班族,可能就公务员大学生,还看看书。对大多数人来说,有可能,你这一生最大的阅读量在大学已经完成了。这对于教育来讲肯定是有问题的,但他们终究会不看书的。”一学期下来,自己学得蛮多的,一个星期讲稿就有三四万字。
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求知欲的降落。最近张怡微经常想起曾经的系主任的话:一个人的知识结构35岁就全部定型了,之后学东西会很累。想想自己还剩四年多,焦虑与危机齐飞。“你能清晰感知到体能、求知欲的降落。不是不想学,而是没有年轻人学东西那么快。功利化的理解,当我有学习的诉求——不是为了变成更好的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竞争力越来越小了,潜能越来越小了,这才是我焦虑的事情。”
社会飞速运转,人工智能、二次元……新事物一茬接一茬,张怡微试着追赶,事事关己。写《樱桃青衣》时,她很想写一篇小说《新垣结衣今天笑了吗》,探究这位有着温暖笑容的日本女星火爆的社会原因,她尝试找寻社会研究与故事之间的关系。
在她看来,世俗情感生活不能让所有年轻人得到安慰,以前的偶像是不回应的,现在本人有了回应,假装是你身边的人,录了一段小视频,每天对你笑。Gakki(新垣结衣小名)的粉丝一帧一帧截图,彼此还很和睦,男的女的“世界大同”,期待看到她,演什么不重要。“之前看了纪录片《东京偶像》,讲idol文化,宅男供养一个偶像,看着她成长。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是失望的,大家十几岁都踌躇满志,梦想破灭只剩失望,他们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失望。40岁,人生进入下坡路,每天陪偶像,花很多钱,投入真实的感情。我这辈子完了,但我栽培一个有可能的人,我建立了一个世界。偶像成为一种安慰,就像小说本身就是病,小说本身也是药。你的病就是你的药。这些现象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你不得不看它一眼。”
张怡微仔细思考过吸猫和吸Gakki有什么区别,这大概是唯一能贴近自己生活圈的类比了。工人新村里有野猫,有只几乎把她家当作了自己的领地,每天一早就在家门口叫,引得邻居探头说,“他们还没起呢。”这让张怡微颇感舆论压力。它们在门口敲门要饭,又到天井等饭,动作一气呵成。或者跳上窗台不进来,每天示威,装腔完了装可憐。它们闻到别的野猫味道就屁股对着她生气,她也只能乖乖道歉。猫几乎靠着一己之力完成了对张怡微的情感教育。“我怎么跟它交流,它怎么教我做人——克服私欲,不对它提要求,只能改变自己,不能改变它,它教会我生命伦理。猫是最好的情感专家,而且不收钱,就吃你点粮食,给你上课。”
一个阿姨问她,那只橘猫你跟它好吗?她答一般吧。阿姨回:哎,它跟我们都一般。“新村的社交圈就这样,这是阿姨们的二次元。”吸猫和吸Gakki似乎有了勾连。
暑假,张怡微和一家媒体做了重走上海钢铁厂的活动,名字叫《钢铁厂连柿子都是硬的》,活动吸引了一批青年,钢铁厂罕见地迎来了年轻的气息。张怡微走在钢铁厂的路上,厂里有遗留的上钢大标车,对面是江南造船厂留下来的船头,陈旧又落寞。隔壁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正在举办B站的BML(Bilibili Macro Link,由bilibili弹幕视频网创造的大型同好线下聚会品牌,是宅文化中知名度极高的活动),打call声震天响,这边年轻人正在重访钢铁厂。新旧一墙之隔,两个世界面对面,又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隔开来。
那个黄昏,张怡微发现,人和人的生活是那么不一样,可落日不管,将两个世界镀上了同样暖黄的光。
(参考书目:《情关西游》《樱桃青衣》《细民盛宴》《你所不知道的夜晚》《我自己的陌生人》《都是遗风在醉人》《怅然年华》,感谢周琪、雷册渊、李思文在采访中提供帮助。实习记者梁婷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