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青 我并不一定要成为谁
2017-11-08徐雯
徐雯
李剑青认为自己在鲜肉当道的年代是没什么竞争力的音乐人,他所做之事只是希望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还有一些人在摸索讲故事的方式
大部分时候,李剑青的名字都与李宗盛绑在一起。网络搜索时甚至会弹出颇有八卦意味的一个问题:李剑青和李宗盛是什么关系?
十年师徒。这个答案其实惟一且确定。
李宗盛生于1958年的台北,1980年进入唱片业,1989年为陈淑桦打造的专辑《梦醒时分》曾创下台湾华语专辑销售纪录。
而那年李剑青才12岁,刚学小提琴四年半。开始第一场离散——从家乡桂林来到南宁,进入广西艺术学院学习小提琴演奏。当时他有过别的选择,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机会总比南方省城要多得多,但他没有钱。对于这一点,李剑青毫不避讳。“广西艺术学院不要学费,反倒贴补一个月50块粮票,粉红色塑料的,那么一大张……”那时候的李剑青身材瘦小,早餐吃一个馒头、一小碗绿豆汤就够。每月粮票有盈余,他通通寄回家,“我那时候其实挺骄傲,终于可以为家里做点什么了。”
28年以后,当年困守南方一隅的少年辗转腾挪,终于到了不惑之年。而那位被华语乐坛尊为殿堂级人物的大哥,也不再是李剑青心中那座不可接近的山丘。今年7月,李剑青和李宗盛合作,交出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仍是异乡人》。七首歌,李剑青没有演唱时下流行的儿女情态,而是试图以质朴写实的方式叙述普通人的悲欢离合。
“你的思念/是久治不愈顽疾/你的乡音/如母亲给的胎记/归来吧游子/功名沉浮不必提/稚志初衷别忘记。”第一首歌《在家乡》里,李剑青这样唱。他说,以他挑剔的耳力来评判,这张专辑中有百分之七八十的音都不准确。“有谁在说故事的时候还那么在乎音准?情感带到就行了。”10月19日晚,李剑青坐在李宗盛和阿信合开的网红咖啡店“有练”里说。当天他穿白色T恤和黑色皮衣,天气微凉,他刚接受完车轮战一样的几轮采访。他没有点饮品,采访中也很少喝水,他笑称把一群人扔到沙漠里,他一定是活得最长久的那一个。
对于新专辑,李剑青有音准以外的企图心:“我希望把故事讲明白,大家能够在这个旋律里很好地体会这些故事在講什么,而不是说剑青唱得怎么样、有没有学谁的唱法、这个地方的高音甩得漂不漂亮。”新专辑封面上,少年李剑青穿白衬衫、扶着小提琴,闭眼倚在门框上,窗外是南方郁郁葱葱的树和奔腾而过的时光。这是音乐与他最初的缘分,亦是漂泊多年之后他给自己的交待。
“南宁的那段记忆我好像已经忘了”
和那些家境良好的学西洋乐器的孩子不同,李剑青的音乐道路始于棋盘。因家庭成分不好,父亲一直没找到理想的工作,但生活的粗砺并没有磨灭他对音乐的爱好。7岁那年,李剑青在邻居家看了一部当时很红的电影,只听了一遍就完整地哼出了旋律。父亲从此认定儿子有音乐天赋,就去求一位精通小提琴的棋友,让他帮忙教儿子小提琴——就这样,李剑青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对于李剑青来说,在老家桂林的时间是难忘的,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在回忆中说:“南宁的那段记忆我好像已经忘了。1990年到2005年,能记得的就是在酒吧喝酒、唱歌,凌晨两三点骑摩托车,都是很零散的记忆。我的记忆留在跟父亲母亲一起坐在很破的竹篱笆门口,吃一盘青菜的时候。”当时家贫,一家人挤在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一下雨就到处漏水。12岁之前,他从不知牛奶的滋味。“现在好多朋友跟我讲,我今天跟我妈吵架了、跟我妹吵架了,不想跟她们吃饭,我说你们真的应该好好珍惜这种时光,不会一直在的。”
12岁以后,李剑青独自在南宁生活。从学校毕业后,他在广西交响乐团担任小提琴手,每月工资700,一场演出能有50块补助。当时南宁房租已经涨到一千出头,李剑青只好去酒吧唱歌。读书时,他就组建了一支叫紫太阳的乐队,担任主唱兼节奏吉他,拷贝黑豹、唐朝,唱死亡金属。2005年,紫太阳参加了一个全国乐队比赛,获得亚军,而李宗盛正是那届比赛的评委。但是故事并没有很快走向“伯乐和千里马”的相识,一直到下一届比赛,李剑青为赛区做暖场表演时,他才通过主办方的一个工作人员将自己的DEMO递到了李宗盛手中。两三个月后,李剑青接到了李宗盛的电话:“我听了你的DEMO,你有兴趣来北京见我吗?”
李剑青很高兴,飞到北京后在录音棚里溜达,在院子里溜达,但就是没见到李宗盛。临到最后一天要走了,李宗盛才骑了辆小单车过来。在得知DEMO大部分编曲都是李剑青一人所作之后,他也没有流露出马上要合作的意愿,“就是交个朋友,别误会我的意思,咱们没有要签约什么的。”李剑青只好回:“没有没有,我没这个奢望。”二十分钟后,两人互发了一支烟。李宗盛和李剑青感叹:“现在做音乐好难啊。众星捧月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每个人都必须有自己的观点和自己的表述方式。你唱得好不好不太重要。什么是唱歌?真的要去唱吗?还是在表达?我现在自己也一直在探索……我对你这个人挺好奇的,你创作的这些歌挺有意思,我就想看看你这个人,跟你聊聊天。”说完,李宗盛又接了几个电话,然后就骑着小单车走了。
但对当时的李剑青来说,在李宗盛面前说没有奢望是假的。回到南宁,乐队的人问:“大哥(李宗盛)是不是要签我们?”参加乐队比赛前主办方就承诺过发专辑,但后来也不了了之。失望了几个月后,李剑青自我安慰:没有就算了,继续过我的生活吧。没想到过了不久,李宗盛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愿不愿意签一份词曲代理的合约,将《芥末不辣》这首歌给江美琪唱?
黎明新专辑、纪念中国电影百年音乐剧……几次合作下来,李剑青出色的天赋和对音乐的执着终于打动了李宗盛。他受邀北上,从此一待就是十多年。
“我对成名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
在北京的最初几年,李剑青的生活极其单调。住在公司租的房子里,中午吃公司阿姨做的饭菜,晚上七八点回到住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说:“我在北京的状态一直是非常孤独的,根本没故事,就是一个人在家完成很多事。”李剑青觉得自己是那种脑子里有无数奇思妙想但日常生活极其简单的人,只要有酒、有琴就能过下去。
2011年,他曾有过一次出专辑的机会。当时他已经准备了五首歌,甚至已经配唱了几个版本,但突然有一天,李宗盛和他商量:“台湾有个选秀节目出来的歌手很能唱,要不咱们把歌拿出来给他做一张专辑吧?”
根据李宗盛的经验,由李剑青唱的话,这张专辑很可能一发行就扑街了。
“我对成名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说完全不希望别人知道,那好像有点吹牛,但能够参与制作,在一些环节上有决定权,对我来说应该会收获更多吧。”李剑青相信李宗盛,又靠这种相信说服了自己。
2013年,作为演出嘉宾,李剑青在李宗盛“既然青春留不住”台北演唱会上首唱了《诗经》中的《关雎》和《伐檀》。一个做音乐的朋友在底下听完,给李剑青发了一条短信,说:“你一张口,我就哭得稀里哗啦。我觉得终于轮到你了。”李剑青觉得错愕:“我自己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啊。”
做音乐十几年,李剑青担任过杨宗纬《原色》专辑执行制作人、白安《麦田捕手》专辑制作人,给林忆莲创作过《玩伴》、给黎明创作过《妹子》,为汪峰演唱会担任过和声,也为刘若英的演唱会担任过小提琴手……以他的话来说,就是“平平淡淡地过来了”,以至于《仍是异乡人》发行前的七八个月,他都不确定这辈子会不会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专辑。外人眼里尽是蹉跎的几年,李剑青却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人世经验和乐理知识。很多人问他:“这么多年,你在坚持什么?”李剑青总会沉稳作答:“我从来没有过奢望,又哪来的坚持呢?”
从桂林到南宁再到北京,他说自己也做过“有一天成为张信哲”的梦,可到了李宗盛身边工作,他却发现,“越接近这个行业,越觉得梦想离你太远了。”以前在广西玩乐队写歌词,经常把“理想”“远方”“光明”等词语一堆就觉得写好了,可等到和李宗盛一起工作,李剑青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具备用音乐讲故事的素质。
“真不是会几个和弦、哗众取宠或者鹦鹉学舌一下就能完成的。太多东西要学,所以慢慢地,一些念头就打消了。”刚开始他也会感到沮丧,可慢慢地,这种沮丧就转化成了进取的养分。
“大哥(李宗盛)帶我们是放养型的。他可能有一个花园,但他不会刻意给种的植物施肥,很多植物可能就死了,或者说有些植物吸收到一些养分,觉得足够就走了。反正就得尽力看、尽力学,能吸收到多少养分,那是自己的造化。”李剑青说。他感激李宗盛给他的宽松的环境,因为“从来没有受过任何限制”。
2013年,李剑青发布单曲《匆匆》。他在歌里唱:“我依然在虚幻之中奋力寻找/寻找我的归属/人若是离开故乡/像树离了土/只怕我挣了全世界的财富/却够不着幸福/那些过时的青春梦/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你肯定懂/褪尽了青涩和懵懂/当人在异乡才知感动。”
仍是异乡人
“《匆匆》以前,我会选择唱得音比较准、声音比较美的。换到现在,我觉得甚至唱破音都无所谓,在某些时候那个情感就是那个状态的。”李剑青说。回头来看,这四年他一直在校准表达的情绪。“把音唱得很准,用一个很圆润、我能达到的最美的音色来完成一首歌,这个我很容易做到。我要充实的是我不能达到的那一块,比如说我要完全忘却音准、技巧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讲这个故事,传达这歌里的热情。我现在不一定做得很好,但我仍然在学。”李剑青认为自己在鲜肉当道的年代是没什么竞争力的音乐人,他所做之事只是希望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还有一些人在摸索讲故事的方式。
在制作《仍是异乡人》时,李剑青和李宗盛简单预设过听众:端盘子的小妹妹,离开家人独自谋生,半懂不懂地听这些歌时会不会有触动?
“当初是什么心态让你离开家乡来到北京的?很多人可能说不出来。我问过别人,很多人说,‘哎,不知道就来看看吧。混不下去了就想:我要回去吗?深圳有个朋友叫我去那边看看,我就去那边看看……就宁愿去另外一个城市,三线都可以,也不愿意回家。所以为什么仍是异乡啊?回不去啊。这边不接纳你,那边也回不去。你永远漂在那儿,永远是异乡人呗。”李剑青说。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身上那种漂泊感,只说:“我从来没觉得我属于北京。”
90年代,趁着暑假的空隙,已经在广西小有名气的紫太阳乐队成员砸锅卖铁凑了一些钱到北京录小样。当时肯德基刚进入中国,李剑青第一次吃到了那么好吃的炸鸡。在录音棚遇到一个北京摇滚乐队的主唱,对方问他:“从哪儿来的?”“广西。”“广西是不是桂林的哪儿啊?广西通电了没有?”李剑青收起琴就走了。
他说,在北京,恰恰是一些孤独的夜晚给了他创作的灵感。每年春节回到桂林,他都会有点着急。和以前的朋友吃吃喝喝,他会感觉自己在浪费生命。他害怕自己掉入安逸的泥沼,“应该把那根弦继续绷起来。”
以前一起唱死亡金属的、叛逆的朋友,要么进入了音乐协会,要么去了其他有关部门;高中乐队里长发及腰、最狂放不羁的朋友,则早已娶妻成家,开了个烧鸭店,儿女都快上高中了。在微信群里,他们时不时也会吆喝:“剑青,你回来,我们乐队再开一场。”喝酒、吹牛、相互讽刺、想当年,回去睡大觉,然后第二天继续。
“我没有隔阂感。我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我几乎可以不用上网,就能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我看着他们挺舒服,可是我自己融进去,就觉得不舒服。”
《姥姥》这首歌上线后,李剑青在老家独居的母亲注册了一个微博,每隔几分钟就会去音乐榜单上投票。李剑青很少和她聊工作,以至于她会潜入李剑青的粉丝后援会、QQ群去了解儿子在做什么。“她希望我成为大明星。”李剑青笑着说。这么多年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他有无可奈何的愧疚。但在李宗盛麾下十年磨一剑,李剑青想要的早就不是“成为谁”了。
忙完新专辑,李剑青将全身心投入《诗经》专辑的制作。《关雎》《伐檀》等十首歌,目前他已创作完毕。他说这是他抱有更大期待的作品,也是他在音乐上更有野心的表达:“我并不一定要成为谁,但还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希望《诗经》出来,别人会对我刮目相看,会说,李剑青做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真的不错。”
(实习记者赵逸凡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