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短篇小说)
2017-11-08鱼禾
1
晚上的酒入口绵软,有浓酽的烫感和沉着的香。这香气有灵性,不用人去就它,而是找着人来,丝丝缕缕钻到人骨头缝里去。酒香中有一丝酒糟的霉香,若即若离,混混沌沌,像古时未经蒸馏提纯的浊酒。
原来又是一款圈内名酒,五十八度窖香,不对市面提供。
在别的地方我极少喝生酒。面对一种不知深浅的酒,就像面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敷衍也要敷衍,但不敢一来就热辣辣地深交,胡焉的酒倒是例外。胡焉年少时也是个气盛的,现在已是万事将就,唯有酒上从不将就。自从出了那件事,胡焉就成了酒鬼,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到现在依然使用着“胡焉”这个名字。胡焉说,他的故籍在宣化,在古燕国长城终端,祖上可能有东胡血统,所以,这“胡”字也算有出处。
酒后回到住处,从旅行箱里翻睡衣翻了半天。有个电话打到房间。老梁打的。老梁比我小,但他喜欢自称老梁。只要我出差他就喜欢往房间打电话,他总能打听到我的房间号。虽然他极力否认,但是撇开手机往房间打电话,多少还是有些鬼祟。我有些腻烦,不想搭理。话说到第三句,他开始嚷嚷。
老梁越来越爱嚷嚷了,仿佛有无穷的怒火。他常常会被自己气得不得了,气得挂断电话,然后又打回来道歉。如是反复多次。我实在觉得这也是一种轻佻。男人,最怕轻佻。任你千般万般好,一轻佻,品相就塌了。开始没发现他有这毛病。等发现了,却到了什么都懒得理会的地步。至少对于我来说,一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变质了,不值得再上心。老梁毫无觉察,继续不依不饶地计较,继续反反复复地道歉。这让我不胜其烦。于是我想了个省心的办法,每次他开始嚷嚷,我只需要把手机静音,然后往什么旮旯一撂,打来挂断凭他去。
我又一次使用了这个法子。话筒在床头柜上发出“■”的一声响。声音这么响亮,让我吃了一惊。我才意识到这是固话而不是手机,撂下了,对方一旦挂断就再也打不进来了。要不要把话筒捡起来呢?还是不捡的好。索性把手机也撂下。我在睡衣外面罩了层外搭,开门下楼。
刚认识的时候老梁说话挺轻的,简直算得上温柔,听上去差不多是情深似海的架势。不知从何时起成了这个德行。虽然并没有几回是真生气,但是老有个高音喇叭挂在耳朵边上,也是烦得很。要丢开,又舍不得——毕竟一起走过很远很荒僻的路,没有跟第二个人这么地老天荒地走过。在路上,视野里只剩下我们俩和一部风尘仆仆的破车的时候,会有点海枯石烂生死与共的幻觉。
胡焉对我的理由嗤之以鼻。
走点路算个屁,胡焉说,不经过大考,就不配说信赖。
这厮很会打击人。有时候我周吴郑王地扯起一件事,胡焉就这么嘻哈一笑,立刻让我觉得自己好装啊,正经话就扯不下去了,只好换频道。他常常叼着烟斗从鼻子里说话。对于我和老梁之间的鸡毛蒜皮,胡焉一如既往从鼻子里往外哼哼,又提,又提,不就一个课堂测验么,值得你惶惶如丧家之狗?把我说得恼羞成怒。我说,既然你稳如泰山,我惶惶如丧家之狗,这么着吧,把狗拴在山上算了,这样狗也有依靠了,山也显得生机勃勃,算我心软,救你一把。胡焉磕了磕烟斗,大笑。哈哈,山没必要生机勃勃,狗呢,太有依靠就不生猛了,还是这样好。
关于我和老梁,胡焉认为这根本是个笑话。你们这些人,揣着一肚子虚情假意,跟真的似的。胡焉一脸蔑视地说,都坏掉了,无药可救。
那帮人还在大树底下海聊。
夜间电影刚刚散场,有人陆续从放映室走出来。但他们聊的不是电影。他们正在聊一桩杀人案。听上去线索很乱。我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他们说的是两件事——两桩杀人案。他们各讲各的。可能是从其中的一桩先开始,说着说着,引出了另一桩,于是分了两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一秒。全碎了知道吗,全碎。
那孩子回家一看,哎?我家房子呢?
我操,炸得那个动静大,半条街,墙上玻璃上全是肉片。
娶老婆用的房子呀。现在乡下的姑娘,婆家没楼房不肯嫁的呀。
我也算开了眼了,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上了车,转眼成了一地肉渣。
为了这房子,那一家人辛苦得嘞。
据说有一家儿住五楼的,正开着窗户包素馅饺子,忽然一声巨响,再看饺子馅儿,好么,成荤的了。
补偿没谈拢呀,那些人硬来的。
压根儿不需要用那么多炸药。傻逼,他哪儿懂炸药啊,他想得挺好,那人进去,咚一声屁响,齐活儿。他哪想到弄死个人会闹出那么大动静儿。
他们村长恶霸一样的,哪里会听人家老百姓的意见呀。
都知道是他干的,当时没抓他,是想给他点时间自杀,都想着他一个人搁家里体体面面死了算了,也不带累别人。
就是恶霸呀,把人家一家人的社保全都扣掉了。
谁知道这货还舍不得死,只好抓起来审。
这就叫逼上梁山晓得吧,你想呀,人家一家人恨死了,小伙子拿起铁锹,一下子就把那个村长劈掉了。
问的没问的全招了,他还想着招了能活呢,把替他干活儿的都咬出来了。
结果呢,反而是小伙子被枪毙掉了。
瞬间执行啊,再磨叽,还得咬出一大拨来。
一家人快哭死掉了,就是說呀,房子么房子没了,儿子么儿子没了。
最后见了见儿子。一见就跪下了,说,儿啊,你爹对不住你,临死给你结下一圈仇人。
……
两桩案子正在叠印。仿佛有更多的故事正在叠印。我窝在靠边的椅子里抽烟,听着此起彼伏的扯淡,想,老梁是不是还在那儿对着空气嚷嚷。我觉得心里猛地一寒。大树底下这些谈论,以及被谈论的事主——他们喊也喊了,哭也哭了,纵然撕心裂肺,不也等于对着空气嚷嚷?
大雨落幽燕——
声音是从住宿楼的台阶上传下来的。音量不大,但是膛音深厚,听上去颇有些豪迈,怎么说呢,有些排山倒海的气势。一个人影正慢慢从台阶上下来。
大树下的两桩传奇戛然而止。
都知道是谁。老头儿挺矜持,说话也跟众人不一样。从第一天起,大家互相还不熟悉,就都知道有这么个挺讲究的老头儿了。
大树下的人纷纷离座,杂沓上楼,对沿阶而下的人视而不见。我也三两步撤到拐角。我靠在墙角的阴影里抽烟,等老头儿走远。
这两棵石榴树就在住宿楼右前侧,树冠庞大,枝叶委地,枝丫间缀满了橘红色的石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茂盛的石榴树。在主干和垂坠擦地的枝叶之间,有一大片凉棚似的穹隆,枝丫上已经熟透的石榴伸手可及。偶尔会有一枚两枚熟透的石榴炸裂,一到太阳上来,粉色的石榴籽几乎要滴落到手上。这帮人从到这儿的第一天起,就看上了这个消停去处,每到饭后,必有三五个人,或七八个人,在这里嗑着石榴,吞云吐雾,东拉西扯。
出门在外的人心里松闲,人和人之间也容易“建立友谊”。尽管这“建立”是暂时的,几天后散了,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在这短暂停留的时段里,人们也毫不吝啬地相互坦白了来历。这来历中无疑有一些是经过当事人修饰渲染的,不过谁会计较呢?正因为可以自由修饰,所以人人都是有些来历的样子。用这个正在高声朗诵《浪淘沙》的老头儿的话说,无论如何,“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
这几天大家迅速弄清了彼此的来路,唯有这老头儿是个例外。他不大参与琐琐碎碎的闲聊。偶尔张嘴,说的多是空阔无根的事。比如他问,你们那里出过什么人物吗?或者对服务员抱怨,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饭菜,不能这么不讲究吧?又或是对驻地提建议,合影的题标要写规范一点,什么人什么会都要写清楚,要不然,五十年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后代看到这些照片,都不知道这是一次什么规格的活动。诸如此类。所以,谁也不好意思跟他扯家常。
听众已经散了,老头儿的朗诵并没有停止。但是毕竟听众散了,他仿佛是在给自己找台阶,朗诵在开头处踟蹰不前:大雨落幽燕——
然后是一个萎靡的回荡:落幽燕——落幽燕——
最后一句“落幽燕”在大树底下打住了。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坐下来。最后他还是坐了下来。他背对着我,应该不至于看到我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头。他没有靠向椅背,却向前佝偻着,两只胳膊支在扶手上,那坐姿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起身,并不是铁了心要坐下来。
我躲在角落里抽烟,盼着老头儿早点离开。这是黄金叶新出的一款双低烟,烤制偏轻,又醇厚又温顺。早年只是抽,没瘾。近来无端有了瘾。能抽的场合,手上总要仪式般地燃一支,才算定了神儿。这习性也影响到交往。我觉得跟抽烟喝酒的人言语是通的,彼此不用废话,打起交道来轻松得很。不喝酒,许多话就没有机缘展开,如果再不抽烟,就剩下公事公办了。
老头儿坐在树下,好一阵儿没动。
看来他真要坐一会儿。我得往后绕,才能不被他注意到。
我在树影的隐蔽下转身,往后走。住宿楼后面是一片小花园,不大,却也布置了花花草草,亭台桥榭。月亮正满,园子里明晃晃的,虽然没人,并不显得冷清。我又点了支烟,沿着石板小路朝里面走。
很多事是无从琢磨的。早年我差不多是个轻狂人,自以为这点聪明锐不可当。人生走到了这个段落,回头看去,竟是歧路不断。我常常惊讶于我的愚钝,恨不得回到当时,把那些要命的错误逐一修正。但是怎么着才算是走在大路上了呢?我也不能回答。比如这个晚上,在若干年后看来,可能正是命运的岔口,我此刻在园子里的闲逛,刚刚撂下这个除了嚷嚷别无意义的电话,是选择了歧路。可能完全相反,坐在大树下等老头儿走过来,跟他搭讪,听他有板有眼地讲话,跟老梁继续这种浑浑噩噩的情意,才是步入歧路。当然,寻常的情况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发生”的事件;又或者发生了点什么,但是对于即将来临的“发生”,我做什么都无足轻重,我所经历的细节根本毫无意义。
那些人,还有我,大家煞有介事地躲这老头儿做什么?
转回到住宿楼门前,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是那老头儿的声音,他正在跟服务员嚷嚷。听上去好像是什么电话打过来,服务员给呛回去了。老头儿嚷嚷起来声音发瘪,完全没了朗诵时的深沉。你们懂规矩不懂?老头儿说,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如今住到这里来,你们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吗?怎么能这样,电话都不给转?叫我们的朋友以为,我们这些人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这声音里有怒火,却因为声音发瘪,听起来并不像是认真发火。我在台阶下停住脚步,直到确信他离开了,才拾级而上。
一个小姑娘站在服务台后面。见了我,小姑娘开始发牢骚。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装逼,说我们没服务好,房间打扫得不干净,我一个女的,这时候还要到一个老孙子房间里去服务?小姑娘说,老作精,想什么呢他。
说的不是电话的事吗?
又不是找他的电话,要他在这儿装总管。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呵呵一声走过去。这种孩子往往不善良。老头儿但凡明白,就知道这样的人最不该惹。一是不值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计较;再是惹不起,这号人牙尖嘴利,出言无状,真要计较起来,“有身份的人”只能自找难堪。
回到房间,手机上已经攒了十一个未接电话,四条微信。看来被服务员呛回去的,正是他的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小服务员肯定被這个神经病一样的男人气得够呛。
第一次见老梁发疯是在柴达木盆地。
我们的越野车在中途熄了火。在等待救援的间歇里——实际上那个间歇时间很长,我们等了足足一天两夜——老梁说他忙完所有的事情之后要写个故事。故事的主角叫王渊,和十年前一桩杀人案的主角重名。他管那案子叫“著名的复仇”。杀人的是个年轻女人。从老梁描述那件事的语气我觉得他们应该认识。那里还有信号,我想通过网络查找弄清究竟。但是,王渊这个名字乃至这个案件,在网络中竟是了无踪迹。
老梁猜到了我在干什么,突然火冒三丈:
你找什么?
别管。
什么叫别管?你想查谁?
关你屁事。
告诉你,别费劲了,这些东西早封掉了。
为什么?
他们怎么可能留下这些东西,都是证据。
证据?我一时发蒙,什么证据?
老梁黑着脸不再跟我说话。直到救援车到达,老梁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那个词胡焉也说过。胡焉每年清明都会独自出门,用他的话说,去看看那棵树。我知道他是去祭奠小嫣。小嫣的骨灰埋在胡焉的老家。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该是年及半百了。胡焉说,因为家里人忌讳,所以小嫣没有埋入他家祖坟,就在一片荒山上,没有起坟头,也没有墓碑,只有他当年栽下的一棵松柏。胡焉说,将来他死了,也埋在那里,小嫣就可以跟他共用一个坟头了。所以,胡焉说,我用这个名字不是为着矫情,只有这样,小嫣的名字将来才能刻在墓碑上,尽管他们不知情。我想,胡焉一直不娶,大约也是为着将来的埋葬。但我又忍不住想,这也太仪式化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这么熬着,有这个必要吗?
这样的固执,有时候让我觉得难以忍受。在那个等待救援的长夜里我不得不承认,总是有这么一些格外固执的人,能把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坚持到底。对于王渊的往事,老梁一个字都不回答。在等待救援的长夜里我也忍不住想,一件仇杀而已,他心心念念放不下,声称专为那件事写个长篇,却对我守口如瓶,有这个必要吗?在许多时候我都能保持沉默。这不难,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但我有一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
手机又一次响了。我索性关掉。这个疯子,不关掉他会一直打。
白色大床松软清新。困倦瞬间席卷。“大雨落幽燕”的朗诵声在梦的边缘擦过,恍惚间却是众声喧哗。他们用着奇怪的声调嚷嚷:大雨。全招了。铁锨。饺子馅。枪毙。墓碑。一片汪洋。
2
摘下眼罩的一瞬间我以为又晚了。窗外天色大亮。我一把掀开被子,三五下套上户外服,抓起手机看了看。还好,离出发还有二十多分钟。
这是个阴天,不过天色依然很亮。海边的每一个早晨都这样,天色亮得不像早晨,老让人产生错觉。还来得及喝杯茶。昨晚的酒喝过线了,胃有点不大舒服。灌了小半壶水烧上,然后洗漱。还有十分钟。我沏了一壶老散普。三五盏喝下去胃就熨帖了。剩下的灌进胡焉送我的老式军用水壶。
乘船地点就在老虎滩毗邻的一处海湾。这里大约是深水海湾,可以行船,但是景致算不得养眼,比不得老虎滩。
到这里以后我每天至少去一趟海边。有什么好看的,胡焉说,不就是水么?海里水很多,但还是水。我就是爱去,没什么道理。没什么是绝对好看的。人也不好看。不过成千上万的人排起队列,再裹上制服,以机器一般的精准步调齐步走——那种神魔降临般的场景,许多人爱看,并且由衷地觉得悦目。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蝼蚁之辈也爱观沧海。沧海旁若无人地涌流,浪头从深处暗暗迫近。轰的一声,浪头爆炸,在岩石上瞬间盛开。猛烈的昙花一现。观沧海,也许看的就是这种爆炸。从住处下楼,出大门左转,走过一段大约六百米的胡同,右转再左转,就是老虎滩。第一次去在傍晚,海水饱蓝,沙滩金黄。但是老虎滩也像所有好看的海滩一样被圈禁着,需要买票进入。我对这种霸占厌恶至极。无论何地,凡见到圈起湖海江河高山草原卖票的,我转身就走。好在老虎滩只是被一道栅栏隔着,大海依然在视野里,没什么必要一定要“进去”。
今天这一处小港口,至少修建了一条防波堤,提供了一艘可以驶向大海深处的客船。
天越发阴沉,又起了风,我尽管穿上了最厚的衣服,还是冷得瑟缩。一上船我就直奔船头,在驾驶舱旁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了。这地方不会晃得太厉害,也不至于太冷。海上灰蒙蒙的,除了海水,什么也看不见。我靠在驾驶舱的舱壁上,后悔没拒绝这趟出行。在计划中,今天的名堂是“海上观日出”。现在固然是在海上了,日出却在云层后面上演着,而且,这演出在我们来到海上之前几个小时就已经完成了。天阴得黑灰,丝毫没有云开雾散的迹象。大海深处的睡眠看起来平静,却有一种巨大的涌动颠簸着船身。这涌动一如陆地的稳定,不崎岖,却无时不在。人的肝肠肺腑和汪洋的节律是不协调的。我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随波逐流的鱼。一条鱼丝毫不关心日出。一条鱼除了随波逐流之外什么也不关心。它只记得三秒钟之内的事情,所以不会关心任何事物。随波逐流就是鱼的節律。一旦被某种无聊驱赶着,我也会来凑这么一场毫无意趣的热闹。即便能看到一场日出,能看到太阳从海水中慢慢爬到天幕上去,又怎样呢?太阳难道不是天天都这么爬上爬下的吗?难道这个假象不是早就被天文常识戳穿了吗?楼已经建得那么高,每个人跑到自己住宅楼的楼顶,不也能看到太阳这么爬上爬下的吗?
有段时间我总是开车跑到伊城南郊去看日落。伊城的南郊天色混沌,因而我尽管目不转睛,也难以判断在哪一刻太阳全部落了下去——在那一刻,我所在的伊城被地平线遮挡,转到了“背面”。但那一刻确乎总有些不具体的哀伤笼罩心头,让我觉得,日落中仿佛同时含有了虚幻与无限。在平缓绵长的傍晚,我总会整个沉没到其中去。天色昏沉,那种干燥的、微醺般的悲戚,与每个准时到来的傍晚细密共振,在体内流荡、蔓延,变得等于我,大于我。
我曾为了看高山上的日落,在藏东的雪山里与一场碎石流擦肩而过。泥石流发生的时候我们刚刚绕过那个弯道来到高处,差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一股碎石流,准确地说,是一大块被刚刚发生的尼泊尔地震颠簸得松懈的山体,化为碎石,瀑布一般汹涌而下。刚刚走过的那一截弯道瞬间被埋没。碎石滑下的情形简直可以说是“壮观”。我们所在的位置颤动不已。我不知道这样的石瀑布会不会也从某一处冲向我们。没事,老梁说,我们这个位置差不多是顶峰了,要滚石,也是我们这个位置塌下去。我的手紧紧攥着老梁,仿佛那样便可以获得一个安全的许诺。他感到了我的恐惧。用以安慰的拥抱从来没有第二次像那一刻一样,令人对所谓永远深信不疑。
爱情的真面目是壮烈的。从那个时刻起我总是不禁这样想,爱情就是上路,以及共同历险。
这些年我跑了很多远路。大多是在西部,自己开车,或者和老梁一起。一起走的时候全程他开车。他车技好,路也熟得很。似乎他大脑里装了一套卫星图,这复杂凶险的路况可以随时调整地图比例检测到,哪里有断头,哪里有弯转,哪里有雪山路段,哪里有补给点和救援站,都清清楚楚。他一路开一路讲,还不时指给我看远处的一只秃鹫,或一只藏羚。他的关注点永远在具体的事物上。尽管曾经饱受磨折,他的快乐依然可以随时迸发。而我不行。我是个不切实际的人,压根儿就没有从具体的事物中获得饱足的能力。
每到一个陌生地方我都会完全丧失方向感。如果不清楚我正在朝哪个方向移动,不清楚我正在什么地方游逛,一切事物都会随之化为虚幻。每一次远行回来就像做了一场梦。丧失方向感也许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与之俱来的感受力与回忆的丧失。后来我总算找到了一重凭借——地图。我慢慢习惯了,无论去哪里,先看地图。把一幅卫星地图无限放大,找到将要奔赴的那一处,标出一个醒目的红点,再标出蓝色路线。然后慢慢缩小。那个小红点,那一段蓝色的路途,逐渐显现它在一处路网、一个地区、一片高原或丘陵、一片陆地,乃至地球上的位置。一趟行程化为一场事先预谋的实验。好了,这时候我就可以出发了。我时刻清楚我在一片荒野或都市、一片高原或丘陵、一片陆地上的点位。如果去处有古迹,也必要看看历史地图集——时光漩涡般倒流,在某个时段暂停。在彼时彼地,我隐形于现场,默默看那些早已确定了结局的发生。
这趟出门前,我看的是古燕国的地图,从原始遗址一直到燕国这个名称最后存在的时代。自周封召公于诸侯国燕,到明皇子朱棣奉命北领藩国燕,一千五百余年间,在今京津冀一带以燕之名立国者,前后十一番。而对于“燕”这个名字的来历,历代史家皆无定论。唯一有辞源意义的解释,“燕”得自谐音“晏”,意为欢乐吉祥。
只是在我印象里,燕地一直带有浓重的悲壮感。
诸侯国燕封国之时,以蓟城为都。蓟地是无终国的故地,商以前称为“终北”,又称“无终”——北得没有边际。这地方在遥远的北海之北。从汉文化普及的地域看过来,它太过偏远,距中原已不知有几千几万里。北海,大约是古人眼里的北冰洋了。那么蓟地必是极北——北的终点。商封蓟地为国,赋予子爵封号,称“无终子国”。周人灭商以后,武王封宗室召公于燕,蓟城成为燕国国都。公元前七世纪,蓟地俱为燕国所并。这个北方诸侯国存续期间,北边是强悍且未及开化的东胡、北戎。燕昭王时,曾在东胡为人质的燕将秦开归国,靠着对东胡的透彻了解和东胡给予的信任,秦开奉命起兵大破东胡,把燕边境向东推进了千里有余。燕的疆域囊括了今华北平原、胶东半岛、辽沈大部和东洋诸岛大部。
我正在其中随波逐流的这片海域,彼时正处于燕国的核心地带。为了在燕国与北邻东胡、北戎之间巩固边防,燕国开始大兴防御,筑起了东起襄平(今辽阳)、西至造阳(今张家口宣化),长达数千里的北长城。这个小小的封国逐渐强盛,成为汉文化覆盖区域内最北端的强国。然而兴盛不到百年,因内外纷争而不断衰颓的燕,终被强秦所灭。奇异的是,燕地的名称仿佛成了约定俗成。秦之后,由西汉而曹魏,再到西晋,在此地的封国一律名“燕”。到了五胡乱华、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南北朝时期,鲜卑族贵族慕容氏先后在这一带数度立燕。燕国几番生灭而国号不改,只是在不同的统治者政权治下,分别被史称为前燕、西燕(唯一偏离京津冀一带的燕)、后燕、北燕(亦称东燕)、南燕。其后世,由隋、唐至五代十国,最终至明,又有不同格局的“燕国”出现。只是,周代燕国之外,所有的燕国都是风雨飘摇,短命而终。
秋风萧瑟天气凉,群燕辞归鹄南翔。不仅是这里的天气总是肃杀如也,而且,与肃杀萧瑟的天气相应和,这里仿佛总是流荡着一种莫名的悲壮气概。悲凉,却也不是琐琐屑屑的悲凉。燕地出烈士。寒风夕吹易水波,渐离击筑荆卿歌。虽然有人称之为匹夫之勇,但在我心里,还是由衷地爱戴这些拔剑雪耻的勇者。一去不返的决意里,是人之为人的气味。一去而有成固然好,但为人的气节伸张了,即或不成,也无所憾。这曾经十几番立国为燕的寒凉地带,仿佛天然带有了大风劲吹的气质——大雨瀑落、巨浪滔天的气质。悲凉得与生俱来,不着边际。
大雨落幽燕——
老头儿的朗诵突然又在耳边响起。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大船正在海浪中颠簸。眩晕陡然袭来。我只得双手抱臂,使劲抵着胃部,免得再出洋相。老头儿总是在第四句停住,然后又开始。开始句也总是豪迈的。大雨落幽燕——仿佛他等了很久了,声音里有无限的雀跃。白浪滔天——语气加重且抬高,完全是幸灾乐祸的劲头。淹死你们,我觉得那声音里的潜台词就是这样的,白浪滔天,淹死你们得了。然后,果然他的声音变得欢乐起来。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都不见。都不见。
我靠。我冲口而出。
一片……哎,你怎么说起粗话来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不是女孩子。
这是大海啊,大海啊,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是说粗话的场合吗?
那你往下背啊。一首《浪淘沙》都背不完,嘚瑟啥呢。
你……你这么自信,那你背给我听听。
我可以連背一百首《浪淘沙》。
大家都是……
你得了。
我是说,可不兴吹牛。
我吹牛?我背完了你跳海?
你真背得出一百首,我就跳,说到做到。老头儿做了个夸张的跳海姿势,很滑稽,逗得我只想笑。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哈哈,无知。这是《浪淘沙》?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浪淘沙》?大家听听,这是《浪淘沙》吗,咹?
我最怜君中宵舞,男儿到死心如铁。
故意的。他咕哝了一句,总算安静下来。
这么一闹,眩晕的感觉倒是被冲淡了。我是吹牛。我连十首都背不到。可是,有必要背一百首《浪淘沙》么?为了让他跳海?我要是能背得出一百首《浪淘沙》,我相信他真会跳海。这老头儿,也是个固执的。我想到老梁和胡焉,不由得摇摇头,朝他一笑。老头儿虽然刚生过气,却挤了一脸笑给我。
我闭上眼睛,靠回驾驶舱舱壁上养神。船身轻飘飘地上下起伏,如一片树叶随波逐流。越来越冷了。在瑟缩中,有一种莫名的冤枉沉渣泛起。我想着我走过的许多路,居然鬼使神差,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起那个虚张声势的音调:
大雨落幽燕——
大雨真的来了。头顶响起噼噼啪啪雨打甲板的声音。顶层的人蜂拥而下,像那年西行路上我曾目睹的,那一场崩塌而下的碎山石。
作者简介:鱼禾,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私人传说》、读书随笔《非常在》等六部。有大量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青年文学》等期刊。散文《驾驶的隐喻》获第11届十月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