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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段学艺生涯

2017-11-07黄晓梅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8期
关键词:秋香学艺春华

黄晓梅

我还在上高中,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三姐工作的制衣厂翻阅了一本《上海服饰》杂志,对漂亮服饰好像着了魔似的一天比一天迷恋起来,甚至在上课时间也手绘服装画稿。1994年7月,读书一直不上心的我终于熬到高中毕业考,待考试一结束,我似出笼的鸟儿,飞回家缠着母亲给我找一个裁缝师傅拜师学艺。

经过一夜商量,母亲一大早带着我,我提着鸡、鱼、猪肉和水果到离家五公里的村庄找一名裁缝师傅拜师学艺。

我与母亲抵达时,裁缝店刚刚开门,店铺大门两边摆放了两张供客人们坐的三尺板凳,中间合一起放着三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最里面靠墙摆放着一张巨大的裁剪板。我的师傅叫芳芳,她扎个马尾,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炎炎夏日,衬衣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规规矩矩,一看就是个老实守旧,不会灵活变通做事的人。师傅说话的时候,一直带着微笑,声音温柔悦耳,语速轻缓,怡如春风拂面来。和我一起学艺的还有两个师姐春华和秋香,称她们为师姐其实她们的年龄比我还小两岁。

开了店门,就开始工作了,春华提着炉子,准备夹些木炭到后院生火(八九十年代熨斗使用木炭加热),她刚满14岁,中等身材,长着娃娃脸,又喜欢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脸蛋红扑扑的,像秋天成熟的苹果,很是可爱,只有那双长满了茧、干枯粗糙的小手跟她的长相配不过来。我第一次接触到裁缝这个行当,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就和春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她说,她和秋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村人,世代为农,靠天吃饭,不仅辛苦还很穷,她们觉得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就托了关系介绍来学裁缝(八九十年代的裁缝是香饽饽,师傅挑选学徒的要求极高),学满三年出师自己就能开店,再也不用种田了。

春华说做裁缝的学徒,大都来自穷人家,没有什么文化。从某种意义而言,做裁缝也确实是生活所迫。尽管没有文化要求,裁缝对学徒的年龄要求还是比较高的。通常要求年龄在13到15岁。因为这个时候人的手指比较灵活,眼睛又好,学东西快。学徒的第一阶段,就是帮助师傅家人做些家务活,包括洗衣做飯带小孩,配合师姐师傅们做些开工前的准备,比如备好裁剪工具、用物、热好熨斗等杂活,同时学习手工针线的基本手法。春华学艺一年多,已经进入第二阶段:缝纫。她弄不明白我这个高中毕业生,家境也不错,为何也来学裁缝手艺。

师傅则和我讲了学裁缝手艺的规矩。比如,俩师姐都比我小,只因为她们比我先登门拜师,我便只有被称为师妹的份了;学艺之人要树立好口碑,做事要尽心尽力做好,不能偷懒;三分做手艺,七分做人,对人要尊重,还要有好脾气,最忌与顾客顶嘴。

师傅对我说,学裁缝手艺的学徒需要满三年才能出师,因为他先生是我爸的下属,不好意思拒绝,就让我学到哪儿算哪儿。鉴于我只是打发高考结束这段空闲时间短期内学艺,时间上不允许,就直接进入第二阶段学习缝纫及配纽扣、锁扣眼、做口袋、门襟、缝边缝及一些简单的衣物修补工作。她说这些看似简单的活儿,事实上也是最考验手工功底的地方。以拿锁扣眼来说,扣眼就是人的一双眼睛。如果衣服做得再漂亮,可是最后锁的扣眼却不够美观,那么一件衣服就算是报废了。说完开始教我量体和用空针缝布,要我练到手心不再出汗为止。然后教我用“捏布头”进行练习:起初捏一层布,逐步增加到捏四层六层的,而且布要捏得整齐清洁,手则要练得骨头柔软方才到位。

师傅手艺很好,从十五岁开始在这一带开店已经近二十年,她拿着碎布条,坐在缝纫机上给我示范一遍,那近二十年不沾阳春水的嫩滑双手在缝纫机上灵巧地翻飞旋转,同时教导我要把针脚缝得直直的,如一根直线,不能缝得歪歪扭扭,像匍匐前进的蚯蚓似的。我学着师傅的样子,穿针、走线、踩脚踏,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期间师傅也会教授擦拆缝纫机,以让我了解缝纫机内部构造及基本的使用与修理方法,并练习各种收针、切直裥、切滚条等车缝操作技术,直到做到针脚均匀整齐为止。学习了这些后,我就可以开始做些袖、领等衣服的零部件。

不知道是因为我画了多年的手稿,还是因为我读了书,多少还能揣摩一些,技术很有长进。一周后,师傅对我说:“你学习能力很强,缝纫的线条平直,回针线叠合完好,可以教你缝合了。”她拿着几片裁剪好的儿童上衣料,让我细心分辨布料的正反面,并叮嘱我缝合处一定在反面,我按师傅说的先缝左片,之后右片,再领子、袖子;最后就是钉扣子、扣眼。缝扣眼是一个技术活,要心灵手巧,动作要柔性,要有整体美感,扣子安装好了,就是熨烫。当一切工序完毕,当一件件衣服呈现在我眼前,崭新漂亮。这时,我感到的不仅仅是衣服,而是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令我愉悦而沉醉其间。渐渐地,我这个后来者居上,裁缝技艺已经把两个师姐抛在了身后,每天她俩除了学艺还要包揽师傅家的家务活,我有时也加入她们一起做点什么,但师傅除了让我清扫店铺的地板,基本杂活不许我干,让我专心做手艺。收工之后,春华、秋香向左走,我骑自行车向右行,人生的走向似乎从那一刻开始隐约有了分歧,变得殊异起来……

两个月以后,师傅派给我缝纫的每件衣服都能游刃有余地做好,缝得扣眼美观、针脚均匀,穿起来好看又舒服,还得到很多客户的好评,师傅颇感意外,也很高兴,她决定传授我关键的裁剪工作(她原本以为我只是玩玩缝纫机打发时间)。接下来,师傅教我先是在纸张上练习裁剪,然后用坯布裁。而我也能举一反三,在裁剪时特别注重针对各种不同体型的修正方法,比如畸形体、高低胸、斜溜肩、驮背、大肚等。

一天,师傅做客去了,我与俩师姐在店里接活,来了一个很时尚的女子,要做一条大摆裙,因为是乡村,很少人做裙子,俩师姐不敢接,我大胆接了下来。我擅自接的活自然要由我来完成,我对着样板书里的裁剪图,算好了比例,裁剪并缝制好。师傅回来正碰上女子在取做好的裙子,她看到裙子大吃一惊,问我这么好看的裙摆是怎么剪出来的,我说我学过扇形,把布料斜对折,上面小下面大,算好尺寸,就能把裙摆裁剪出来。看到顾客满意而去,我很有成就感,也特别开心,干劲更足了,手艺也突飞猛进,师傅也就更加宠我。

当然,做手艺和学手艺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开心,它有苦,也有累。很多时候是打磨手艺的辛苦坚持和旺季没日没夜赶货的疲累,但对我而言,苦不堪言的却是融不进的圈子,以及师姐们偏激的挤对,常常令我处于尴尬悲凉的境地。有一次,师傅接到一匹乔其纱面料,客人要做一件无袖小衫,我和俩师姐都凑过来摸这块面料,天蓝色的纱质细腻,垂感极好,但容易勾丝,师傅说这种纱料价格昂贵,在我们县城没有卖,不能弄坏了。特别交代说师姐的手粗糙容易勾丝,我的手没干过粗活细腻嫩滑,由我来做,我抬眼望向她们,发现她俩的眼神和手上皴裂开的口子一样像要把我吃了。师傅交代好了我们的工作,就带着儿子出去了,我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拿出那块乔其纱准备开工时却傻眼了,布料已经严重抽丝,就算做好了衣服,客人也不会要的。恐惧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抓起布料骑上自行车,一路上跌跌撞撞到了香港人办的制衣厂,看到三姐眼泪就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三姐问明缘由,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相同的布料,她说来做衣服的就是她们厂的会计。我姐是服装厂的出纳,上周老板从香港回来帮会计和出纳各买了一块布料,会计听闻其妹妹在学裁缝就来照顾生意了,后来我就用姐姐这块布料做好一件小衫,天衣无缝地赔给会计了。

就在“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的时候,我将近三个月的裁缝学艺生涯戛然而止,又踏上了求学之路。

服装是一种记忆,也是一种语言,它以非文字的方式记录了历史的变迁。恍然回首,裁缝店的身影正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

“梅,给你一把空心菜拿回家炒了吃,这是我自己种的。”在菜市场,一个卖菜的阿姨叫住了我。

我却一脸茫然。

她说:“我是春华呀!二十年前我们一起学过裁缝,你不记得了吗?”

我说:“哦。”

她说:“当年那匹天蓝色的乔其纱是我和秋香故意用刷锅的铁丝整的,我们羡慕嫉妒恨啊!家里穷,又没有文化,以为学了裁缝手艺就能跳出农门,谁知道大家都买衣服穿了呢?”

这时她把空心菜往我手里塞,在碰触到我的手时,灼痛了我。这双手苍老干枯,比二十年前更加粗糙,纹路更深,就算炎热夏季也起皮开裂,新裂开的口子在渗血,深一些的裂缝里藏着很深的黑黑的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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