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发动战争非法之后

赵宁川

“凯洛格一白里安公约”宣布战争为非法，不以战争作为推行国家政策的工具。这一主旨改变了几个世纪以来所有主权国家遵循的规则。最重要的是，国家不能再以强大的军事力量来达到所谓的正义目标了。

如果你问历史学家们曾经签署过的最愚蠢的条约是哪个，他们十有八九会说是1928年的“凯洛格-白里安公约”亦称《巴黎非战公约》。1928年8月27日，15个国家的代表签署了这项禁止战争的协议，签约国一致同意，禁止以战争作为推行国家政策的手段，用和平方法解决国际争端。这一协议是法国外交部长阿里斯蒂德·白里安（AristideBriand）与美国谈判双边条约的一个意想不到的成果。美国国务卿弗兰克·凯洛格对白里安提出的两国保证不发动战争的提议不感兴趣，他怀疑这个提议是法国为了在德国入侵的时候要求美国进行干预的阴谋。面对公众压力，凯洛格告诉白里安，他的想法听起来很棒，但是应该让双边条约变成多边的，让世界上的主要大国都放弃使用战争作为政策工具。到了1934年，有63个国家加入了非战公约。

这个由63个国家签署的公约宣布战争是非法的，该条约雄心勃勃的目标是在人类历史上终结战争。这样宏伟的目标可以通过条约来完成？在很多人看来，这个非战公约不仅荒谬，而且天真到危险的边缘。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

1919年签署的“凡尔赛条约”备受指责。因为它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对德国实施惩罚的条约，常常被认为有助于希特勒和纳粹德国的兴起。“凯洛格-白里安公约”没有什么负面报道。那是因为，人们认为它几乎就是一张废纸。该条约于1929年7月24日生效，之后发生了以下事件：日本入侵中国东北（1931年）；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1935年）；日本全面侵华（1937年）；德国入侵波兰（1939年）；苏联入侵芬兰（1939年）；德国入侵丹麦，挪威，比利时，荷兰，卢森堡和法国，并且袭击了英国（1940年）。随后日本袭击了美国珍珠港（1941年），最终导致原子弹的出现和六千多万人死亡的全球战争。

从这个角度来说认为非战公约最愚蠢的历史学家们似乎是对的。该条约签署后的十多年，除了爱尔兰，加入条约的每一个国家都参与到战争中来。这个条约不仅没有能够阻止二战，而且没有阻止二战之后的朝鲜战争，阿以冲突，印巴战争，越战，南斯拉夫内战以及现在发生在乌克兰，叙利亚和也门的冲突。总之，在巴黎签署的这份条约并没有成为终止有组织屠杀其他国家公民的行为。

因此，在现代政治史上，《巴黎非战公约》几乎没人提及，即使提到也是一段简短的脚注。即使在关于战争法的书中，也没有该条约的位置。在美国政治哲學家迈克尔·沃尔泽的经典著作《正义与非正义的战争》（1977年出版）一书中，就没有“凯洛格

白里安公约”的位置。对于这个条约，美国国务院网站的总结非常典型：最终，“凯洛格-白里安公约”没有防止二战或其后的任何冲突。它只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倡导和平的理想主义的声明。

这句话中的关键词是“理想主义”。在国际关系中，理想主义者相信外交政策应该以普遍原则来制定，国家应该同意放弃使用战争，因为战争对每个国家来说都是不利的，因此，放弃使用战争手段符合各国的利益。

与理想主义相对的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者认为，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应该冷酷无情，只考虑自己国家的利益。对现实主义者而言，国际政治是无序而混乱的。主权国家之上没有最高的法律。德国入侵法国时，法国不能把德国告上法庭。在现实主义者看来，世界上有很多国家，每个国家都试图保护自己的利益，并且尽可能扩大自己的力量。我们不需要判断别国的行为是否道德，只需要问我们国家的利益是否受到影响。我们不应该关心各国利益是否得达到柏拉图式的和谐，而是应该关心各国权力是否达到平衡。

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是二十世纪国际关系史上理想主义者的典型，他在1917年把美国拖入欧洲战争，是为了“民主的安全”。另外的理想主义还有建立国际联盟的自由派和支持“凯洛格

白里安公约”的国际主义者。第二次世界大战证明了这些人对国家行为的看法是非常错误的，同时理想主义者被现实主义者所取代。

对现实主义者来说，威尔逊这样的世界政府观念和战争是非法的这样的条约是非常可笑的。他们认为，冲突是国际舞台上的必有之物，国家不应该为了抽象的理念来消耗人力物力。而使用冷战的方式，防止苏联扩张，而不以其他方式进行干预，正是现实主义的政策。该政策的制定者，美国外交官乔治·肯南称“凯洛格白里安公约”为“孩子气，太幼稚”。

洲际战争为什么减少了？

然而自1945年以来，很少有国家再对其他国家进行战争了。当有战争打响时，其他国家常常宣称这个战争是非法的，并且经常组织起来对其进行制裁或以其他方式惩罚侵略者。自1945年以来，几乎没有国家可以依靠武力征服来获得领土，当然了俄罗斯在2014年进入克里米亚是个例外。

历史学家认为洲际战争减少有几个原因。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二十年，由于所有欧洲大国都在战争中遭受巨大损失，美国成为全球霸主。所以美国以自己的方式保持了世界的和平，没有其他国家有军事或经济能力来挑战它的权威。

到了20世纪70年代，其他国家和地区赶了上来，有人预测，在没有可信赖的全球警察维持治安的情况下，世界各地的武装冲突将会增加。不过这样的预测并没有发生，于是学者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一种解释认为是核武器的存在改变了各国对战争的判断。核武器现在一般被当作威慑来使用。

其他学者则提出，民主的扩展也是战争减少的原因，20世纪80年代，东欧的天鹅绒革命和苏联解体，使世界变得更加和平。历史上，民主国家并没有和其他民主国家发生过战争。还有人认为，全球化和国际贸易让国家间相互联系，这让战争的吸引力降低。在商品是全球制造和分销的时代，发动战争的国家很可能会失去某些重要的资源。endprint

耶鲁大学法学院的两位教授乌娜·哈撒韦和斯科特·夏皮罗对于洲际战争减少提出了与众不同的解释，他们认为，战争减少是因为战争被认为是非法的，自1928年以来，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他们认为，“凯洛格一白里安公约”的签署一点也不滑稽。该条约有效地禁止了将战争作为国家政策的做法。

那么日本入侵中国东北，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日本轰炸珍珠港又作何解释呢？这些行动正是由公约的原始签署国家发动的，显然违反了条约的精神。哈撒韦和夏皮罗称，这些入侵恰恰是公约有效性的证明，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正是为了惩罚侵略者。盟军的胜利是“凯洛格白里安公约”的胜利。

虽然公约没有结束一切战争，但是它在终结主权国家发动战争的主要原因：征服，这方面是非常有效的。这一说法已经得到证明，耶鲁大学的两位学者研究了从1816年至今所有军事冲突期间所发生的领土占领案例，从而得出了这一结论。

1928年以前，各国有合法的权利去发动战争。如果一个国家声称自己受到另一个国家的损害，国际法允许它使用武力来寻求正义。国际法还赋予各国征服权，这意味着各国可以通过发动战争来保护其财产，领土和人民。征服权并不取决于征服者是否正义。只要它声称自己是受害者就可以，无论其论证多么脆弱，征服者都可以成为新的合法主权国家。由此可见发动战争的权利是多么随便多么被滥用。

“凯洛格一白里安公约”宣布战争为非法，不以战争作为推行国家政策的工具。这一主旨改变了几个世纪以来所有主权国家遵循的规则。最重要的是，国家不能再以强大的军事力量来达到所谓的正义目标了。因为战争现在是非法的，除了自卫，所有国家都不得进行战争，因此强权国家失去了征服权。侵略者还是可以用武力夺取城市，但这样做将会受到其他国家的谴责和制裁。

征服战争几乎完全停止

在18名耶鲁大学法学院研究生的协助下，哈撒韦和夏皮罗发现，从1816年至1928年“凯洛格一白里安公约”签署前，平均每10个月，世界上就发生一起涉及领土征服的战争。换句话说，这个时期的任何一年，任何一个国家成为战争受害者的几率是1.33%。

乍看起来，成为被征服者的幾率并不大。其实并非如此：每个国家每年有1.33%的可能性被征服，意味着一个普通的人一生中差不多总会碰上一次。而武力征服所涉及的领土也不小，1816至1928年平均每年有114088平方英里的土地被征服。

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征服战争几乎完全停止。每年平均发生的征服战争数大幅下降，每年平均0.26次，或者说每四年有一次。每年被占领的平均面积下降到5772平方英里。任何一个国家平均每年遭受征服的可能性，从1.33%下降到0.17%，或者是一千年里有一到两次。

此外，哈撒韦和夏皮罗的研究表明，“凯洛格-白里安公约”生效后的二十年（从1929年到1948年）国家行为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在此期间，武力征服活动并未停止。但这些征服后来几乎全部被推翻了。1948年以前征服者们攫取的大量土地最终又回到了原持有国的手中。

还有一个更令人震惊的事实，1948年返还的领土，不仅仅包括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后被侵占的，连二战全面爆发前十年，追溯到1928年被侵占的领土也被返还。美国，英国和法国在战后没有得到任何新的领土（法国和意大利之间的边界有些小调整）。盟国解放了被意大利侵占的埃塞俄比亚，德国征服的所有欧洲国家也重获自由。

苏联是个例外，是同盟国中战后获得领土的唯一一个国家。约瑟夫·斯大林坚持要把几块领土的占领作为和平的代价。其他盟国虽然做出让步，但是把这些领土的占领看做是令人遗憾的对现有法律的背离，而不是将来需要遵循的先例。

2014年俄罗斯非法吞并克里米亚似乎证明哈撒韦和夏皮罗的观点是错误的。克里米亚确实是个例外，是今天武力征服成功的唯一例证。但是，在1928年之前，每年征服的土地数量大约是11个克里米亚。此外，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都认为俄罗斯的兼并是非法的，拒绝承认克里米亚是俄罗斯的一部分。欧洲议会2016年还决定，在俄罗斯将其2014年吞并的克里米亚半岛归还乌克兰之前，是不会解除对该国的制裁的。

那么核武器的威慑作用，民主的传播，自由贸易和全球化对战争的减少有什么样的影响呢？这些不仅仅是伴随着“凯洛格-白里安公约”而出现的，相反，哈撒韦和沙皮罗认为。如果战争不是非法的，那么核武器的威慑，民主和贸易的拓展等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凯洛格一白里安公约”是所有其他解释的根源。

在肯定“凯洛格一白里安公约”不断改变国家行为的同时，我们也不否认其他因素在减少战争方面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例如核武器的出现和自由贸易的大量增加。但是，这些解释是不完整的。

在某些国家利用核武器来遏制侵略而不是征服领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凯洛格-白里安公约”。当国家采取经济制裁而不是使用枪炮子弹时，我们看到“凯洛格-白里安公约”，当人们认识到贸易比兼并土地更有利可图的时候，我们也会看到“凯洛格-白里安公约”的影响。

换句话说，对战争和征服减少的解释中缺失的那一环正是《巴黎非战公约》。这样看来“凯洛格-白里安公约”也不是那么愚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