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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植物都有神的面孔

2017-11-07傅菲

翠苑 2017年5期
关键词:豆腐

傅菲

神的面孔

我不知道,人世间假如没有草木,会是怎样的。没有草木,会不会有昆虫,会不会有夜晚凝结的露水,会不会有掬出蓝色液体的星空,会不会有鱼群、飞鸟和猛兽?不会有的。我们也不会有故乡。故乡是什么?是漫山遍野的油茶花,是春天在田畴里掀起浪涛的紫云英,是岸边栖息了白鹭的洋槐,是池塘边六月灌满糖浆的桑葚,是萝卜,是白菜,是大蒜,是鱼腥草,是荷花,是笨拙的土豆……是硬硬的木柴,是软软的棉花,是板凳,是八仙桌,是温暖的床,是门前的酸枣,是水井里的青苔……是饭,是蓝印花布,是竹篮,是温热的中草药——它们,穿过时间黑暗的甬道,变成了蓝色火焰或黑色的记忆游丝,沿着亘古不变的动脉、静脉,分布在我们灼热的胸腔。我们作为一个异乡人,循着植物的气味——即使是化为灰烬的植物,比如炊烟,比如火盆里燃烧的木炭,比如父亲写来的一封三言两语的简函——追寻我们草木茂密的出生之地。事实上,当我们历经人世诸多苦痛,会领悟,我们所有的出发,最终是另一种形式的返回:返回到一棵树下,返回到荒草萋萋的墓前,返回到芦苇吹拂的河流,返回到一根母亲尚未燃尽的灯芯里。我们返回的脚步是迟缓和犹豫的,茕茕然,茫茫然,故乡的草木将成为指引。我们终将不会迷路,星月下,风雪夜归。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黍离》)消失了。“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经·采葛》)消失了。“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茶薪樗,食我农夫。”(《诗经·七月》)消失了。“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诗经·关雎》)消失了。《诗经》消失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汉乐府·江南》)消失了。《汉乐府》消失了。

竹简没有了。绢绸没有了。纸也无从发明。毛笔也不会有。

不会有四书五经、楚辞汉赋,不会有《茶经》《天工开物》,也没有唐诗、宋词、元曲。

没有张骞出使西域。没有昭君出塞。

写“浴兰汤兮沐芳,纫秋兰以为佩”的楚大夫屈原不存在了。

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不存在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东坡居士也不见了……

没有草堂和秋风所破的茅屋。没有山寺桃花。没有竹里馆。

兰亭夜话的王羲之去哪儿呢?富春江上的黄公望去哪儿呢?鸟眼看人的八大山人去哪儿呢?做木匠的齐白石去哪儿呢?

《黄帝内经》《金匮要略》《神农本草》《本草纲目》都不会有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美好的歌谣也不会有。

是的,我们的文明史与草木紧密相连。没有草木,也不会有文明,不会有人世间。人类史就是草木的供给史,草木翻开了人类的篇章。草木是人类史的序曲、筋脉,和结束语。

我遥想,一百年前,我们的家园是怎样的呢?在赣东北,是古树参天,月月有花,季季有果,处处是百花园。随意走进一座山,都是深山不见人,白云生处有人家;随意走进一个村舍,都是山水的画廊,“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唐·王建)我祖父曾对我描述,在他孩童时期,村后的山垄是有老虎和狼出没的,一两个人不敢进山。山垄里的杉木、松木比磨盘还粗,抬头不见天。我小时候,山垄里还有土狼、黑熊,一年会被村里人遇见几次,豺则是十分常见。后山的树,可以做房柱。四月梅雨,我拎一个竹篮,去山冈上,采蘑菇,采半天,能采小半篮。后山有成片的桉树,铅灰色的树皮甚是朴素雅美,松树和杉树使整座山常年墨绿。我们上山砍柴,每次都能看见麂在溪涧惊慌地逃窜。1983年,我13岁。这一年,山垄里的树全砍完,分给各家各户。村人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万劫不复的灾难。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村里号召劳力上山种树,连片种植,连续种了几年,都无功而返。山垄里,没有树了,只有茅草、芭茅、藤,和小灌木,水源慢慢枯竭,喝水成了难题。

在没有公路和电的时代,动物、植物,与人和睦相处。有了公路,卡车进来了,猎枪进来了,有了电,电锯和电网进来了,水泥钢筋包围了我们的家园,野兽躲进了深山甚至无处可躲,无处可居,直至灭绝。我们开始寻找逝去的家园,寻找失落的伊甸园,为了看一片原始的山林,亲近一条初始的河道,我们坐了一千公里的火车。

乙未年深秋,我去横峰新篁,意外地看到了我遥想中的林中村落。在白果村,千年的银杏在细雨中招展,金色的叶子圆盖一般,地上铺满了金黄的树叶。陈坞千年的金桂,像绿色的喷泉。在平港村,板栗树、红豆杉、苦槠、枫树,都是上千年的,在村舍的后山,形成密匝匝的树群。平港处于地势平坦的河岸,隐身在密树林里,墨绿的苦槠和紫红的枫树在山坡上,像一幅古老的风景画。我想起俄罗斯风景画家伊萨克·列维坦(1860年8月18日——1900年7月22日) 筆下的《金色的秋天》《雨后》《白桦丛》。在橘园里,我们采摘橘子,在山涧边,我们采摘禾本草莓。站在古树群下,看着新篁河静静地流淌,低垂的瓦蓝色天空覆盖了原野,薄薄的粉黄阳光给村舍蒙上了温暖和煦的色调,从对面山垄延伸出来的田畴里,是各种青翠的菜蔬。邻近的落马岭是原始的草甸,一坡一坡的草浪在起伏延绵。我悲欣交集。眼前的新篁河和千年的古树群,我似乎回到了百年前的原始山村,我问自己:从哪里来,我在何处,去往何方?河流从哪里来,经过什么地方,最终汇聚何方?河流汇聚的地方,对它的源头是难以想象的。

是草木,使我们免于挨饿受冻。草木给予我们食物,给予我们温暖,去除我们疾病,填充我们心灵,滋养我们美学。草木是我们的父母。

无论哪一种植物,都有一副神的脸孔。有丑陋的人,但没有丑陋的植物。有残忍的人,但没有残忍的植物,植物只有一副柔肠。每一种植物以神的意愿,长出俊美的模样,各不相同。我愿意日日与植物为邻。我乡间的家门口,有一条半米宽的小溪流,溪流边有一堵矮墙,百米长的矮墙长了许多植物。我说说这些植物吧,它们是我每天拜见的神。

指甲花:有一年,我大嫂从菜地地角挖了一株指甲花,栽在水池边,过了两年,指甲花繁衍了十余米墙垛。指甲花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立冬后落叶,枯烂而死,开春发芽,浅黄的茎秆多汁,初夏开浅黄、浅红的花,到了孟夏,繁花似火。孟夏后,花结籽,像芝麻壳。指甲花花色多种,纯白如冬雪,紫红若晚霞,嫣红似胭脂,绛紫像火焰。宋朝诗人杨万里写《凤仙花》:“细看金凤小花丛,费尽司花染作工。雪色白边袍色紫,更饶深浅四般红。”多么的绚烂呀。指甲花是中医常用药,种子亦名急性子,茎亦名透骨草,清热解毒,通经透骨。烂指甲了,把指甲花摘下来,捣烂,包扎在指头上,换三五次,便痊愈了。小孩得了百日咳,摘鲜花熬水煎服,喝个几次,也好了。指甲花可治妇女经闭腹痛,治白带,治水肿,治百日咳,治腰胁疼痛,治骨折疼痛,治鹅掌风和灰指甲,治跌打损伤,治呕血咯血。乡人都说蛇怕指甲花,有指甲花的地方,蛇都不会去。房前屋后,最多的花便是指甲花了。这可能与指甲花含有发挥油有关吧。指甲花学名凤仙花,也叫金凤花、好女儿花、急性子、钓船草,药名透骨草。我最讨厌的名字是凤仙花,像一个出自青楼的歌女。叫指甲花多好,像从自己手指上长出来一样。

菖蒲:一丛菖蒲长了好几年,还是那么一丛,十几柱。不是它不繁衍,而是它长在一块水泥地里的一块泥土上了。碗大的一抔土,便是它的宿命。浇水泥地的时候,那里有一个石头,浇水泥地的人偷懒,没有把石头挖出来。过了两年,石头被一个打木桩的人,打裂开了。我大哥看着裂开的石头,怕小孩摔倒刺破头,把石头挖出来,从田埂上随手栽下这株菖蒲。菖蒲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茎横走,稍扁,分枝,外皮黄褐色,芳香,叶片剑状线形,肉穗花序斜向上或近直立,狭锥状圆柱形。谁都不会在意一株菖蒲。就是鸡鸭鹅,也不吃它。到了端午,找不到艾草插门楣了,才想起门口还有菖蒲,拔几株,插在门楣的墙缝里,驱邪防疫。《吕氏春秋》说:冬至后五十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于是始耕。李时珍说蒲类之昌盛者,故曰菖蒲。可见,菖蒲是百草之中,生命力最旺盛的。很多植物可致幻,菖蒲便是其中之一。菖蒲全身有毒,不可直接供人食用。有菖蒲之处,无蜘蛛、蚜虫。在年少时,我常常把菖蒲和生姜,识别不出来。其实生姜属于姜科,菖蒲属于天南星科,茎块和株茎都相差甚远,更别说花了。只是它们青绿油油的叶子,相似罢了。作为一种植物,也许菖蒲可以作为草民最好的隐喻,遇土即安,匐地而生,生生不息。

藿香蓟:去年初秋,我在门口散步,小溪边有一种草本植物开了很多花,小朵小朵的,像菊花。花朵竖在枝头上,像一架架小风车。风吹来,风车呼啦啦地摇。这种植物乡间田埂太多了,花色有菊黄的、有银白的、有淡紫的。可我叫不上名字。沿溪边,我来来回回走了十余次,一丛一丛地看。我拍了十几张图片,发给诗人夏午辨认。夏午呵呵呵取笑我:“藿香蓟。”我有些沮丧。这么大名鼎鼎的植物,天天在我身边,我居然无识别之力啊。

爬墙虎:矮墙上,爬满了小叶爬墙虎。红茎圆叶,四季常绿。我出生的时候,它们就有了。也许,我祖父出生的时候,它们也就有了。有矮墙的时候,它们就有了。它们是壁虎的故乡。

美人蕉:电线杆旁边有两丛美人蕉,一丛开黄花,一丛开红花。蕉中的美人,是至美了。蕉与荷,是文人挚爱的植物。唐朝诗人杜牧写《芭蕉》:“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情意绵绵,款款有致,动人心弦。雨打芭蕉,夜雨打芭蕉,孤寂的夜雨打芭蕉,怎么不让人伤感,怎么不让人思念远方的人呢?离离远行人,迟迟不归乡,许是人的一种至痛。美人蕉也叫红艳蕉、昙华、兰蕉、矮美人,是热带和亚热带植物,姜目。绿叶肥阔,立冬后,叶子开始枯萎,变枯色,变麻色,零落凋敝之气,肃穆黯然。吴昌硕和张大千均善画蕉。蕉红时有雍容之气,凋敝时有衰老凛冽之姿。一种植物,两样的生命之势,也是我们一生的缩影吧。

水芹:溪边有很多水芹,清明之后,茂密地生长。水芹属于伞形科,多年水生宿根草本植物。别名水英、楚葵、刀芹、蜀芹、野芹菜等。小溪流不通畅的时候,我父亲会端一把锄头,把水芹全部铲了,倒进水田里。可要不了一个月,溪边又长满了水芹。我爱人去老家了,会采水芹菜,洗净、焯水、凉拌,浇上酱醋,吃得津津有味。我母亲便站在一旁,说:“水芹有什么可吃的呢?吃多了牙龈会痛。”

鹅肠草:鹅肠草又名繁缕,别名五爪龙、狗蚤菜、鹅馄饨、圆酸菜、野墨菜、和尚菜,是石竹科越年生草本植物,茎枝细弱,一节一节地长,像植物中的百足虫。立春后,开始发叶,到了农历三月,开始老去。老而不死,如百足虫死而不僵,一年到头开星白的花。矮墙上,鹅肠草怎么拔也拔不完。它的一生,大部分在劫难中度过。但再大的劫难,它也会度过。

铜钱草:祖母在世的时候,到了秋燥,嗓子会干咳。她提一个笸篮,蹲在水坑边拔铜钱草,洗净晒干,煮水喝,喝三五天,祖母的嗓子就不痒了。她的堂弟是个老中医,对她說,铜钱草可是个好东西,和艾叶一起煮水,拿来泡澡,浑身舒爽。小溪边,铜钱草撑起一把把圆叶伞,给青蛙遮太阳,给鱼虾纳凉,也是昆虫的迷宫。现在有许多城市的人,用一个瓷器钵养铜钱草,摆在案头或饭桌上自是十分养眼。诗人颜梅玖写过一首《铜钱草》的诗歌:我喜欢把她们养在水里/喜欢她们一尘不染的样子。下雨的夜晚/她们陪我看书,写信,发呆/为我打着一朵朵小伞∥我流泪的时候/她们一言不发,只是将心事默默地发芽/一个夏天过去了/有的个子长高了,有的低眉顺眼∥我想,前世她们一定个个都是/温柔的姑娘/点着油灯,做着针线/不说话∥每天晚上,在南风吹来的窗户旁/我都会和她们坐上一会儿/看着这些年轻的姑娘/我就又活了下来∥“点着油灯,做着针线”一个娴静柔善的女子。它还有一个少人知晓但十分动人的名字,叫积雪草。积雪,想想,冬天就到了,路上的归人满身白雪。

这些不起眼的植物,给我四季的暗语。故园之所以为故园,不但有亲的人,还有日日相依的植物。草木滋养了我们的肉体,也滋养了我们的性灵。我不膜拜任何人,但我膜拜动植物,它们是我们的神,神谱写了人类史。

去野岭做一个种茶人

新篁的王晓峰几次对我说,要把山林里的甜茶移栽下来,开垦一片甜茶园,免得甜茶消失了。王晓峰又反问我:“你知道甜茶吗?”我说我当然知道,甜茶是土茶的一种,茶叶厚实、肥绿一些,还结茶籽,茶籽和龙眼差不多,也可以泡茶,农人用茶籽放在脸盆里泡茶,暑天,热气难耐,喝一大碗甜茶,解渴又解暑气,十分畅快。几次去新篁,去葛源,去青板,都没喝上甜茶。或许甜茶过于老土,品相粗糙,上不了桌面,不方便待客吧。在崇山的老徐家,倒喝了两次甜茶。野茶青绿,毛尖细细,味是涩后甘甜,喝起来很是顺爽,可惜是塑料杯泡的,若是瓷器杯泡茶,色泽还会清透些。

深山出好茶。我去恩施时,很多人便向我推荐硒茶,出租车师傅也自豪地说,硒茶可抗衰老,可防血管硬化,似乎硒茶是不老灵药。后来我才知道,恩施是中国硒之乡。到了咸丰县,在茶楼喝茶,也是喝当地的野山茶。泡茶的女子说,野山茶喝了一杯,第二天咽喉不痛,长期喝,不得咽喉炎。我品不来茶,喝起来倒是很提气,香气清幽,微苦微甜。我说,山上哪有那么多野山茶呢。野山茶是常绿乔木,很难采摘。泡茶的女子说,人是用绳索吊上树采摘的,所以野茶昂贵。我看了一下茶价,几乎每斤都在千元以上。我身边玩的朋友,都是资深茶迷,提包里随时放着好茶叶,前几年是黄山毛峰,后来是正山小种、肉桂岩茶,或是祁门红,现在是黑茶或安吉白茶。茶叶和烟一样,都是他们离不开的。我一个朋友,茶喝了十七八年,工资发到手,第一件事便是买一斤好茶叶,在办公室、家里,各摆了茶具,他说,能喝上一杯好酒、喝上一杯好茶,一生无它求了,能喝到死,一生也算完满了。我以前也喝茶,因有浅表性胃炎,把茶戒了,现在喝一杯,如喝咖啡,整晚入睡不了。

婺源有种茶的传统,大鄣山茶是绿茶上品。上饶的其他地方鲜有种茶的,即使种,也只是乡人在地角山边,种几株,待谷雨时分,采摘几篮子,做手工茶,留在家里待客泡泡。灵山下的茗洋、望仙,在武夷山北麓的篁碧,在怀玉山下的南山,在大茅山下的龙头山和桐西坑,在铜钹山下的岭底,都能喝到上好的高山手工茶。谷雨时,妇人围条围裙,上山,采摘抽芽的嫩茶叶,放到铁锅里烘烤、搓揉、翻晒几日,茶叶便做好了。高山手工茶,制作简单,保留了山野的元气,清香弥漫、气韵悠长。可惜手工茶量少,也鲜有外卖的。

但每去一个地方,我还是非常愿意去品当地的茶。茶和豆腐是一样的,一杯茶见山水的灵性。去青板,肖建林便带我去一个叫山帽凸的山里。山路像盘结的盲肠,我坐了十几分钟车,有些恍惚了。越进山,树林越茂密。树林是灌木林,阔叶的,油绿得发黑。也有延绵的毛竹林,在山腰以上,兀自随风汹涌。到了山帽凸山顶,车停了下来。我看看,海拔只有几百米高,可能是进山的路偏长,以至于山给我高海拔的想象。山体被垦荒了两个山坳,连绵近千亩。陪同进山的人有一个浙江安吉汉子,四十来岁。他说,找了好几个省,才找到这个地方,日光照射足,又多雾,雨量充沛,非常适合种安吉白茶。垦荒的山体,被人工垦出了一垄垄的条坑,条坑上栽种的茶苗已经成活了,叶子疏疏地黄稀稀地绿。安吉汉子给我讲了很多安吉白茶的故事,可我几乎没听进心里。我脑海里,始终盘踞着他那句话:“第三年,就能喝上新茶了。”

繼续往山帽凸进山,到了祝家垄。这是一个废弃的山中小村,有五六户人家,夯土的泥瓦房。高大的柿子树上挂满了小灯笼一样的柿子。橙黄的柚子悬在柚树上,已开始腐烂。墙垛下的木柴,被树虫噬空、腐化,落下灰扑扑的木尘。门口两畦大蒜还是油绿绿,畦垄铺上了茅萁。茅萁黑枯枯。屋后的高粱无人收割,倒伏在地里。七八只蜂箱还是崭新的,放在廊檐下。要走的人,始终是要走的。要回来的人,却再也不回来。细雨中,向下延伸的山脊像是沉入翻滚的大海。油茶花在雨丝中,开得过分孤独。有一户人,在门前晒场上,垦挖了一块地,种上茶苗。我猜想这种茶的人,是一个花甲老人。家里的门锁着,似乎那不是他的家,他像他的先祖一样,逃难或逃灾或逃凶,来到这个山顶,见一片地,种上茶。有那么一日,日上三竿,他可以摆上一张小桌,坐在竹椅子上,慢慢喝,慢慢回味简单的一生。安吉汉子说,可以把这里修饰一下,作民居旅游,把当年下放的知青请回来看看。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多年的挚友苏万能兄长,他曾在这一带度过青年时期,早晨习武,夜读诗书。他刚毅正直的性格,和这座深山相关。我在蒙昧的青年时期结识他,如今已二十余年,他一直视我为弟弟。我突然期盼,天降大雪,我就约他融雪煮茶,坐在这山野里,看看灰蒙蒙的天空,看看被雪淹没的林海,我会给他朗读孟浩然的《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雪中一碗茶,或许比酒入肠更炙人,茶越喝越渴,越喝越醉人。我不明白这个在晒场种茶的人,怎么那样去参悟了人生呢?原原本本的寂寥,原原本本的独自一人面对深山,原原本本的独自一人面对剩余的另一个自己。一个有强大孤独感的人,他的心里足够容纳一座深山野林。

茶树,可能是最贴近我们的一种树了。进门一杯茶,上桌一杯酒,是我们的待客之道。婺源是中国的茶乡,漫山遍野是茶园。每次去婺源,我都喜爱去看茶园,一坡一坡的,沿着山边,沿着公路边,甚是美。茶园,相当于女人的头,梳得整洁、发亮,有层次。这和黄山的太平是极其相似的。太平人,5亩茶园养一家人,婺源也差不多如此吧。茶园是需要常年打理的,把人困在园子里,男人除草施肥,女人采茶,还要做茶、摆摊子卖茶叶,一季一季的茶上市,一季一季地忙碌,等秋茶卖完了,一年已近尾声,大人又老了一年,小孩又长高了一节。所以,婺源人很少在外务工的,千好万好不如茶园好,勤勤恳恳地营生。采茶的时候,茶园里便响起了清清丽丽的《采茶曲》: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得秧(来)匀又快呀

采得茶(来)满山香

你追我赶不怕累呀

敢与老天争辰光

哎,争呀么争辰光

左采茶(来)右采茶

双手两眼一齐下

一手先(来)一手后

好比(那)两只公鸡争米 上又下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姐姐呀,采茶好比凤点头

妹妹呀,采茶好比鱼跃网

一行,一行,又一行

摘下的青叶篓里装

千篓,万篓,千万篓

篓篓新茶放清香

姐姐妹妹来采茶呀

青青新茶送城乡,送城乡

送呀,么送城乡

我不懂茶,茶禅和佛道一样,博大精深。我也不喝茶,喝了茶,会茶醉,整夜入睡不了。前几日在德兴,刘传金留了一罐手工茶給祖明喝。祖明拿出茶叶罐,摇一摇,茶叶不多了。他说,最后一撮茶,晚上喝了吧,你也喝一些。我说,手工茶难得喝,喝一杯吧。第二天,祖明问我:“你眼睛怎么那么红啊?”我说:“茶醉得太厉害,一夜无眠。”祖明笑我:“茶,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知道享受,你确实是一个无趣的人。”我20年之前喝茶,且爱喝浓浓的绿茶。我曾患有浅表性胃炎,医生告诫我别喝绿茶,我便戒了茶。我到福建工作时,又喝起了岩茶。福建人爱茶、嗜茶。记得在很多年前,我有一次去厦门,坐火车回来,同卧铺包厢的人,是两个闽南人,入铺落座,他们便取出茶具,泡工夫茶喝。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他们便喝了十几个小时,你一杯我一杯,兴味盎然。福建人爱红茶、爱岩茶。我上班报到,便购买了茶具,还专门学习泡工夫茶。茶叶是我雇人到高山采的野生茶,再给茶厂加工。我也喝不完,送给外地爱茶的朋友喝。喝了茶的朋友也谬赞我:“武夷山的岩茶,确实有些不同凡响。”每次做茶,我便做几百斤,用青花瓷茶罐装起来,看起来,也清雅。我办公室客人不断,有的人是来谈事,有的人是来喝茶。有一杯好茶,他们跑几十公里来喝,也是乐意的。

我身边的人,多为爱茶之人,什么东西都可以将就,唯独茶叶不可以。有一个朋友,每月领下工资的第一件事,便是买一斤好茶叶。出差了,什么都会忘记带,忘记身份证,忘记资料,忘记香烟,但茶叶不会忘记带。他有一个锡铁罐,这是随身之物啊。

茶和笔墨纸砚、瓷器、丝绸一样,是我们最古老的文化之一。茶马古道是一条以茶为核心的人文精神超越之路,蜿蜒延绵数万里。我的朋友刘海燕是央视纪录片的编导,两次获金熊猫奖。今年她自驾,从云南往西藏,走了一个多月的茶马古道。她在朋友圈发了海量照片分享,看得我眼睛发直。当然,想我这样缺乏探险精神的人,我只能看看照片了。南方也有茶马古道,即福建,入江西,经鄱阳湖,至湖北襄樊,走陆路,达泽洲(山西晋城),在大同,分两路,一部分运往归化城厅(呼和浩特),一部分经天镇运往张家口。茶叶研究者郑望在《坦洋工夫茶话》一文中写道:清嘉庆二十三年(1817年),清政府规定茶叶运往广州必须走江西路,不准从厦门、福州等地转口。因此,闽东茶叶水运路线几乎中断。福安茶只能靠人力肩挑先运往崇安下梅(后改赤口),再转运江西铅山县河口镇(当时系江南大码头)转运。到河口镇后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入赣江水路向南往广州口岸后再到东南亚和欧美;一条是向北运往俄罗斯,以陆路为主。后一条商路成了与“丝绸之路”齐名的“茶叶之路”,也为坦洋茶商融入茶马古道开辟了道路。

河口,是信江中上游的一个码头,离我生活的城市不足50公里。我常去。中国最早的红茶,在河口集散,发往世界各地,取名河红茶。茶叶的集散,使一个码头演变成了一个小镇,后又成了铅山的县城。我在《信江》中,写到了河口曾经的繁华:

每次去河口,我都会去明清一条街走走。这是一条古街,明清时期的,建筑还保留着原始的风貌。石板街、古城墙、条石码头、木板房、深巷子;中药店、木器店、打铁店、棉花店、菜油店。石板街有两条深深的车辙,我仿佛看见,货船下来的茶叶、盐、布匹、松香、瓷器,堆在两轮货车上,被一个个货夫拉着,南来北往、熙熙攘攘。街有两华里长,两边是木板房,深深地逼仄进去,上下两层,窗口临江而开,房子和房子之间有埠头深入下去,直达信江。民国以前,这条街是赣东北最繁华的商业街,货物交易,江南江北,船号不绝于耳,贩夫走卒不绝于市。酒肆临河的窗口,有曼妙的女子在唱歌,挥舞手帕。城门下,是麻石铺就的码头。船舶停靠下来,操各种口音的汉子搬运着货物,有茶叶,有盐巴,有中草药,有布匹绸缎,有牲畜,有瓷器,有各地的土特产。也有花船畅游江上,临江歌咏、跳舞、斗酒、行酒令。累了的、脏了的、赶不了路的,住了下来,喝花酒,抱着美人,酣畅忘归。河口,是长江进入鄱阳湖、逆信江而上、水路的最后一个码头。长江中上游省份的人,入闽浙,河口是必经之地,商贾云集。走在古街上,依稀仍有江面飘来的歌声、“咚咚嗒嗒”的脚步声、行酒吆喝声、车轮“嗒嗒嗒”声、清晨“啪啪”捣衣声、船行江面“呴呴呴”声、深夜更夫“当当当”的敲更声、歌楼上甜腻腻的耳语声、“嘿呦呦”的江号声,仍能呼吸到空气里炽热往昔的气味。

陆羽写世界第一部《茶经》,是在上饶市的茶山祠。写《茶经》的时候,上饶叫广信。他所在的茶山祠,便是现在的上饶市一中校园。距离我的家,只有10分钟的脚程。可惜我从没去拜谒过这个把茶形成文化的人。我种田的父亲,曾在茶山祠读书,对陆羽颇为膜拜。父亲说:“南方人,有两种植物贴近人的五脏六腑,一种是禾稻,一种是茶树。”父亲也爱茶,用碗喝。

父亲也种茶,但他没有茶园。他把茶树种在菜地边,种了几百株。清明后,我母亲便提一个扁篮,去采茶叶。我也去采茶叶。菜地在一个山垄里,晨雾还没散去,茶叶还挂着露珠。茶也是母亲手工做的,用一口大铁锅焙茶。我还卖过茶叶,用手绢一包包地包好茶叶,提一个篮子,送到小镇卖,一包两块钱。

近年,我对城市生活越来越厌恶,城市人争斗太多。厌倦城市的时候,我便想去找一个荒山野岭生活,筑一间瓦舍,种一片疏疏朗朗的小茶园,白天种茶,晚上读书,听溪涧流于窗前。从青板的祝家垄回来之后,我这样的念头,似乎更强烈了。

草盛豆苗稀

陶渊明这个邋遢的老先生,写《归田园居》五首,我最喜欢的是那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结多少果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种下去。他种豆,是一种怡情,虽然他穷得连酒也买不起。穷怡情,是一种生命本真的态度。

黄土适合种红薯、包皮瓜、辣椒,最适合种黄豆。如今,田地大面积荒芜,鲜有人在山上种黄豆,要种也只是在田埂上栽几排育种了的毛豆。毛豆日照期短,最长的不超过3个月,叶茂茎长、豆粒饱满、颗粒粗大。在田园的乡居生活中,是离不开豆的,像离不开水井、月亮一样。在山垄或在山南,垦出一片地,清明前,撒下豆种,撮上草木灰,撮上几粒黄土,浇几木勺水,隔上三五天,豆子便摇着小辫子一样的芽,钻了出来。芽是一根脆脆的茎,头上两瓣芽叶,像甲壳虫。这是一个童话世界。芽叶过个十天半月,由黄转绿,像甲壳虫长出的两只翅膀,豆芽成了豆苗。把豆苗移栽到地里,开始了日晒雨淋的一生。土黄豆苗矮矮的,叶子稀疏,中秋后,叶子发黄,豆荚鼓起来,像吃饱了的蚱蜢,豆叶凋敝,把豆秆拔出土,用稻草绑起来,挂在屋檐下或挂在竹竿上翻晒。豆秆发黑了,豆子从豆荚里蹦跳出来。土黄豆,颗粒小、滚圆。

在物质贫乏的年代,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乡村人,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生活经历。饿不住了,躲在豆丛里,坐在地上,剥生豆吃。黄豆也称大豆,是中国重要粮食作物之一,已有五千年栽培历史,古称菽,富含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钙、磷、铁、胡萝卜素、硫胺素、核黄素、烟酸、卵磷脂、大豆皂醇、各种维生素等各种物质。大豆不但有营养,而且还有药用价值。《贵州民间方药集》:“用于催乳,研成末外敷,可止刀伤出血,及拔疔毒。”因大豆富含植物性雌激素,是女性预防乳腺疾病的最佳食品。但黄豆含氨基酸种类少,含有消化抑制剂,妨碍消化吸收,会产生大量的气体,使肚子发胀。坐在地里吃饱了生豆,要不了一个时辰,鼓胀胀的肚子便会“噗噗”腹泻。

《广雅》云:“大豆,菽也。角曰荚,叶曰藿,茎曰萁。”晒干了的豆秆,在灶膛里,“噼噼啪啪”烧得特别畅快,火苗青蓝色,水在铁锅了“卟卟”翻腾。曹植写《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看样子,帝王之家的人,还不如山中种豆之人惬意。我儿子安安,在7岁的时候,看电视剧《三国演义》,便背下了这首诗,问我:煮豆为什么烧豆萁啊。我说,那是兄弟以死相争的意思。以死相争,人世间,还是有许多东西比生命更重要的。其实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哪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呢?

中国是一个豆制品十分丰富的国家,有毛豆腐、酿豆腐、豆花(又称豆腐脑、豆腐花)、麻婆豆腐、臭豆腐、干豆腐、豆腐皮、茶干、冻豆腐、豆卜、霉豆腐、豆腐乳。我见过很多偏食的人,有不吃带眼睛食物的,有不吃带鳞片食物的,有不吃带毛食物的,有全素食的,但我还没见过不吃豆制品的(疾病原因除外)。毛豆腐是徽州名菜。酿豆腐是客家名菜。麻婆豆腐是川蜀名菜,始创于清代同治年间,由成都万福桥“陈兴盛饭铺”老板娘陈刘氏所创。因她脸上有几颗麻子,故称麻婆豆腐。临湖豆腐是上饶名菜。

山里人用石磨磨黄豆,山泉水泡了一天的黄豆,完全发胀了,黄圆珠般晶莹发亮,手抄下去,清凉的黄豆一下子让人安静下来。用木勺搲豆子掺入磨眼,石磨转动,白白的豆浆汁淌入木桶或木盘里。石磨一般是麻石磨或青石磨,人工凿出一条凹槽。豆浆汁用白纱布过滤出浆汁,倾入铁锅煮熟,加石膏,放在豆腐箱里压榨,豆腐便成形了。元代的张劭写《豆腐诗》:“漉珠磨雪湿霏霏,炼作琼浆起素衣。出匣宁愁方璧碎,忧羹常见白云飞。蔬盘惯杂同羊酪,象箸难挑比髓肥。却笑北平思食乳,霜刀不切粉酥归。”新鲜黄豆的豆腐渣,其实也是一道上好的佳肴。铁锅的熟油“噼噼啪啪”作响,把豆腐渣翻下去热炒,半生熟,放两个鸡蛋清下去拌炒,熟透了,放蒜叶再炒,也是很多人的挚爱。闽北人把发酵了的豆腐渣,拌以调味酱汁搓团,放在竹匾上,用米糠灰煪熟,搣开切片,熟油煎黄,渳一口酒吃一口豆腐渣片,或唆一口粥吃一口豆腐渣片,算是半个神仙。

蘇东坡是个文学家、酿酒家,也是一个美食家,后半生颠沛流离,热衷于厨艺,不改达观性情。他写《蜜酒诗》:“脯青苔,炙青莆,烂蒸鹅鸭乃匏壶,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真是很有情致。山中人,最为敬客人的三样东西,老母鸡、新做一箱豆腐、蒸糯米打麻子粿。出箱的豆腐,无论怎么烧法,都是非常美味的。水煮、半煎煮、煎四面黄蒜叶炒,或煮肉、煮霜后白菜,或和青椒芹菜丝咸肉煮干锅,皆为菜中上品。豆腐是个娇贵的东西,到了第二天,便发酸,即使不发酸,口感也粗粝,便用笸箩把豆腐晾干,做豆干做霉豆腐做煪豆腐做酱豆干。

自小在乡间长大,常见乡邻做豆腐,我却从没把豆腐和美学联系在一起。忘记是哪一年了,我去广丰铜钹山深山,见一户人家做豆腐,我傻子一样看了半天。时值初冬,做豆腐的妇人三十来岁,穿一件大红的棉袄,磨豆煮浆。黄黄的豆、白白的豆腐脑、木质的厅堂、黑黑的瓦屋、青色的砖墙、幽绿的柚子树、红红的棉袄、微笑的脸、长长的辫子、腾腾的蒸气,我恍惚进入了油画世界。

我尤爱霉豆腐和豆卜。霉豆腐富含天然氨基酸,黏到舌尖,鲜味便散布全身。前几日,颜志华兄送我小罐霉豆腐,每小块豆腐用箬叶包起来,很是精致。想必做这个霉豆腐的人,是个年迈的婆婆,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洗净箬叶,一块一块地包,像给婴儿穿衣服,格外地细致。豆卜也叫油豆腐、豆泡,用油把豆腐炸干水分,中空,呈金黄色。煮白菜、文肉、炒野葱咸肉、炒白菜心,豆泡都是绝佳的配料。豆泡和白菜切细丝做馄饨馅,和榨菜、紫菜切细丝做汤,和青椒切细丝做地皮菇羹汤,也是难得的配料。

豆腐娇嫩,是一种心肠柔软的食物,像一个滋美的女人。我常想,能把豆腐做出佳品的人,肯定是有一副好心肠的人,不邪恶,不贪婪,懂得养人爱人,有热热的血。这样的人,住在竹林或阔叶林里,喝甜美的山泉水,说温软的吴语。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使艰难,也是美满的。一个内心腌臜的人,是不配去吃一块好豆腐的。鲁迅在《故乡》中写杨二嫂这个人物:“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50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我敢说,杨二嫂做的豆腐肯定不招人喜欢。

其实,我并没有看过草盛豆苗稀。黄豆,家家户户都种。在我孩童时代,我祖父对我讲,在民国时期,祖父山地多,能产80多担豆子。傅氏在村里是孤姓,受人欺负。收了的豆子,有一半会被村里的恶霸夺走。我祖父善种豆,在后山,有一块黄土地,每年都种满了豆子。祖父恳出一块地,挑来两担沙子,打豆秧。打豆秧不需要施肥,早晚往沙上泼水,三五日,黄黄的豆芽露出了两片瘦削的芽脸。从炉里,扒出草木灰,往地上撒一层,豆芽第二天便绿了。憨头憨脑的豆芽,显得清秀、苗条,把开叶的豆苗选出来,移栽到黄土地上。黄土地铺了一层茅草,雨“啪啪啪”下来,豆秧成了豆苗。盖了茅草的地,荒草是怎么样也长不出来的。没有开叶的豆芽,拔出来,做了一盘青嫩的豆芽菜。

在打豆秧的时候,我会暗自孵豆芽。我把豆子泡半天,放在鱼篓里,盖上沙土,早晚洒水一次,隔几天,豆芽便孵出来了。用铁盒养蚕和鱼篓孵豆芽,是我玩不厌的,乐此不疲。那时,我便觉得最美好的事情,便是看着动物和植物一天天地成长。

我们种豆,是为了收获豆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一句乡间俚语。我的哲学老师,讲因果关系时,这句俚语,足足讲了一节课,我也足足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节课。种豆当然得豆啊,也得花。黄豆苗开花,甚美,可无人在意。花,多瓣,外瓣浅紫,内瓣深白,多像一张美人脸。可花期太短,花瓣收缩,豆荚就毛茸茸的长出来了。其实,种豆也不一定得豆。豆子收获了,自己却吃不上。小时候家里穷,祖父年年会种出几担子黄豆,都卖给了公社的粮站。卖出不多的钱,供家里开销,一年难得吃几次自家做的白豆腐。种豆不得豆,便是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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