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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的世界

2017-11-07高云凤

翠苑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粉阿明小海

高云凤,1970年出生,江苏溧阳人,从事中学语文教育,中学高级教师,溧阳作家协会会员,先后有多篇散文、随笔、短篇小说发表在各报刊。

山花坐在檐下,一抹阳光柔柔地洒落在她滑落下来的那绺头发上。她看到大儿子倚着墙壁,像老牛顶着树桩用力搔痒痒,大女儿蹲在门口玩泥巴,屁股撅得很高,不时回头看。

山花捋捋头发,朝女儿招招手。

女儿眨巴着眼扭着小屁股跑了过来,山花摸摸女儿的头,女儿长长的眉睫下闪着大大的眼睛。这双眼睛,恨恨地蛰了她一下。

那年她只有15岁,天蓝得出奇,像是纯蓝墨水浸过似的。一大早,一村人吵吵嚷嚷地像潮水般地涌去西头,她穿一件旧的花棉袄,早饭没吃也被涌了过去。

“上海佬回来了!”大家像过年看戏似地挤在一间平房内。她踮起脚尖往里看,看到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一双大大的眼睛,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满脸堆笑地站在堂屋中央,大人一支烟,小孩一颗糖。山花看着那些小孩“吧嗒吧嗒”吃着,屋里氤氲着诱人生津的香甜。

人们闹闹哄哄了一阵子,渐渐地,大人们走了,小孩也散了,唯有山花眼巴巴地盼着那颗糖。

上海佬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山花嗫嚅地说自己想吃“上海糖”。

上海佬笑了,盯著山花老半天说:我把糖放在社场的一间屋里了,你随我去拿吧!

有“上海糖”吃喽!山花开开心心地随上海佬来到村北社场一间黑咕隆咚的屋里。上海佬迅速关上了门,扬着手上的糖,声音很轻却不容抗拒:把衣服脱光了,这袋糖就归你。山花摸摸瘪瘪的肚皮,任凭一坨肉泥死死压在身上……

山花下身痛得撕裂,但一触到那袋糖,笑了——原来“自己”可以换饭吃,男人只是自己的饭碗。

她想到生产队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光棍,平时满口的荤话,还不时地在她脸上、屁股上、奶头上捏上一把,但他们给不了饭吃。

她头脑中猛地闪过一张脸。

第二天山花趁中途歇息,火一样贴着山宝。山宝局促起来,山花“咯咯”地欢笑不止。几天后,山花当着一村人的面,牵了山宝的手。

村里的老人看了只是摇头,光棍们见了眼睛发绿,妇女们见了一口唾沫直溅她的脑门:不要脸!没娘老子教育的骚货!

“没娘老子教育”,山花听了,不气不恼,脸一横:我本来就是没娘老子教育,咋的?

山花已记不清娘老子的脸,只记得自己是苏州人,4岁那年,娘给她穿上一件崭新的花衣,帮她梳了两个羊角辫,手上各塞了一张饼,说带她去姥姥家玩。坐了很远很远的车,一下车,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路口候着,娘把自己交给了这个人,任自己哭破嗓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跟着这个陌生男人来到了这个村庄。

这里的人家住着泥墙草屋,大门口各有一个石墩,人喜欢坐在上面吃饭、唠嗑。房子四周丛生着刺槐树,一到夏天,一张张草席铺在树下,上面坐满了人。

这个男人,就是她4岁后的“爹”,村子里人叫他“郝老九”。郝老九对她像亲闺女一般疼爱,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千方百计让她吃好、穿好。可在她13岁那年,郝老九得了痨病,扔下她,独自走了。

山花从此便成了孤女,人们常见她散着头发,穿一身破衣,拎着篮子,捡收割后掉在地里的麦穗、稻穗。

时间真快,倏忽间,这朵山花不知不觉长得娇艳秀美了。

她的周围到处是摘花贼,山花需要的是一个护花人。

半个月不到,山宝和山花闪婚了。7个月后,山花生下了丫丫。

山花转身看着大儿子,耳朵里响起了前几天前村王老太尖声尖气地鬼叫:“大伙看,这孩子长得像谁?”七大姑、八大婆迅速聚拢过来,上下审视着,继而是诡谲地相视一笑。山花脸一阵红,一把搂过儿子,瞪着王老太气咻咻地说:“像谁?像我呗!男孩子不像妈妈会像谁?真是的!没见像你这样看孩子的!”

嘴上硬得似铁,心里虚得发慌。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孩子长得像谁?

记得那年,生下丫丫,身子慵懒得如同洗澡洗过了头,娇喘微微,干不了重活,甚至自己的裤衩都是山宝洗。

村里人看不顺眼,说山宝娶回来一个祖宗。山花听了,高声反驳:他就把我当祖宗,怎的?有本事也叫你家男人给你洗。气得对方直瞪眼睛。

这山宝个子不高,勤快得像一头牛,忙完了地里,忙家里,把山花宠得像个女王。

她看着早出晚归、一身破衣、满身泥巴的山宝,打心里不佩服:一年做到头,挣的钱还不如东村的“劳改犯”。

那“劳改犯”名叫宋小海,1958年全中国都在“大跃进”、搞生产,他倒好,偷偷摸摸牵着人家姑娘的手,还跑到公社仓库里偷一个大山芋当信物。这不是明摆着作风有问题,手脚不干净吗?被民兵队长逮了个正着,这一抓就是18年。进去25岁,出来43岁。父母已亡,青春已逝,只得留守“劳改中队”。

“劳改中队”的待遇好,管吃管住,还有休息时间,更重要的是还有几个零花钱,山花就亲眼见到宋小海兜里揣着两三块钱的纸票。

山花带着丫丫到东村玩,宋小海坐在人家堂屋正在讲“劳改中队”的奇闻轶事,村里的妇女、儿童团团围坐着,伸长了脖子。那宋小海嘴里吐出的话,像从涵洞口争相涌出的汩汩泉水,一大串一大串,新鲜得如同清晨蔬菜尖头的露珠。不像山宝除了干活,在人堆里一扎,三棒槌打不出一个闷屁。

宋小海人也大方,听到货郎摇着拨浪鼓自远而来,总不忘给孩子们买几块糖。丫丫嘴里吃着糖,便往宋小海身上蹭。宋小海也不计较,低头问这是谁家的女孩。

山花听了,赶紧把丫丫拽过来,笑着说:“这孩子不懂事,把你衣服弄脏了吧?”宋小海不说“不碍事”,却直着眼睛看着山花笑。山花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对丫丫说:“叫伯伯。”丫丫看着宋小海眨巴着眼睛口齿不清地喊“婆婆”,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山花回到家,回味着宋小海的笑,料到他肯定会找上门。

宋小海回到自己的住处,睁眼闭眼都是山花的笑靥。他没有想到自己劳教18年,村里竟然多了这样一个娇美的女子:那红红的唇、白白的肤、蹙着的眉、那含情的目、那水蛇似的身段、那摄人魂魄的笑。宋小海一连几夜没睡着,他背着手假装有事路过山花家门口,一双眼睛直往山花家里瞅。侦查了好几天发现山宝除了吃饭时间,从早到晚都待在田里。

他趁着村民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山花家里。

山花看着这只她日日守候的“兔”,明知对方的来意,却装着没事:“大哥,这几天还没归队?”说着,掇过一条凳。宋小海顺势坐下“还没有,就这两天走。”嘴里说这话,眼睛却搜寻着屋里。山花看在眼里,端过一杯茶。宋小海接过,眼睛死盯着山花白嫩的纤手。宋小海抿了一口茶,抬头看了看山花。你看那山花: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目如秋波、皓齿微露、笑中带情。宋小海哪有心思喝茶,全身的骨头一下子被人抽去,一双眼睛直视山花的胸脯。山花有点不安,又有点兴奋,因为她很想知道宋小海口袋里到底有几张纸票。

山花成功地缴获了宋小海的三块钱,她买了一斤肉,给女儿剪了一件衣服,给自己买了一块方巾,剩下的,买了油盐酱醋。

不久,宋小海回到了“劳改中队”,山花虽然还惦记着他兜里的钱,可人家宋小海走了就沒了音讯。

盛夏的正午,太阳爬上头顶火辣辣的烤着大地,刺槐树下落下一小片阴影,偶尔随风摇曳几下。

想去年,刺槐树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今年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山花发现自从分田到户,村里人像着了魔,一个个恋上了土地,日夜忙碌。劳动力少的人家,恨不得把灶头搬到田里去,将白昼往后再推几小时。

“这么热的天,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山花心里想着,戴了一顶斗笠出了家门站在村口瞭望,只见白花花的水田里,人头攒动,有的在拔秧,有的在抛秧,有的在插秧。而自家的田里,孤零零地立着山宝一个人。

山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着实不安起来,三步五步赶回家提起水壶,一路喊着山宝的名字直奔田里来了。

那些埋头插秧的人听到喊声,一个个挺起了腰看着山花:这娘们也知道疼自己的丈夫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山花一脸的笑:你们这群死鬼,只知道干活!看看太阳到哪儿了,还不回家吃饭?

村民们听了,一个个从田里爬起,跑到塘边洗一把脸,准备回家了。

山宝抄起水田里的水,洗了洗手。山花忙递过水壶大着声:渴了吧?凉水,快喝吧!山宝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地喝着。山花正眼看着山宝,余光瞄着村民,她看到有好几个人回头看着他们,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

从此,山花每天送水,一路吆喝着过来,但她从不下地。

你看她整天病病歪歪,自己也不知是真有病,或者还是懒成的,身子松软得像一团棉花。

孩子上学堂了,山花捏着几毛钱,去看赤脚医生。

这医生比山花稍长些,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光亮得好像60瓦的灯泡,一年四季戴着一顶帽子,低着头,但眉清目秀、穿衣整洁,没有半点“泥腿子”的痕迹。村里人笑着喊他“小粉头”,但山花见到他都柔柔地喊一声“郝医生”。

小粉头给山花检查特仔细:伸开舌苔,翻看眼睛,一个电筒照了又照,一只手搭着山花的脉听了又听。最后让山花躺在他诊所的床上,用一个听筒按在胸口挪过来挪过去,像寻找宝藏似的,山花痒痒的很想笑。

小粉头让她坐起来,说没事,我开几帖药你吃吃。山花红着脸说自己从没熬过药。小粉头想了想说:正好这几天你们村有个病人,我顺便过去教你熬吧。山花盼的就是这句话,高兴地说:谢谢郝医生。

临出门,山花把手里的碎票直往小粉头手里塞,小粉头说什么也没要。

小粉头帮着山花熬药:生火、扇风、煎药、提灌、倒药,那才叫无微不至。

山花吃了几帖药,嘴里苦不拉几,胃里翻江倒海,人瘦得像根黄瓜。山宝干活没了心思,只得央小粉头给山花把把脉。

小粉头挎着药箱,低着头,急匆匆地赶来。山花一听到脚步声,眼睛一亮,身子微微一颤,佯作嗔怪:谁叫你去烦人家郝医生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哪有这么娇气?见山宝橡根木头一样站着,便说,你不是说田里还有草要除吗?既然医生来了,你就不必担心了,还是下地干活去吧!

山宝本来想等郝医生检查后问问情况再走,经山花一催,心想:也罢,待在家里也帮不上个忙,还不如下地干一会儿活。于是看看小粉头,不好意思地说:那麻烦郝医生了!山花和小粉头目送着山宝扛着锄头走出了门,眼见得走远了,山花迅速下床掩了门……

山花去,小粉头来,来来往往,村诊所成了山花的私人诊所,小粉头成了山花的私人医生,风言风语吹到了山宝的耳朵。山宝接连几天阴着脸,不说话。山花慌了,生怕山宝一怒之下拿着菜刀砍了自己。她观察了几天,忍痛拿出5块钱,托人在街上带了一瓶分金亭,买了一斤肋条肉,亲自下厨给山宝做了最爱吃的肋条红烧肉,另外加了几道小菜。

这山宝也不说话,坐下端起酒杯就喝。三杯五杯下肚,脸红了,脖子也粗了,胆子也大了。恰好有一条狗从外面跑进来钻进桌子底下叼起一根骨头,被山宝狠狠一脚尖,“嗷”的一声,狗痛得吐出到嘴的骨头没命地跑,边跑边回头看。

山宝站起身指着狗大骂:“不要脸的东西,下一次再敢来我家,老子打断你的狗腿。”山花知道是骂给自己听,低声嘀咕着:“好好的,发什么火?”谁知,山宝把酒杯“啪”地摔在桌上,红着眼睛大骂:臭婊子,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

山花吃了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一扬脖子号啕大哭起来:“你……哎……这日子怎过啊?不如死了算了……”邻居听到吵吵闹闹,赶过来看。山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指着正在喝酒的山宝:“大伙评评理,我容易吗?身体有病,还带着三个孩子。他倒好,下工回家,好酒好菜,还要朝我发脾气。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说着,便要往墙上撞。

邻居赶紧拦。山宝一吓,酒醒了,跨前一步抱住了山花。山花在他的怀里哭着、闹着、挣扎着。邻居见了,互相看看,摇着头走了。

山花没想到自己“一哭、二闹、三寻死”,把山宝给唬住了。但事是他挑的,想息事就没那么容易。

山花侧着身子,哭哭啼啼一个晚上。早晨,不起床,也不吃饭。山宝急了,左一個不是,右一个不是,见山花一动不动,朝自己狠狠地扇了几个嘴巴。山花心里暗骂:没用的东西!慢慢地转过身来,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我死了你就清静了。

山宝听了急了:“都是那个光头小粉头……”“小粉头?他惹你了?没有郝医生,我能活到今天?没有郝医生,你能养活三个孩子?不说自己窝囊,还说别人!”山花怒视着山宝,山宝憋红着脸,不出一声。

山花坐起身,叹了口气说:你若有半点本事,我能跟他走得这么近?

山花感到自己当年真傻,傻到了为掩饰自己有身孕就匆匆把终身托付给了山宝。

现在三个孩子都得上学,开支越来越大,而山宝一天一天老了。前几天,村里有人谈起了小粉头,她假装漠不关心,可一双耳朵竖得直直的。

小粉头今年29岁,在乡村成了大龄青年。前几年,常有人给他提亲。可小粉头不是说姑娘长得丑,就是说两人性格不合,再则就是自己岁数还小。渐渐地,连个说媒的人也没了。小粉头的父母急了,调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邻县姑娘。姑娘只有23岁,人长得俊俏,又有文化,听说还是初中毕业呢,有一个姐姐,父母都很勤劳。这样的姑娘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小粉头看了,似有所动,支支吾吾应了这门婚事。

山花听了,心乱得打了千千结。不行,怎么也不能让他把婚结成。

那天晚上,她绞心病突然发作,在床上痛得直打滚。山宝急得团团转,山花痛得不行了,哼哼着让他把郝医生找来。山宝打着电筒,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村医务所跑去。小粉头一听,挎起药箱,跟着山宝来了。

山花躺在床上直着耳朵听着由远而近的急促声,立马凄厉地叫着,痛苦地滚着,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滴落,衣服湿了一大片。小粉头见了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药箱。山花哼哼着,一口气似乎要背过去,最后指着山宝要喝生姜糖水。

山宝一走,山花呜呜地哭出了声。小粉头伸手想把把脉,山花像见了瘟神一样躲避着。小粉头懵了,软声软气地问:你今天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山花不说话,只是哭。小粉头急了,哀求道:你倒说句话啊,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山花汪着眼泪抬起头:你不是要结婚了吗?我这儿痛。小粉头看着山花用手指着胸口,紧蹙着眉头说:父母催得紧,我也没办法,何况我俩不能总是这样。

山花红着眼说,你结婚,我也不拦着,但我得有一个条件。小粉头心里纳闷,自己结婚,你提什么条件?等了半天,山花看着小粉头一字一句地说:你得把你的孩子带走。

小粉头脸色突变,身子僵直,嘴巴张开,愣愣地看着山花。“你得把阿明带走”,声音不高,却如夏雷滚过。

小粉头的婚事从此没了下文。村民们看见小粉头频繁出入山宝家,大骂山花“狐狸精”“骚货”。可人家山花就有这种魅力,使小粉头铁了心不婚、不娶。

那年冬天真冷,塘里的冰有三四厘米厚,妇女们用棒槌拼命地敲打,冰却牢固得没有丝毫裂痕。鸭子站在岸上,不再扑棱翅膀,把脖子深缩在翅膀底下。

山宝这头憨牛,一大早就顶着寒风下地栽菜了。

夜幕降临,山花久等山宝不回。 “这死鬼,一整天都没回来,人到哪儿去了?”山花右眼跳了一天,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便胡乱地扎一块方巾,寻出了门。外面风“呼呼”地叫着,像一把利剑刺在脸上。寻了一程,山花眯着眼看见远处有一个人影:弓着背,贴着地面走走停停。山花大惊:“山宝,你怎么了?”山宝锁着眉:“腿痛得不行了!”“啊……”山花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山宝一步步回到了家。

山花赶紧用热水焐着山宝大腿,可山宝的风湿性关节炎导致了偏瘫。

山宝瘫了!山花慌了神:地里的活谁干?孩子们谁照顾?想起了前几年有人夸自己嫁了个勤劳的丈夫,她从鼻子里发出了“嗤”声:勤快顶屁用,整天只知道干活,连句暖心窝的话都不会说。现在想想自己眼里一文不值的丈夫,原来是家中的顶梁柱啊!

山花想着想着,感到自己真是命苦,伤心得抽泣起来。

天蒙蒙亮,山花不得不起床洗锅、抹灶、烧煮、洗衣,送走孩子们,便去服侍山宝撒尿拉屎、洗脸吃饭。忙完了家中,还得忙田里。

小粉头看不下去,每天赶过来替山花分担一些活计。山宝见了小粉头,虎着脸,恨不得把小粉头给生吞活剥掉。小粉头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一次,山花到街上有事,嘱托小粉头照顾好山宝。

回家到家,看见一地碎玻璃渣,却不见小粉头人影,问怎么回事,山宝不吱声。山花气不打一处来,用扫帚柄指着山宝的鼻翼一通大骂:你已是瘫子,整日地躺着,吃喝拉撒,人还得服侍你,你发什么疯?

山宝脸上立时蒙上一层灰色:你以为我要你们服侍?你以为我愿意看见你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恨不得今天就死掉!

山花震住了,低下头清理着地下的碎玻璃渣。

那天夜里,小粉头没来。山宝一夜撒几次尿,山花扶上扶下累得够呛,忍不住又大骂:你这死相,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跟‘郝医生斗什么气?你不是成心要折磨死我吧!山宝看着山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不发一语。

第二天,小粉头没来。第三天,小粉头也没来。第四天,小粉头总算来了。山花很开心,中午加了几道菜,筷子不停地往小粉头的碗里夹。

躺在里屋的山宝听着外面的笑声,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爬出去,抡起棍子朝着这对狗男女一顿乱打。

等山花吃完中饭,推开房门,一股臭味直钻鼻孔。山花铁青着脸直冲过来:你要死了,身体瘫了,嘴巴也哑了,大小便都不知道喊了?山宝不作声,嘴角露出一丝坏笑,看着山花和小粉头慌乱地收拾着床单,帮自己擦拭着身子,眼角露出得意和嘲弄。

一连几天,山宝都大小便失禁,把整张床“粪”刷成彩绘。山花脸气得煞白,关上门,一把揪住山宝的衣领逼问着:今天跟老娘说清楚了,你一连几天把屎尿糊弄在床上,是不是成心的?

山宝甩开山花的手,扬起眉毛:是又怎樣?

山花瞪大了眼睛:嘿,倒有理了!我山花嫁给你,终日病着,算拖累了你,可是人家郝医生做牛做马,有哪对不住我家的?

山花不说则已,山宝听了直弹起来:不要脸的东西,还好意思说?我问你阿明哪来的?

阿明?山花一惊,知道山宝几年前偷听了自己的话,赶紧关上房门,又气又恼:你别的本事没有,偷听的本事一流。那是我骗郝医生的,阿明是你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要说他的?山宝不信。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若能照顾好这个家,我用得着说这个谎,害人家郝医生光棍一辈子吗?你想,我不这样说,人家郝医生能死心塌地吗?

这么说阿明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帮别人养孩子?

当然,你瞎想什么,是人家郝医生帮我们养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山宝很安静,安静得不喝一口水、不吃一顿饭。孩子叫他,他不答应;山花骂他,他不搭理;小粉头来了,他不板脸。只看着屋梁、数着椽子,到了第5天夜里,山宝熬到了油尽灯熄。

山宝走了。

山花仍旧带着三个孩子,小粉头还是住在邻村,不过,还是不忘过来照顾这家子。

那年,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刮得尘土漫天,刮得草黄叶落,刮得枝条乱飞。

41岁的山花,被刮得东倒西歪。她骨瘦如柴、面如菜叶、眼睛深凹、到了肝癌晚期。

她倚在床沿上,无力地看着小粉头忙出忙进。

记得刚认识他时,自己21岁,他24岁。他虽然总爱低着头,但腰板挺直,脸上泛着光泽。现在,45岁的他,腰也弯了,皮也皱了。

21年了,他虽不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却比丈夫还体贴。如果不是他,自己坟上的茅草也有几丈高了。可现在自己要走了,他无儿无女,阿明还没成家……

山花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她支撑着坐起来,让小粉头找来了阿明。阿明来了,山花只是呆呆地看着,长时间地不说话。山花看看小粉头,小粉头关门准备出去。山花手一伸,吃力地说:郝医生你留下,我有事要对你和阿明说。

山花看着儿子,鼓足勇气说:阿明,你坐下,妈有一件事瞒了你整整21年,妈也活不了几天了,你已长大,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了。

山花看着阿明吃惊的表情,继续说:这是关于你的身世——你的亲爹。

啊?阿明惊得睁大了瞳孔,迅速扫了一下小粉头。小粉头像做了贼似的,立即缩下了头。

“阿明……”山花努力地想把话说完。

谁知阿明一脸鄙夷:“你们……还好意思说……”说着一头冲出屋去。

“阿明,你站住!山花,你又何必欺骗孩子,阿明怎么会是我的孩子?”

阿明跨出的脚退了回来。

山花吃惊地看着小粉头。

小粉头平静地说:“我10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不仅掉光了头发,而且丧失了生殖功能。记得当年你告诉我‘阿明是我的孩子,我就知道你在欺骗我。”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戳穿我?”山花垂下的眼皮猛地撑起。

“因为我知道,你孩子多,田里活多,你需要有一个男人帮你,我认为自己可以帮到你。”

“你知道我在欺骗你,你甘愿被我骗了整整21年?你到底为了什么?”山花感到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个谜。

“自从我落光头发,村里村外的大人小孩都戏谑我‘小粉头,即使我做了赤脚医生,他们仍然喊我‘小粉头,唯有你尊重地喊我一声‘郝医生。你的一声‘郝医生让我感动,在你面前,我从不自卑,我感到自己是个医生,你给了我做人的尊严……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用我的一生来回报你。”

山花听了,泪糊了双眼,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原来这个世界除了欺骗,还有真情。

一个星期后,山花像棵枯草静静地卧在南冈上。

夕阳斜照,小粉头弓着背,独自为坟前的花圈洒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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