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否豪放
2017-11-06徐勇
徐勇
“豪放”指气魄大而无所拘束,就文学评价角度的“豪放”一词,最早出现在唐司空图的《诗品》中。《诗品》分诗歌风格为二十四品,第十二品为“豪放”:“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及至苏轼本人谈文论艺对豪放也有所涉及,如,《与陈季常书》中就有“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这里苏轼用的“豪放”一词,实是豪放不羁、纵情放笔的意思。
因此可以总结出以下三种情况均可称为“豪放”:其一,气象恢宏,场面阔大,形象豪迈;其二,感情豪迈充沛,甚至悲壮苍凉;其三,音调不拘,纵情放笔,奔放雄奇。
现在,回过头来看东坡的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
开篇就显示了词人的广阔胸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仅写出了长江一泻千里的非凡气势,而且将自古以来许多威武雄壮的战争故事概括了进来。词人开始寻找英雄的遗迹,“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周郎,是词人景仰的英雄,但这里只是先埋伏一筆,接着就勾画古战场的险要形势:“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面对如此江山,他想到了当年赤壁鏖战的壮阔场面,江山依旧,英雄已故,多少豪杰已成过去,作者将江山之胜和怀古之情融为一体,以“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轻轻结住。这样的景物描写,读罢使人不禁内心激荡,一股豪迈之情油然而生。
而有人在认同景物阔大、境界雄浑的基础上,却认为“作者在此并非要表现一种‘豪放的气概,而是要表明他对时间空间的一种领悟。人生天地间,无论多么显赫荣耀,最终都被大浪‘淘尽,归于尘埃。如果这也算豪放,世间何词不豪放?”其实,且不论前贤早有词之上片“苏东坡是透过历史来看这些盛衰兴亡,所以他的气魄显得更大”之论,只就东坡在上片所表现的感情来看,就交织着历史的沧桑悲感和建功立业的豪情。正如著名学者顾随所言,“知足更励前,知止以不止”,认识到生命的短暂与渺小所激发的却不一定是消沉之情。乌纳穆诺曾经说过:“生命的悲剧意识来自对于不朽的渴望,因为我不愿全然死亡。”文学史中,曹操的《短歌行》、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等作,以及当代作家史铁生《我与地坛》的生死思考,无不体现了作者对生的执著及对现世理想的实现的渴望。东坡在此意识到,千古风流人物虽然被大浪淘尽,但英雄旧迹、百姓传说依然存在,相对于有形的生命形体的短暂,这些英雄胜迹显得多么有意义。苏轼的这种感情,正与孟浩然所说的“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相似,他所期望的正是周瑜的这种“人道是”的不朽。
词的下片,致力于周瑜形象的刻画及由此引出的感慨。试想,在滚滚奔流的大江之上,一位卓越不凡的青年将军周瑜,谈笑自若地指挥着水军,抵御横江而来不可一世的劲敌,使对方的万艘舳舻顿时化为灰烬,这是何等的气势!“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抓住了火攻水战的特点,集中概括了这次战争的胜利场景。当年,周瑜指挥吴军,用“轻利舰十舫,载燥荻枯柴积其中,灌以鱼膏,赤幔覆之”,诈称请降,驶向曹军,一时间火烈风猛,往船如箭,飞埃绝烂,烧尽北船。词中却只用“灰飞烟灭”四字,就将曹军的惨败情景形容殆尽。
有人也认识到这一点,但却认为苏轼在此处,是以“周瑜之得意更衬出自己之失意,周瑜之潇洒更衬出自己之窘迫,周瑜之闲雅更衬出自己之局促”。当然,这样的分析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周瑜的意气风发和功成名就,的确使苏轼更添悲慨之感,但是这里并非是以乐景衬哀情。且不说俞平伯先生早就说过此处“未必是对比”,就从词作本身看,作者的悲愤之慨是在“神游故国”之后产生的,是作者在遥想周瑜反观己身之后引发的,故无所谓用周郎来衬作者之意。此外,“多情应笑我”背后所传达的自我嘲讽,含义丰富。这“多情”里,藏的大概是一颗“功业心、报国志”吧,而如今东坡被贬黄州,身居闲职,当年欲效仿范滂澄清天下的苏轼,内心该有怎样的悲慨乃至不满!这种不满,正如同一时期的《洗儿》“唯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中所体现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一般,有几许无奈的自嘲,也有几许对当权者的不满。
词的结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有人认为这是“作者历尽风霜饱经磨难之后,对人生于达观中渗透着丝丝无奈的总结”。其实,细细咀嚼,不难发现,苏轼在词尾貌似传达出词人寄生江海、与天地宇宙共在、摆脱尘世荣辱的情感,但细细分析,作者的多情志气何尝泯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