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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丐

2017-11-06张新安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乞丐

张新安

据老辈子人讲,奇丐出现在周家口西坊子街、牲口市、老街一带乞讨,是在光绪年间。有那么一天,老门老户的街坊们,不经意间偶然看到一个年约五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高个,左腿跛,破败相十足的人沿街乞讨,此人就是奇丐。

周家口巴掌大的地方,人们沾亲带故老邻居外加牛盘肠亲戚,在有限的几条街上磕头撞脑,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搭眼一看就知道此人不是本地人,但也揣测不出他究竟是何方人氏,因为他从不与人喷空,偶尔说那么一句半句话,也是南腔北调、荒腔走板,使人根本无法通过语音判断出他的籍贯。

奇丐一个穷要饭的,之所以能引起人们的关注,是因为他乞讨的方式完全不同于其他乞丐。奇丐讨饭时既不强求别人施舍,脸上也从未表现出过令人可怜、同情的神情。每天讨得只要饿不死即可,今儿吃饱不讲明儿。如有多余,则全部分给其他年幼的乞丐,全然不留后手。赶上阴天下雨,不吃不喝,蒙头盖脑睡两三天,也属寻常。有时某个商铺掌柜的看他可怜,大发慈悲之心,施舍给他几个铜钱,他却不知好歹,执意拒绝。实在推脱不掉,收到后既不积攒,也不买吃穿,全部买鞭炮当街燃放。

对于奇丐这种怪诞不经的做法,施舍者心中自然感到不痛快:“你傻呀!钱多得花不完咋的?积攒起来,用时不打饥荒了,多好。你说不年不节的,把给你的救命钱买鞭炮放,有啥用啊?

“为了惊醒梦中人!”奇丐表情木讷,说出的话却颇具谶语意味。

在住宿上,奇丐更是不像其他乞丐,春夏夜宿在商铺出厦的屋檐下,秋冬抱团围睡在饭馆的炉灶旁。奇丐则是与乱葬岗里的坟头为伍,在西寨门外河堤外侧的一块义地中间,寻片空地儿,挖个约二三尺深的地窝子,上用几根竹竿扎个马鞍状的框子,上盖一层茅草,说白了就是农民看庄稼的庵子。无论刮风下雨,冰霜冻雪,奇丐都蜗居在这个庵子内,从不移避。这个乱葬岗,是周家口商会筹资捐办的善举,专为无主尸体、买不起墓地的穷人、客死周家口的行商埋尸提供的一块地儿,故名义地。

有一年冬季,天降大雪,地上的积雪没过膝盖,五六个曾经受过奇丐周济的小乞丐,两三天没见奇丐的人影,担心他被冻饿而死,于是便结伴到义地去看他。来到地头,抬眼望去,一个个忙不迭地惊呼道:“这个苦命的老头,命休矣!”

原来,奇丐栖身的庵子早已被雪压塌,几个人以为他必被闷压而死,忙七手八脚把马鞍框子和茅草掀起来扔到一边,将雪扒开,但见奇丐不仅没有被闷压而死,反而蜷曲着身子睡得正香。

几个小乞丐见状,啼笑皆非。齐唤道:“别睡了!若不是我等将你扒出来,你非翘辫子不可。”

奇丐闻言,镇定自若地缓缓翻身坐起,操着调侃的口吻打趣道:“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难活成。小子们,命该三枪死,难躲一把叉。”言毕,举目远眺,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寻常总是眯着的双眼突然炯炯有神,放射出两道令人生威的疾电之光,直刺灰蒙蒙的苍穹。凝视良久,神情复杂,感慨万千地叹道:“ 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苟全是妙方;此生随缘延岁月, 消灾免祸度时光……”

獵奇,是人的天性。

奇丐的种种怪异行为,自然会引起人们一探究竟的兴趣。关于奇丐身世、经历的话题,不知从何时起,居然成了周家口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的说他是官场失意的隐者;有的猜他是名落孙山,穷途潦倒的举子;有的认为他可能是个采花盗柳,被人打断腿离乡背井的浪子;还有的也拿他的跛腿说事,推断他更像官府缉拿的江洋大盗,要不为何隐姓埋名,流落他乡呢?

谈来议去,纵有一百个假设,奇丐的来历依旧是云遮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这人世间的事儿,就怕碰巧,一碰巧,没事兴许能碰出个事来。

那是一个月黑头加阴天的夜晚,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歹人活动。衙门里捕班班头余毒,带着捕快马保义、李永泰,想碰碰运气,抓几个现行领赏。当三人行至义地附近时,蓦然听到一声撕裂夜空的喊叫声:“杀——杀——”那声音短粗洪亮,铿锵有力,不是久在行伍,历经沙场之人,是断然发不出如此充满激情,震撼人心喊杀声的。

李永泰失声惊叫道:“有鬼……”

“世上无鬼神,百事人做成。你瞎咋呼啥!快趴下看看咋回事。”余毒扫屁股踢李永泰一脚,三人忙伏地循声观察,影影绰绰瞅见义地里有个人影,手持一根长的物件,边喊边直刺、横扫、猛劈。

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后,李永泰不以为然地向余毒介绍道:“噢!八成是那个人称奇丐的老头,在发酒疯哩!”

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大概是因为长期探案养成的职业习惯,只这巧遇间的一看,余毒便疑窦丛生,脑海中顿时闪现出好几点疑问:奇丐是何人?深更半夜在这鬼不嬎蛋的地方蹦蹦跳跳的,是练武之人在练功呢或是某种心绪的宣泄?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从此人那充满着英武之气的喊杀声中,可以推断出他绝非等闲百姓。想到此,余毒打个手势,三人蹑手蹑脚离开义地。

路上,聊起刚才碰到的事儿,余毒意味深长地对马保义、李永泰讲出自己的想法说:“唱戏的拿掸子,我看这个叫花子不是凡人!明儿个恁俩好好查查此人是何方神仙。”言毕,意犹未尽地接着补充道:“哦——对了!扒扒府里、州里发的缉拿告示,看沾逃亡的捻匪的边不沾……”

探颐索隐,钩深致远。余毒的洞察力的确超凡脱俗。欲知奇丐真面目,有分教,梁王隐匿周家口,说破英雄惊煞人。这个人不惊人,貌不出众的乞丐,原来正是曾经叱咤风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捻军首领、搅得清廷地动山摇的梁王张宗禹。当年,为了联合陕、甘回民义军抗清,他在中牟与遵王赖文光、鲁王任化邦分兵后,与幼沃王张禹爵、怀王邱远才率三万多西捻军,一路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过关斩将,直逼西安,在灞桥镇,取得阵斩清军提督萧德扬、杨得胜,记名提督萧集山、萧长青,布政使衔候补道萧得纲,毙伤清军三千多、收降数千人的十字坡大捷。

就在他们挟胜利之威配合回民义军攻占绥德不久,接到赖文光的告急信。为救援“誓死同生”的兄弟,张宗禹决定回师增援,解东捻军之危。在行动路线上,他完全可以回师潼关,从原路返回鲁西南一带,但后来却鬼使神差地听从当地一名八旬老翁的建议,决定走险棋,犯京畿,以直捣虎穴,用围魏救赵之策,吸引清军勤王救驾,达到减轻东捻军军事压力的战略意图。

救兵如救火。很快,张宗禹便率大军突破山西按察使陈湜的黄河防线,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陷绛州、占运城、趋新乡、安阳,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境。挥戈跃马,连续作战,临定州、克保定,策马卢沟桥,威逼京师。清廷震惊,急调河南、山东、安徽的各路大军勤王救驾,解京师之危。

张宗禹此举,确实调动了清军,但也引狼扑身,使自己陷入孤军作战,被众敌合围的险境。为迅速脱离强敌,扭转被动挨打的局面,张宗禹率部突破清军围堵,试图转战直隶,迂回山东与赖文光合兵。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此时,他们得到任化邦战死,赖文光被俘,东捻军全军覆灭的噩耗。

回救已无意义,张宗禹因势施策,与诸将商议,急回陕、甘,再图发展。而此时,李鸿章已率重兵依太行、据黄河,森严壁垒,张网以待。

兵无常形,情随境变。在侦知这一敌情变化后,张宗禹只得避实击虚,转兵东进,连克德州、沧州,攻占杨柳青,兵锋直指天津。叵奈久攻未克,为解决大军粮食问题,张宗禹被迫率部转战到德州、茌平一带,打算北渡运河,杀回群众基础较好的鲁西南一带。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也正是从此时起,悲剧已经开始,厄运即将降临。在李鸿章十万大军穷追不舍,远设大包围圈,近分割兜剿下,曾经威震半个中国,令清军闻风丧胆的捻军,在左冲右突中损兵折将,败多胜少,疲于奔命,江河日下,结果在徒骇河南岸重蹈东捻军覆辙,全军覆没。张宗禹左腿中弹负伤,知大势已去,趁着夜色,在乱军中抱着一捆秫秸,凫水脱身……

捻军的军事集团被摧毁之后,清廷腾出手来,开始搜捕、镇压捻军失散人员。严令各地官府,力行保甲,逐户清查,对各处藏匿余匪,断不可使一人漏网,务必搜捕净尽,斩尽杀绝,以除隐患。对于张宗禹,更是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街小巷贴满附有其画像的缉拿告示。

张宗禹跳河逃出清军包围圈后,败军之将,身无分文,昼伏夜行,一路乞讨,辗转来到周家口。

原来,早在曾国藩坐镇周家口督剿捻军时,为获悉曾军调兵遣将军情、伺机攻打周家口,张宗禹便暗布耳目,设立一个秘密联络点,委派其略通岐黄之术的如夫人林英,带两名聪明伶俐、信得过的贴身侍卫充当伙计,在老街开张一家“仁义堂”中药铺。此次张宗禹之所以千里迢迢直奔周家口,就是想躲到“仁义堂”避难。然到周家口后得知,林英早在一年前就因被捻军叛徒潘贵出卖,宁死不屈,被官府施以酷刑,剥光衣服骑木驴游街示众后,用贯钉四肢八叉活活钉死在西城门墙上。好在林英生前广散钱财,时常周济穷苦百姓,害“大家病” 时,支锅熬药,任人服用,分文不取。人们感念她的恩德,数天后偷偷把她卸下来葬到义地。

张宗禹强忍悲痛,住进义地,守候在亡妻墓旁。他情知,像孤雁一样离群索居,势必会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大丈夫理应轻生重义,比起为反清大业死去的林英,比起数万捻军将士的鲜血,自己又何惜此头呢!毅然搭庵而居。

开始,雄心未泯的他还打算先设法联络些旧部,再在周家口发动群众,重举义旗,东山再起,但希望很快便破灭了。他发现,在这个商业重镇,是个小鸡有两爪,孬好挠挠就能喂饱肚子。而造反就是拼命、就是流血、就是杀头,造反的人都是因为活不下去才铤而走险,普通百姓只要有一线生存的希望,谁冒杀头的风险造反呢?

英雄落难,回天乏术,思前虑后,张宗禹只能暗自扼腕长叹:“唉,吾已无力再唤醒梦中人啦!”好在,由于捻军未攻占过周家口,官府搜查的力度相对弱些,张宗禹本想钻灯下黑的空子,匿迹隐形,以待天时。不想因宣泄心中的郁愤,引起余毒的怀疑……

两天后的黎明时分,余毒突然率人将义地包围,事前已分好工的十多名壮汉各执兵器,冲进庵子抓人,但见地窝子内空空如也,哪里还见奇丐踪影。把里边杂七杂半的东西扔出来查找罪证,一无所獲,仅在破棉被油渍斑斓的白色被里上,发现两行字:“虎贲三千,直达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尧舜之天。”

奇丐呢?原来,头天后晌,有个小乞丐告诉他,看到好像有人在跟踪他,对自己身份心知肚明的张宗禹立刻警觉起来。

“此地不可再留!”张宗禹拿定主意,天亮远走高飞。不想鸡叫头遍时,他忽然听到从官道上传来一阵纷乱杂沓的脚步声,须知,声音的震频是可以通过地面传导的。身经百战的他凭着直觉,知事不妙。麻利起身,从庵棚上抽下几根竹竿挟在怀中,在官兵包围义地前几分钟,猫腰一溜小跑,蹿上河堤。故伎重演,跳入沙颍河,抱竿顺流而下,自此不知所终。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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