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2017-11-06卢金地
土
每次听到木片的碰击声,孔在都知道是鲁班来了。自从那天鲁班坐上子墨子的飞机从半空中落下来后,她就骑上木马了。
“都是那个女人给他带来的灾祸,那个女人一进门,那个瘦子也就进了门,非要约着他去坐木头大鸟。”
“别说了大娘,他正在痛苦地难过呢,腰直不起来了。”
“那个瘦子走了吗?”
“走了。”
这是孔在从她住的东厢房里听见的。
……
木片的碰击声是从街角那里传过来的。那里原先传过来的是炒栗子的香气,这时炒栗子的大锅里熬的是青草,传过来的是煮熟的青草味。
在王的国家里,一户娶亲一户要刷成绿色,一府娶亲一府要刷成绿色,如今王上要迎娶新妃子,下令整个国家都要刷成绿色。绿色生机勃发,节管里的呻吟声是在孕育着生命。这时孔在也在涂刷着墙壁,草汁一旦被她的手涂刷到墙上,墙上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草:爱神草色轻,上面长着毛刺,周边有蓝色的镶边;伸筋草色重,上面的筋脉呈现出紫色;多籽草身个最高,像一棵小树,长大后开黄花,老时结一蓬一蓬的籽粒。这都是王国规定的草。这些草各有各的意思。
“我是来给你送请柬的。”直到鲁班开口说话,孔在才从那些草汁上抬起头来。马鬃制成的刷子上还在滴答着草汁。她看见木马横挡在她的身边,浑身被打磨成了紫铜色,玉石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半张着,好像想打喷嚏似的。那个骑在马上的人正好相反,眼泡肿胀,两眼发红,一脸悲戚地看着她。
“什么请柬?”孔在把刷子放进草汁盆里,看着鲁班在怀里摸索出来一把竹片,竹片卷成了一个圆桶状,中间用爱神草茎扎着,上面挂着一只红色多籽的小鱼。
“王上要你去给他做女傧相。”
孔在接过请柬,转身推开院门,为了让木马能过去,她把门槛也拿下来了。她对鲁班说:“请家里等会吧,鲁班爷,我要送给王上些孔雀蛋,请你帮我送过去。”
鲁班打马走进院子,看见院子的西墙下并列着几只孔雀,佣人云行在往竹篮里拣拾孔雀蛋。看见孔雀,鲁班想起来了:“每当我在亭台上晒太阳的时候,我是能够看见这些孔雀在院子里飞舞的。它们相互梳理着羽毛,呢喃有声,时而在墙上走动,时而又飞到了树杈上。”这个小院落原来是他家的东厢房,打他摔伤后大娘叫人把连通着的圆月门堵死了……大娘说:“和那个害人精分清界线。要不是看在王上的情面上,我早把她赶出去了。”……
孔在把请柬放在堂屋里的大桌上,心里有些激动。不管怎么说这可是王上送给她的请柬啊,她第一次当女傧相就是给王上当的,这多少让她忍受过的欺侮有了个排解的渠口。她想起了王上,她在宫廷里只见过他一次,由于流苏的影子挡着他的眉眼,她都没看清他的模样。只是感觉到那脸是胖的,那胡须是黑的,总之是很精神的了。她没想到他当时是不高兴的。后来王上说:“你当时没看出来我不高兴吗?”她没看出来。她看见的是他的胡子尖一抖动一抖动像是羊吃草的样子,还以为他是高兴的哩。至今为止她只见过他那么一次,还隔着叮当响的流苏,她都把他给忘了,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太子死了,她才又想起了宫廷里的那个王上。太子是他的儿子啊。
……
“都说王上哭得像个娘们似的,在娘。”
“他哭什么?”
“太子死了。”
“太子怎么死的?”
“说起来算是白死。王上哭的就是这个。人家说在边关那儿,离这儿千把里地呢,有个哨兵嘴馋了烧豆子吃,烧起了一大股狼烟。都说是秦国出兵了,那一阵子到处传说秦国要打我们,他们不想让我们有粒子弹。太子出兵,死在了一片树林里。
“是夜里死的,在娘。队伍走到那片树林里时天黑了下来,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天,马和马走到对面只能听见马的喷气声,看不见马的身子。军师请求太子让队伍休息。队伍就在那片树林里休息了。星星在天上和叢林里的鸟一起飞来飞去,圆宝石一样的眼睛眨巴着,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哇啦哇啦地说话。有人被它们的叫声惊醒了,起来对着树窠子撒尿,撒完尿又接着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光明之神拉开了大幕,人们再见到太子时发现他已经死了,十米开外侍卫还站着岗呢,全然不知他已经死了。太子躺在一棵大树下面,鼻孔里和耳朵眼里淌出了血;头上有一只裂开的蛋壳,一只刚出壳的小兀鹫浑身湿漉漉的,正在他的铁甲上站着。‘是谁杀死了太子?王上问道。‘是这个小幌子,王上。它急着要来到人世间,和包着它的蛋一起滚下大树,把太子砸死了。军师说着把一个小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半光着的小身子,那只小兀鹫已经死了,它肯定还没足天呢,何况又在太子头上那么重地摔了一下。王上把小兀鹫扔回小木盒里,把小木盒从窗户里扔了出去:‘那个烧豆子吃的士兵抓回来了吗?‘他跑到秦国去了。王上说:‘去,把所有的兀鹫都给我杀死。‘包括那些给我们当信使的吗?‘包括。王上说完身子一软,坐进雕花木椅里哭起来。听说哭得和个老娘们似的。在娘,这是班爷告诉大娘的,大娘又告诉我的。”
这是佣人雨施告诉孔在的。
木马咯噔咯噔地走着,他抓着木马的耳朵,稳住那只一晃一晃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孔在送给王上的孔雀蛋。
“她是越来越好看了,脸上没有了刚来时的恐慌之色,看上去更美了。我敢说整个王城的女人没有比她更美的了,除非那些开在水里或园里的花朵。”他坐在木马背上,第一次觉得马背有点硌,就连去宫廷的路也比以前更远了;路也不好走,路面上不知什么时候鼓出了一块块的青石头,木马不得不绕着弯走成个波浪形。他不打算回家吃饭了,直接去宫里,要是能赶上和王上一起吃饭就更好了。他想跟王上说说迎娶孔在的事。这之前,他可是跟他说过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王上都要他先去治好病。“你是过来人了,你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王上把唾沫星子喷到了他脸上。
想起王上的唾沫星子,鲁班抹了抹脸,自言自语着:“我在千里之外的祖先,你们帮帮我吧。是你们杰出的灵魂把孔在送到了我的身边,可我得不到她啊。你们帮帮我吧。”鲁班爷自言自语着(他有自言自语的毛病)看着北方的天空,在那两朵如纱般的白云后面,他仿佛看见他的祖先们也在摇头:“我们帮不上你呀,我们已经是隔世人了。”
“你们要孔在来了,可你们为什么又叫子墨子来了呢?”那天他像捧着鲜花一样把孔在捧到了家里,把她安置在东厢房里,正打算骑马找国师看个好日子举行仪式。打门外进来了一个又黑又瘦的人,席夹子破得没了边,看门的佣人拦也拦不住。来人走到鲁班跟前,伸手夺过他的马缰绳,把马拴回到拴马石上,摁着鲁班的双肩把他摁到地面上坐下。来人也在对面盘腿坐定,屁股下垫着他的破席夹子。他拿块石子在地上画了一只大鸟,说:“鲁班,我有破你云梯的东西了。”
“这不是子墨子吗?我有两年没见他了。他比两年前更黑更瘦了,看他的喉结像是在吞咽口水。”
“你还没吃饭吧,子墨子?”
“没来得及,就怕你已经打宋国了。”
鲁班招手叫来佣人,吩咐去给子墨子拿饭。子墨子举了举一根手指头,说只要一个饼子。
“我现在不怕你打宋国了,鲁班。我有了破你云梯的东西了。”子墨子说着,挥了挥手,面饼■子掉到了地上,他拣起来塞进了牙缝里。
“你拿什么来破我的云梯呢?这只大鸟?”
“这是飞机。木飞机。我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只需拿钩连枪一钩,你那云梯就会轰然倒地,正应了老百姓的那句话:爬得高跌得重。”
“没有依托,你这木飞机能飞到我的云梯上吗?我就是玩木头的,世上哪有这样的木头?你是讲实际的,可别来老聃的非常道。”鲁班说着指了指胸前的牌子。牌子上涂有金色的木纹,那是王上发给他的,证明他是主管木工的大臣。
子墨子把最后一块面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说:“没错,没有高过你云梯的木头,可有高过你云梯的鸟吧。那些大鸟能飞到天外去,何况你的云梯,连它们的窝都是筑在最高的树上,一只鸟蛋落下来都能砸死人。”
“太子就是这么死的。”鲁班想着,心动起来,他脑子里想着有一只大鸟在天空飞来飞去,是木头做的大鸟;一只木头大鸟伸出鸟爪把他的云梯拉倒了。他伸手拍了拍子墨子伸过来的草鞋,说:“走,让我去看看你的大鸟。”
木马咯噔咯噔地走着,眼看就要拐过弯去了,可突然间又往回走了。它木僵僵的四蹄有了弹性,敲打在路面上的声音更清脆了,光滑的腿上也有了闪光的皮毛。她坐在肩舆里,两眼望着在前面走动的马蹄子。她知道这是匹火色马,马上坐的是木匠的王鲁班。鲁班抓阄抓到了她,她还不知道她会成为他的佣人还是妾呢?八成是妾吧,王上祝酒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就是“妾”那意思。
孔在看着鲁班远去的方向,手拿涂墙的刷子在泥盆里沾了沾……
“雨施,草汁凝结了,不能刷了,赶快去热一热。”
“是,在娘。”
……
“在娘,热好了。”
“你搅拌着,我来刷。”
在那些错落开来的爱神草、伸筋草和多籽草之间,她刷出了一条河。河水的颜色是浅绿的,犹如爱神草的颜色,刷子在墙壁上只需走一个来回就可以了;河岸的颜色是深绿的,如同伸筋草的颜色,刷子沾饱了草汁在墙壁上搓,一刷一刷地搓出一道一道的雨冲沟,如同那些长在河岸上的白蜡条子的倒影。她还记得那些长在岸上的白蜡条子。每到秋天,天上飘着白云,地上五谷成熟,白蜡条子也成熟了,充满了弹性,人们便把它割下来编织农具。编出大筐小筐:小筐运送粪土;大筐存放地瓜干,如果有闲空拿泥巴在里面抹平,贴上层牛皮纸还能存放粮食。它通风好,放一年两年都不坏粮食,还有一股白蜡条子的清香味。
白蜡条子的清香味在河面上浮动;河面上托着一条船,船托着她,在河面上游走;水波哗啦哗啦地敲击着船帮,击起的水末如同雨水……
雨水打在屋顶上,击起无数个又白又软的小水珠,看上去好像一群鹅在被一只鹰追着跑。那哗哗的雨水就是鹰,它不但追赶鹅,它还追赶风,它把风追得没处躲没处藏,只好钻进了烟囱里,把烟倒灌进来。一股风是温柔的,它无声无息,从手指缝和眼皮底下过去,不敏感的人都感觉不到;好几股风在一起就不行了,就变成了恶风。恶风笑哈哈地把烟从烟囱里赶回来,扑打在正在烧锅的孔在身上,把灰屑挂在她的眼皮上、鼻子尖上,然后围着她嗷嗷地唱歌。孔在往后退退身子,离灶口远一点,往灶膛里送去两块干柴火,继续看着外面下雨。
大街上过来了一顶顶席夹子:方的、圆的、六角型和五角型的……过来了;一顶顶雨伞:黑的、花的、红的和蓝的……过来了。一顶顶席夹子和一顶顶雨伞连在了一起;雨滴在一顶顶席夹子和雨伞上蹦腾。有一顶席夹子游离出来,在一顶雨伞前停下了。
……
“你真想嫁给那个瘸子?”席夹子对着雨伞说。
雨滴在席夹子上蹦腾,张着灰黄透明的翅子,像蜜蜂在向日葵上飞。
“别这么说大虎哥,我哥也是个瘸子。”雨伞对着席夹子咕噜。雨滴在雨伞上蹦腾,张着灰黄透明的翅子,像麻雀在房檐上飞。
“你哥是你哥,你又不嫁给你哥。”席夹子对着雨伞嗫嚅。雨滴在席夹子上蹦腾,张着黑白透亮的翅子,像蜻蜓在湖面上飞。
“也差不多了,她妹妹嫁给我哥,我们两家是换亲。两个瘸子。”雨伞说完,对着席夹子大笑起来。
雨滴在雨伞上蹦腾,张着黑白透亮的翅子,像鸭子在芦花荡里飞。
“你想换亲?”席夹子……
……
“死妮子,煳锅了。你闻闻这股煳味,恐怕喂狗狗也不愿吃了。”
一顶顶雨伞和一顶顶席夹子消失了。
她吓了一跳,刚才她走神了。锅盖被顶得啪啪响,她掀开锅盖看看,玉米■子熬干了,上面满布着圆圆的洞孔,煳饭味从洞孔里顶着一枚枚汽泡冲出来。
“娘啊,这不是正好吗,你胃不好,夜里我听见你的胃像打雷似的咕噜咕噜响,煳锅巴是化食的。”她一边把煳锅巴戗出锅,一边大声地说着。她娘在另一间屋里纳鞋底。她是个聋子,可她的声音也太大了。
“有你這么说话的吗,你是说你娘有狗?”
“我是说给你治病。”
“没家教的,难为我怎么撇着腿生你来。看你赶明儿到了婆家怎么过。”
“不过。”
“不过?等你爹回来你跟他说去。”
……
“大娘,你在吃锅巴?”
“你来了,大花?”
“来了,大娘。”
“俺那个好闺女叫我吃的,说是治病。”女人一边说一边流眼泪。
……
“你想好了吗?走不走?我哥可是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大船,吃的喝的。”
“我想等我爹回来。”
“不行,等你爹回来你就走不了了;你爹这人太精,他一眼就能看穿你。走吧,我带着‘胡子,二妮、三妮也想去见见世面。”
“好吧。”
一顶顶席夹子和一顶顶雨伞又回来了,在船上漂。
黑夜张开它的眼睛,放出了睡眠和蝙蝠。睡眠找到属于它的身体后进入了梦乡;蝙蝠在空中飞行着,在忙着点亮一颗颗星星。属于黑夜的小爬虫也出来了,蟑螂带头,在厨房和垃圾桶里爬来爬去。一只蟑螂爬到一座窗台上,扁着身子爬进窗子里,才要跳進房间里去,又慌忙调头跑了出来。有个人还没睡,两眼正像星星似的睁着呢。
两声斑鸠的叫声从窗外传进来,她打开窗户,跳进了下边那个人的怀抱。“大虎哥。”“好妹妹。”他抱着她站了一会,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老太太不但耳聋,还耳鸣梦多,就是听见了她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他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拉着她的手跑起来。
大船已经停在了泗河崖上,六个人都到齐了;“胡子”和大虎分坐两帮,一人手里握着一把桨。此时,水波轻漾,细风微微,等四个女人坐好,扎好腰带,包严头巾,大虎拿桨点了一下崖上的青石,双桨齐动,船像张开翅膀的大鸟顺流漂了下去。
……
“你们跟在孔雀后面就到了王的城下,是不是,在娘?”
“到了王的城下,你们就进了王的皇宫,是不是,在娘?”
“是,云行;是,雨施。你俩快把刷子收起来,今天就干到这里吧。”
金
吃得太饱了。有很久没吃这么饱过了。有十年了吧?恐怕二十年也不止啊。二十年来,他头一回吃得这么饱,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吃的,都是些家常便饭:金银米粥,孔雀蛋炒青椒卷单饼。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就是吃着好吃,吃得满腹饱胀,心情愉快。
……
“王上,这是孔在送给你的孔雀蛋。”他两眼一亮,神情有了一点乱:“人呢?”
“她没来,是鲁班爷送来的。”
“顺便问您一句,明儿个早上您吃什么?”
“还问,你手里不是拿着吗?”
“孔雀蛋?”
“还问……”他没理她,这女人多愚蠢啊,你手里不是拿的孔雀蛋吗?还问“孔雀蛋”?真愚蠢……再说他的心思也跑了。“我跑到孔在那里去了,听说她养了很多孔雀。我好像看见了那些孔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尾翎拖在地上,跟在孔在的后面走。”
“炒,煮,还是蒸?”
“炒。”
“炒青椒卷单饼?”
“嗯。”
“加金银米粥?”
“嗯。”
……
“王上,您的饭来了。”
“金银米粥,孔雀蛋炒青椒。”
“还有单饼。”
吃得真饱啊。他把屁股往椅子边上挪了挪,好让肚子袒露出来,挪动时放了一个屁。他抬眼看看厨娘。厨娘在收拾碗碟,面部平静,像以往一样把碗碟摞成一摞准备端走。
“孔在啊,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你不知道,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看上你了。至今为止,我总共见你两次了,第二次你是知道的,那是在光明殿,我还为你们喝了祝福酒呢。第一次你就不知道了,那是我乔装改扮后才去的。当然是国师的主意。那天,国师来了……”
“王上,从鲁国来了四个年轻女子。”
“来干什么?”
“寻找爱情。”
“寻找爱情?”他惊讶地看着国师,国师的脸隐藏在柱子的阴影里,他一时判断不定是真是讹:“人呢?”
“在鸳鸯殿里,王上。我听说她们是来寻找爱情的,就把她们安置在鸳鸯殿里了。”
“带我去见见。”
“您现在的样子不能去,王上,您得改装一下,等中午时您装成个送饭的便可去了。您要高兴还可以帮她们把饭盛上,送到她们手里呢。”
他只给孔在盛了一碗饭。
“国师,我为什么不能娶孔在?”
“王上,孔在的出身太低了。”
他满腔愤怒地摇晃着头,看着国师的脸:没见过这么丑的人,脸又黑,上面还长满了毛。“还说别人出身低呢,还有比你更低的吗?你都能当我的国师,她怎么不能当我的妃子?”王上只是这么想着,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国师最忌讳人家说他丑。国师的丑是全世界有名的,为此他还出过一次洋相呢……哎呀呀,真不好意思给他传出去……不过大伙都知道了,也着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前几年,国师刚当上国师的时候,工作积极得很呢,经常到下边走走,回来把见解体会写成文章念给王上听。有一回下乡,国师内急,进了旁边的树林子,从树林里出来,当地的农人误把他当成了偷穿了人衣裳的猩猩,手拿农具包围了他,要把他打死。多亏他说自己是国师,那些人没敢轻易下手。后来还是王上派人把他解救了回来。以后?以后……这位国师再也不敢一个人出门了。出门时……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都站着侍卫,还坐着肩舆,水色的袍子外面套着一件马夹,马夹的周边滚着金银线刺绣的云卷纹,胸前戴着一枚画着文字的徽章。
“那你打算把她们怎么安置?”
“分给有功的大臣。”
“唔。”
“您说呢,王上?”
……
吃得太饱了,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怨气在肚子里打旋,顶得他嗓子发痒:“孔在,我这个王上没有本事,国师拿着我一把哩,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鲁班把你抓去了。”四个年轻姑娘被分给了四个大臣。为了公平起见,国师让四个姑娘穿上不同颜色的衣裳,再把四种不同颜色的纸片放进木盒里,谁从木盒里摸出了什么颜色的纸片就把穿这种衣裳的姑娘带走。王上主持了这场“婚配”,最后他还和八个“新人”喝了一杯祝福的酒。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恶心的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愿意。我真心实意地去跟每一个人碰杯,就是没跟你碰,孔在。等到该跟你碰杯了,我装着被别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错过去了。我痛恨国师,我痛恨儒术,说起来道术也不是好东西,都是些该死的东西。”
“吃得太饱了,妈的,我得上一趟厕所。”
养心殿的门吱地响了一声,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啪哒啪哒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厕所门前停下了,轻轻敲了两下门拉手。
“王上。”是国师。不想理他,更不想见他,可不理他又不行,他还会敲的,脸皮厚,要不怎么能当这么大的官呢。果然又敲了:“啪啪、啪啪。”
“王上,您在里面吗?”
“啪啪、啪啪。”
还是答理他吧。
“嗯。”
“该去‘散喜了,大臣们都等着呢。”
“嗯,知道了。”
王上要去“散喜”,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王上有了喜事,就要把喜气传送给百姓;百姓有了哀伤,王上就要去“敛哀”,把百姓的哀伤收转到自己身上。推己及人,爱民如子,可这些不学之人哪里明了你的苦心啊,他们还打算着往你身上扔大粪哩。
出去吧,厕所里可不是好待的地儿。
“王上,你没事吧?”
“没事。国师,这回‘散喜去哪里?”
王上上次“敛哀”去了恩泽街,差点没把他活生生气死。那里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失踪了,哭哭啼啼找到皇宫,王上觉得可怜,就到他们那里去“敛哀”。肩舆走到恩泽街上,从两边的人群里扔过来的不是鲜花,而是大粪。大粪打在肩舆的轿杆上,华盖的流苏上,当时他正手里拿着一块白手绢,做出哀伤的样子看着路边的人群,对突然而来的东西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民间又搞了新的欢迎仪式了呢。直到侍卫队员们跑过来围上轿子,架着轿子狂奔而去,他才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了。进了皇宫国师才告诉他,民众因为对他不满,往他的肩舆上投了大粪。
“王上,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在我有限的见闻里,我知道外国出现过这种事,咱们这个古老的文明之国还没出现过呢。”
“他们为什么对我不满?”
“事出有因啊,王上。”
事出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王上的第二十一个妃子生了个“咯咯”,王上去恩泽街“散喜”。(这也是国师出的主意,好像恩泽街里有他爹妈似的。)照着提前安排好的,王上要去一家居民家里看看,问问他们的生活和健康状况,还要抱起那家的小孩子逗一逗。偏巧那家没有小孩子,便从邻居家借了一个,孩子认生,好容易才哄好了,手里拿着一个花儿棒槌玩。这时候王上说完了话,该去抱孩子了,那家的主妇把孩子抱起来递到王上手里,王上往怀里用力一揽,扭头去看孩子的脸;孩子一看见这个陌生男人的脸哇的一声哭了,为了能挣脱王上的怀抱,还拿小巴掌在王上脸上打了一巴掌。没奈何,王上只好一脸尴尬地把小孩子放下了。过了两天,这个孩子,还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失踪了。
……
“王上,有人造谣说,是您让侍卫队员把那个打您的小孩子抱去喂鳄鱼的;由于侍卫队员认不出那个孩子便把恩泽街所有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喂了鳄鱼。这都是子墨子造的谣。”
“子墨子现在在哪里?”
“沒人能找到他,除非他自己出现。”
“派人贴出告示,有偿缉拿他。”
……
“是什么在嗡隆嗡隆地响?好像要变天了,远方传来的雷声。”
“没有,王上,没有变天,太阳可好了。”来送午饭的厨娘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你看,王上;你看,太阳……好好地照着。”
他走过去,贴在厨娘的身后向外看。外面确实没有变天,阳光在树枝间、花园的青草上飞行,像一只只白鸽在荡漾。可那嗡隆声还是响着……他感觉到了厨娘身上的温度,于是贴得更紧了,伸手去提厨娘的袍子。“是不是有人在推磨?”“没人,我的王上,没有人推磨。”袍子提起来了,他在摸索着寻找,两眼还是盯着那些阳光,嗡隆嗡隆声还在响着:“那这嗡隆声是从哪里来的?”“你看,王上,你看见了吗?宫门外站着黑压压一群人,声音一定是从那里传来的。”“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差不多找到了,他向后退了退身子。“他们的孩子丢了,心里着急,是来求王上的。”“好吧,待一会你去告诉王后,就说是我的旨意,叫她找一帮女人,再加上几个心理学家去给看看他们。”行了,行了,妈的……
“不行啊,王上。那些人想孩子都想疯了,他们整夜不睡觉,打着灯笼火把一条街一条胡同地找。当初有人看见是几个陌生人把孩子抱跑的,为此他们只要看见陌生人就打,做生意的一听说恩泽街就心惊肉跳。前不久有个货郎被他们打死了。”
“国师,你怎么进来了?”
“王上,外面的人吵得厉害,在等您的话。”
他还在气喘,心也跳得厉害。“这个该死的国师。我有什么好怕的?”
“国师,你去告诉他们,马上去恩泽街‘敛哀。”
“王上,他们向你扔了大粪,你还打算帮他们找回孩子吗?”
“你说呢,国师?”他撩起袍子闻了闻,还是有臭味,看样子不光是大粪,大粪干结后就不再臭了,肯定掺了臭豆腐了,妈的……这帮乱民啊……
“依臣之见,要找,还要更快地找到。这才显得王上有决策之力,仁爱之心啊。”国师说着,一只手抚摸着下巴,一只手指了指北又指了指南:“那个,那个……秦国在捣乱,王上,想趁乱,那个……”
“这臭味我受不了了,我洗个澡去。”
第二天,王上下令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有国师任组长。用了不到十天,案子破了:抓住了七个人贩子。据他们交代说,他们都是王上北部土地上的百姓,为了钱使,他们把孩子卖给了宋国。罪犯是押到恩泽街审判的,七个人贩子中有三个被判了杀头。公审后囚车轰轰隆隆地把他们运走了。
“王上,把囚犯押走的第二天,子墨子就造开了谣,说这是您搞的一个阴谋。那七个犯人全是北部边关的士兵,事后您给他们提了干,调到南部去了。”
“这不正是你的意思吗,国师?”
“我的意思是这么做,我的意思不是这么说。”
“那是?”
“舆论是杆枪……”
……
可还是有些饱,最近脾胃不和,运化不济。他揉搓着肚子,看着国师:“这次去防粒子弹部队吧?”
“臣的意思是,王上,这次您还是去恩泽街。”
“我明白你的意思,国师。可我这次真不想去,谁知道那帮疯子会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再往我身上扔些什么东西?”他揉着肚子,想着肩舆把他抬到恩泽街,两旁的群众腰里系着伸筋草,手里晃动着爱神草,人们纷纷把多籽的金鱼,能生产的蜜蜂往他身上扔,他嘴里衔着冰糖,通过竹筒不时地往人群里吹着甜气。突然间再扔过来的就不是金鱼和蜜蜂了,而是臭烘烘的大粪和死蛤蟆,要知道蛤蟆也是多产的呀。民谣里说,中间是坑生蛤蟆,岸上有柳吹喇叭;蛤蟆多了喇叭哑,喇叭多了蛤蟆瞎。他打了个哆嗦,停下揉搓肚子的手,看着外面那遥远的天边:“母亲啊,看你的泥点子变成了些什么人吧。”
“您这次是单散,等双散的时候再去防粒子弹部队吧。”
新婚仪式前,一个人出去叫“单散喜”,仪式后,两个人出去叫“双散喜”。
“好吧国师,就照你说的办吧。”
太阳吐出金丝,风亮出一双巧手在后花园里穿针引线,在青草、花朵和树木之间编成了一张梦的毯子。大地摇晃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梦中的呓语。
二太子睡醒午觉,肩上背着弓,在太子妃的搀扶下走进了后花园里。后面跟着一个提箭壶的佣人。太子死后,二太子越来越瘦,精神越来越不济了,双眼也容易发花,经常认错人,今儿个一大早还叫太子妃奶娘呢。太子妃答应得和奶娘一样。她也只好这么装着,要不他会发脾气的。
御医说二太子这是得的抑郁症,是痰迷心窍,不要让他老在殿内待着,要经常到室外走走。风是主散的,阳光是主干燥的,这都有利于他的病情。
无花果树斑驳的影子散落在一条石凳上,风过来了,和影子一起晃动。太子妃拉着二太子的手,把他往石凳上拉:“你累了吧,坐这里歇歇。”
“太子在睡觉。”
“太子没在这里睡觉。你摸摸,凉吧?硬吧?太子没在这里睡觉,坐吧。”
二太子坐下来,低着头,看见两只翅膀在他的脚面上飞。“你老了,你老了……”这是谁在说话?二太子抬起头,两眼四下里找了找,看见养心殿的窗子上蹲着一只兀鹫。“你老了,你老了。”这是兀鹫在说话,声音嘶哑,扯着肠子,大便溏泄,痰迷心窍。他打了个哆嗦。
“你冷了吧?”太子妃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有一只兀鹫。”
“在哪?”顺着二太子的眼光,太子妃看见一棵葫芦秧从养心殿的墙角爬上去,在一扇窗户旁结了一只葫芦,白色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这肯定是一只恶毒的兀鹫,不会有比它更恶毒的了,它看着他的眼光像刀一样冰冷。它有着漫长的喙,那根喙攀着养心殿上的琉璃瓦,曲曲弯弯地向他伸过来。二太子取过肩上的弯弓,伸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箭搭上弓,弓弦张满,嗖的一声向着兀鹫射去。
这时王上散完了喜,正在養心殿里喝茶。他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小毛毯,光着脚。国师在拿着放大镜给他看脚底纹。
“有一条非常美好的爱情线,王上,可惜中间有个疤给弄断了。这是打哪弄的疤,王上?”
“小时候,我母亲忙着造人,没空带我。我跟着奶娘。有一次奶娘家里挖藕,我也光脚下了泥塘,踩到一块破玻璃上划的。”
突然,“啪哄”一声响,窗子被什么打着了,窗框上挂着的一幅宁士郎的画随即落到了地上,好几匹马当即来了个倒栽葱。噫噫……两人正发愣的空,又有一棵箭硬生生穿过窗棂子钉到了屋内的木柱上。
噫噫……噻……
“王上,您快到桌底下躲避一下,让我看看什么人在作怪。”国师把王上推到桌子底下,又把他刚才躺着的躺椅拉过去挡上,自己弓着腰,手里提着一把剑,下楼去了。
他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把警卫队赶出去。他们在楼下打牌吵得他无法读书。“走吧,你们都走吧。”“别让我们走,王上。以后我们不打了,就是打也不出声了。”以后他们又出声了,先是小的声,像是老鼠开会,嘁嘁嚓嚓,慢慢地声音变大了。“你们还是走吧,我宁可要刺客也不要你们。”他们走了。这会儿他后悔了。楼梯上是谁的脚步声?他睁大两眼听着,脚步声越来越微弱,应该是国师下楼的声音……噫,下的时间可不短。不……不一会儿,脚步声又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响,他听出来是国师的脚步声,一把推开躺椅,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他正抹平袍子上的压痕,国师上来了,他看了看还提在国师手里的剑,没有看见血迹。
“王上,是二太子,把窗户外的葫芦当成了兀鹫。”
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起来,好像有一只兀鹫在里面唱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听不清歌词。他双手用力拍了下头,兀鹫不唱了。
“母亲啊,这个世界还有真理吗?还有正和反吗?我的大儿子死了,二儿子疯了,有人竟然造谣说是我害死的。说大太子有一天对二太子说我老了,这个世界他要当家了;二太子把这话传给了我,我为了继续做王上把太子害死了,二太子也因为有愧疯了。母亲,你说他们说的是人话吗?看着这两个人的结果,没有谁比我更伤心的了。母亲,你当初不该把我生成肉身,你要是用泥巴把我捏出来就好了,那样这会儿我心里就不会流血了,要流也只能流下来一些泥点子。”
水
“我不知道是眼花了还是在做梦,我看见了两只孔雀在半空漂,一公一母,翅膀搭在翅膀上,在看护着一窝走动着的鸟窝。鸟窝里的小鸟叽叽叽地叫着伸出粉嫩的头来。”在恩泽街和布福街的街口,一个孩子喂了鳄鱼的女人,怀里抱着半截木桩,木桩的一头戴着顶线织的帽子。看见那两只孔雀她把木桩举了起来:“看看孩子,看看那两个飞的孔雀;你好好长,长大了咱也飞。”
孔在身穿一件和孔雀的尾翎一样蓝的袍子,袍子的下摆上绣着爱神草的卷叶纹,头上顶着一只青竹篾编的笸箩,笸箩里放着一窠鸟窝,几只小鸟伸长脖子,张开粉红的小嘴叫。两只孔雀伸展开翅膀给它们打着阴凉。
整个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走路的不走了;修鞋的手里握着锤子不修了;蒸包子的笼屉被热气顶到了马路上,包子滚了一地,卖包子的也忘了去拣。一个理发师两眼只顾着看孔在,剃刀把理发人的耳朵划去了半边,鲜血流到他的手上他才发觉,连忙去给那人包扎……嗯嗯……你看……别忙。那人把他制止了。他要求等孔在远得看不见了再给他包扎。
进了王宫,孔在才知道第二十二个妃子不是王国里的女子,是秦国人。秦为了和王国通好,把他们的一个公主嫁给了王上;公主和送亲的官员昨天就到了,住在鸳鸯殿里。孔在刚把笸箩放到拴马石台上,便走上来一个执事,要她去鸳鸯殿里陪伴公主。
“在娘,客人的口音不大好懂,你要仔细听,别叫他们觉得咱们慢怠了他们。他们很容易把好说成搞。我们是来‘通好的,他们会说成我们是来‘通搞的。”
鸳鸯殿里摆满了陪嫁,一个公主的贴身丫头正在收拾东西。她认真地摆放着,不能“好”错了,哪个在左哪个在右,哪个在上哪个在下,不能“好”错了。“好”错了公主会生气的,公主一生气月经就会提前来,月经一来这新婚之夜就泡汤了。那些东西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这一个匣子,她抱着它不离身。孔在走到她身边问她话时她就抱着那个匣子,她见孔在问她公主便指了指公主所在的厅间。匣子太精致了,上面贴着锁阳的叶子,孔在禁不住瞥了一眼,见那上面写着三个字:“醒酒剂”。
……
“这不是醒酒剂,米香娜,你一定记住了,新婚那夜别忘了把它放在公主的枕头下面。”在米香娜的脑子里,说话的是一个接近五十岁的妇女,正透过稀薄的空气满含期待地看着米香娜,她手里拿着一只绿色的小瓶子,摇动着瓶子里的液体:“你别小看了这点东西,为了公主的幸福我可没少跑了腿。”
她这么说着讨好地看了公主一眼:“你喝一半,一定要让他也喝一半,公主。要不我怎么会写上‘醒酒剂呢,男人喜欢喝酒。那天他多半得喝多了,他喝多了,一看见 ‘醒酒剂你不让他喝他也会喝的。”
“我不喝。”公主在用线绞她嘴唇上的汗毛,这些汗毛越来越黑了;她喜欢她的黑睫毛,不喜欢她的黑汗毛。这么说着,她的脸红了。
“听我的,公主,你才发身子,对男人不敏感,像我这个年纪十里外闻到男人的臭味两条腿先分开了。你不行,公主,你还需要借借大自然的力气。为了它我可没少跑了腿。”
……
看样子婚宴进行得差不多了,外围的桌上有人离席了,把松油灯带动得晃起来。松烟在厅堂里弥漫着,烟气越来越重,仿佛冬雾已布。
“在娘,你看王上喝多了吗?”
“不像。”
“你能帮我敬王上两杯酒吗?我新来不好意思。”
“王上,公主让我帮她敬你两杯酒。”
“你不敬吗?”
“我也敬。”
“那好,我喝。咱们一起喝。”
王上把两杯酒喝下去便有了精神,两眼看起来比先前大多了,也明亮多了。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主意,想着怎样才能把孔在安排在他身边。“只有当女傧相,王上。”“好吧国师,就叫孔在当女傧相吧。”
他一直不喝酒,跟这些人没什么好喝的,不过是些臣下。有好几次,他伸出脚去碰孔在的袍子边,孔在都躲开了,还往公主那边挪了挪椅子,探着头跟公主说话。但他并不着急,他等着,他相信孔在会转过身来的。她终于转过身来了。
他的心里怦怦跳了两下,端起酒杯。别人看不出我的意思,孔在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不是傻子,你是在装傻:“好,我喝。”
这时他看见鲁班了,在另一张桌子上正透过朦胧的烟气往这边看,手揣在袖筒里,拧着眉毛想心事。他把负责倒酒的侍者叫过来,伸手要过他的勺子,舀了满勺酒往孔在的酒杯里倒。
“我不能喝了,王上。”
“先会鲁班请求我,让你今晚过得高兴快乐,再喝两杯吧,难道说你不高兴吗?”
“高兴,王上,可我已经喝醉了。”
这时米香娜从烟雾腾腾的远处走近来,趴在公主的耳朵上说了句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匣子放在公主身边的桌上走了。正在舀酒的王上被米香娜的到来打断了,他看见了米香娜,同时也看见了那个匣子,还有写在那上面的三个字:“醒酒剂”。他伸出手去:
“公主,把那个匣子拿来我看看。”
公主侧着身子,想把匣子挡上,可还是被王上看见了。她把匣子递了过去。
他打开匣子,拿出那个小绿瓶,看了看里面的液体,晃了晃,有零星的泡沫浮上来。他拧开瓶盖,闻了闻气味(喏,还满香的),便往孔在的酒杯里倒了一半,另一半倒到了自己的酒杯里。
“这是醒酒剂,孔在,喝了吧,喝了你就能喝下一杯酒了。”
公主的脸一下子苍白了,她咬着嘴唇,想伸手把孔在杯子里的醒酒剂端过来自己喝了,可又怕王上制止她,那样她就太没脸面了;她只好听天由命了,汗都流了下来。孔在看了看那个精致的匣子,王上还在手里拿着它呢。她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
“都是米香娜这个死妮子,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屎顶腚门子。看我不打死她。”
现在是不是很晚了?先会还能听到蝙蝠飞行的声音,翅膀在房梁上摸索着想找个挂靠的地方。这会儿静极了,连树叶子也不晃一晃,孔雀也不哼一声。有个老孔雀,平时夜里都要咳嗽几声,这会儿也不咳嗽了。浑身热得难受,好像有一团火在身體里奔跑,一会儿跑到里面,一会儿又跑到外面,慢慢地把整个身体都烧空了,总是想抱个什么东西填补填补。可伸出手摸摸身子还是原样儿躺着,肉还是肉,皮还是皮的,怎么就感觉着是空的呢?要不要叫醒云行弄点凉水洗洗……唉,让她睡吧,还是我自己去……洗过后躺在床上还是热,真不该喝那么多酒。可眼前为什么总是出现王上呢,先是他的眼睛,后是他的脸,笑嘻嘻的,再后来是他伸过来的手。手伸到被子边了,五个手指跳着舞,互相鼓励着把被子掀起了一条缝;她把手从被窝里迎上去,去握那手,结果握了一个空。不睡了,这床上好像有蒺藜,她穿上袍子,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真凉快,空气像朵水莲花贴到她脸上,清翠爽肌;街上阒寂无人,只有月光。肌肤清凉了些,可内里还是热的。快走吧,快走,把风带起来就凉快了。
她快步走着。在恩泽街和布福街的街口,她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那人穿一袭宽大的黑袍子,看上去像一只大蝙蝠。两个人停下来,愣住了,这不是……
“王上。”
“孔在。”
他张开胸前的大袍子,她一头扎了进去。袍子合拢后像一朵倒挂在天上的大蝙蝠;天上白云叠沓,丹桂摇泼。
……
啪啪啪……
有人在敲门吗?唔,天还黑着,也许厕所里在滴水。他翻了个身,把孔在往怀里揽了揽,继续睡:这是孔在的皮肤,像绸缎一样,像羽毛一样,像花蕊一样。“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这是我想要的。”“王上,你看上去和大虎哥多么像啊,剑眉,大眼,挺直的鼻子。可怜的大虎哥。”“他不是和蛮人打仗死的吗?我要封他个仗蛮将军。”啪啪,还是有响声,难道夜里孔在去厕所了?水龙头没有关严实。还是去看看吧,不然睡不踏实,明天还要去“双散”呢。他从床上爬起来,看见窗帘的上沿泛白。难道是天亮了?不会吧?啪啪啪啪。还真是有人敲门。“谁?”“我,王上,您该去‘散喜了。”是国师。现在才什么时候就去“散喜”?他拉了拉通向里间的帘子,挡一挡,国师的眼贼着呢。走过去开了房门,外面的亮光把他的眼睛打得发黑。这个大猩猩样的家伙肯定是国师了,后边那个抱着孩子的是谁呀?“王上,裁缝请您看看新妃子去‘散喜穿的衣裳。”噫……原来后边站着的是裁缝,怀里抱着的是衣裳。国师走进门来,后面裁缝在跟进,他赶忙向国师眨了一下眼睛,国师明白了,回身接过裁缝怀里的衣裳,要裁缝回去了。
国师把衣裳在坐塌上一件一件地展示出来,好像在给一个躺着的人穿衣裳:帽子,披风,内衣,外套。“王上,要不要把新妃子喊来穿给您看看?”
“不用了,我想叫孔在去。”
“这样不好吧?”国师这才往里间悄悄溜了一眼:“还在乎这一时吗?”
“我离不开她。让她戴上面纱,西域的女子都喜欢戴面纱,不会有人看出来的,再说那些当兵的也不敢认真看。”
“好吧王上,就照你说的办吧。我这就去告诉裁缝,要他做幅面纱送来。老天爷保佑,可别让人知道了肩舆里坐着的不是妃子而是孔在。”
……
肩舆停下了,外面闹闹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掀起轿帘把头探出轿外,心里咯噔一下:嗯,嗯?怎么又是恩泽街?“奶奶的,我还是下去吧,别等他们把大粪扔到了孔在身上。”
他跳下肩舆,侍卫看见马上过来保护。有人指给他看一棵大树,那上面蹲着一个猴子一样的怪物,嘴巴在一张一合地说话:“肩舆里坐的不是新妃子而是孔在。”
“我无所不知。”怪物在树冠上喊道。
他生起气来,命令弓箭手对着那个怪物射箭。在阵阵箭雨里,怪物跳下来逃走了。
怪物逃走了,可队伍还是无法过去。噫……怎么着?
“王上,前面有一个抱着木桩的娘们,她想知道新妃子在哪里?”
“公主,你就是打死我,那肩舆里坐的还是孔在呀。”
“我的手打疼了,米香娜,你先到你房里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公主,你别生气了,这都是命。”
“我不生气,可我当不了自己的家啊。”
米香娜走了。她的眼前总是出现一顶肩舆,孔在和王上坐在里面,脸上春风荡漾。肩舆的外面,侍卫如林,百姓跪在两旁等着“受喜”。“坐在王上身边的那个女人应当是我啊,我的肚子里怎么这么难受,头也晕了。”为了不倒下,她赶忙抱住了身边的柱子。柱子冰凉,凉气透过衣服和肚皮进入了她的体内;凉气在她的四肢游荡,渐渐聚集到了丹田那里;凉气在丹田那里……那里有一朵凉疙瘩。凉疙瘩在胀大。突然,肚子里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放炮,一股热流顺着她的下身流了出来。
“米香娜,快来,我来月经了。”她喊着,瘫软在了柱子下面。
“新妃子在肩舆里。”他向着那个抱木桩的妇女喊了一声,便坐回到肩舆里去了。
“孔在,你探出头去,跟那个抱木桩的娘们打声招呼,问她‘你搞。”
她探出头去,喊道:“你搞。”
听听,你听听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外地人;那个抱木桩的女人点点头,让开了路。
队伍又继续走起来了。他抓过孔在的手,在手背上抚摸了几下,又两眼发直走神了:“子墨子怎么知道孔在在,新妃子不在?”
“王上,子墨子是谁?”
“就是那个给人家畫狗画牛的家伙。”
……
下过两天大雨后,那天雨突然停了。孔在和雨施正清理着孔雀窝边的雨水,在有幼雀的窝里铺上收潮的干灯芯草。这时进来了一个老年男人,青竹子一样的修长身材,长发挽在头顶上,戴着平式幞头。他是来找吃的。
“你想吃点什么?锅凉了可以烧热,饭生了可以煮熟,你说吧,客人。”
来人放下箱子,坐在箱盖上,看着满院子的孔雀:“我有不少天没吃到肉了,你能给我杀个孔雀吃吗?”
“不能,客人,对我来说,一个孔雀就是一个人。”
“我拿一个人换你一个孔雀。”他把箱子打开,里面装着各色颜料,还有画笔;他把颜料和画笔拿出来,把箱子拉展成一张桌子。桌面是白色的,他就在那上面画。
“你想要个什么人?”
“佣人,这一个佣人不够使的。”
“好,给你画个佣人。”
他开始画起来,嘴里咕噜着:“脸最好不要比她的主人漂亮,要不会遭嫉妒的;也不要太丑,要不会遭嫌弃的。脖子长一些,画师,这样人显得精神。”稍稍有些溜肩,见过柳条从柳树上垂下来的样子吗?女人的肩膀这样最好看。肚子里画进去了飞行的云彩、忙着侍候孔雀的孔在、雨施,还有房屋和院子的样子。“你有几间屋?我还是去看看吧。”他走进屋里,回来把在屋里见到的样子也画进了肚子,最后画上肚皮,封了口。只要是画进肚子里的,她都会认得的,熟门熟路,不用交代。画好了,他对孔在说:“你要想叫她脾气躁,就在太阳下晒;你要想叫她脾气绵,就在屋子里晾。我先到门外躲一躲,等她变出来你再请我吃孔雀肉不迟。”他把画幅交给孔在,收了画箱出去了。
孔在先在院子里晒她,眼看着那些颜料快干了,又把她拿去了屋里。“我以为这不过是画师开的一个玩笑,我把画放到床上就出去和雨施干活了。我俩正干着活,听见有人在门口叫我:‘在娘,天晴了,怎么不早叫醒云行呢?我的天哪,王上,我回头一看,这不就是那个画家画的佣人吗?那时我还真打算杀一只孔雀来谢他哩,叫雨施去找他,哪里也没见着他。你说的可是这个画师,王上?”
……
“王上,有一个画师的影响越来越大了。他给没猎狗的猎人画狗,那狗就能满山满峪地追逐野兽;他给买不起耕牛的农人画牛,那牛套上牛轭就能拉犁;他还在荒山上画出能治百病的药草来。如今不少百姓都拿他当王,神龛里敬着他的牌位,却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有部队吗?”
“没有,只有一帮穷百姓。”
“都是些泥点子,再多也没有什么大用处。去几个人把那个画师找来。”
“我就是画师,王上。”下面站着一个清癯的老头,穿着一件灰袍子。袍子上沾染着五颜六色的颜料,看上去像一只野山鸡。
“画师,你打算给皇宫里画些什么?”
“皇宫里什么都不缺,王上,什么也不需要画。我只画人家缺少的。”
“你给我画个肖像吧,我还缺个替身。”
“你会有替身的,王上,不久就会有一个死来替代你的活。”
“我一听这话气急了,我的爱,孔在。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对我如此无理过,我推翻身下的椅子,操起案上的宝剑用力向画师投过去……”
这时,肩舆外传来了欢迎王上光临的礼炮声,防粒子弹部队到了。王上撩起肩舆的帘子,指给孔在看沿着山崖支架起的一口口大锅。从山那边把大河里的水引注到这些锅里,锅底下正燃烧着巨大的木柴。锅里沸水蹦腾,黑烟和蒸汽直上霄重;山下犹如黑夜,火光把岩石烤得訇然炸裂。
“这是干什么的,王上?是在给部队做饭吗?”
“这是防粒子弹用的。”
“什么是粒子弹?”
……
“王上,秦国想称霸世界,他们研制出了粒子弹。”
“什么是粒子弹?”
粒子弹是一种看不见的透明粉末,它借着风力吹向王的国,由于它太微小了,肉眼看不见,皮肤也感觉不到;它能进入每一个空间,一旦它在王国里漫延开来,形成一个整体后便开始凝聚。瞬息之间,正在街上走路的人走不动了,脚离开地皮,手甩到身后却不能走了;正犁地的农人还保持着犁地的样子也不能犁地了。整个王国都被凝结成了一个透明的固体。
“我们怎么样办,国师?我们不能干等着被秦国人凝结成固体吧?”
“王上,科研所研究的方法是:秦国在我们的西北,只要不刮西北风粒子弹就对我们造成不了威胁,刮西北风时我们就燃起大火把水烧沸,把水蒸气送到天上稀释过来的粒子弹。等我们自己研究出了粒子弹,我们就可以和秦国谈条件了,反正也会刮东南风的嘛。”
……
“我看见鲁班过来了,我要下去听听他的汇报,免得他走到肩舆前看见你。”
鲁班僵直地坐在木马上,看上去像截木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王上的肩舆,一只手在衣兜里摸索着。那里面有一朵干花,花托都让他摸散了;这是一朵干的多籽草的花,是他送请柬那天孔在无意间扔到他肩上滚进兜里的。“我没有扔掉它,孔在,我留着它,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就像……肩舆——过来了。”木匠大臣鲁班自言自语着,他有自言自语的毛病。肩舆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里;有阳光的那半边阳光闪着金光,有阴影的那半边像是水里落进了灰。“孔在,我既相信你在肩舆里,也不相信你在肩舆里,现在肩舆停下了,让我去看个分明。”木匠大臣鲁班自言自语着,催动了他的木马。
“鲁班,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粒子弹?”王上从半道上迎上来,一手抓着木马的耳朵,一手按着鲁班,不让他下马。
“王上,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主要是咱们山上缺少能制成粒子粉的石头,还缺少一种能黏合粒子粉的树胶,没有这种树胶粒子粉不能凝结。”
肩舆里坐着的那个女人是孔在吗?先会王上掀开帘子时鲁班只看见了一袭黑纱。那袭黑纱仿佛是一群饥饿的蚂蚁,正一下一下地吞食着他的心。
“王上,你冷不冷,要不要我去肩舆里给你拿披风来?”
“看看你烧的大火,差不多快把我熱死了。今天不是没刮西北风吗?”
“是演示给您看的,王上。眼下木头越来越难弄了,附近山上的木头都砍光了。”
木
有一天,皇宫的门前来了一个外地人,说要去王的城,有人告诉他这里就是王的城;他又说要去皇宫,有人告诉他这里就是皇宫。“你脚下站着的地方就是皇宫的前门,我就是皇宫的守卫。”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红袍子,扎着腰带,腰间挂着一把剑。听说到了皇宫的前门,外地人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盘腿坐到地上,从肩膀上拿下一个包袱,拿出一个窝窝头,往窝窝头上撒了点芝麻盐吃起来。外地人正吃着,一只肩舆从他旁边擦肩而过,后面跟着一支队伍。从肩舆里扔出一块糖块打在了他的额头上,又从额头上滚到他脚下,外地人不知道是糖块,看了一眼,继续吃他的窝窝头。那个守卫踱过来,从他脚下拣起糖块,帮他剥去包裹在上面的爱神草叶。“这是王上给你散的喜糖。”那个守卫说。外地人接过来在舌尖上舔了舔,继续吃他的窝窝头。很快,窝窝头吃完了,外地人把包袱重又背回肩上,边舔吃着喜糖边向皇宫走去。刚迈出两步额头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被弹了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堵城墙挡住了他,从里面传出了那个守卫的声音:“你去另外找门吧,这里已经不是门了。”
外地人不明白:“刚才你不说是门的吗?”
又从城墙那边传过来守卫的话:“王上到哪城墙就砌到哪。”
外地人从中午走到傍晚,再也没有找到皇宫的门,他见前面有一座山,山石上写的是不周山,便向山上走去。刚走到山腰间,听见有人在唱歌:
有嘴无心兮腹内空,
腹内空兮叮零咚叮;
叮零咚叮兮民不聊生,
民不聊生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猫逮老鼠……
歌声像裂了缝的大笛,嘶哑,高调,跑风。外地人停下脚步,张着两眼去寻找唱歌的人,山道寂寂不得见。猛丁儿有一个黑瘦的人落到他的面前,把他吓得往后一跳,同时扬起了手中的棍子。黑人绕着外地人转起圈子,嘴里唱着:“硕鼠硕鼠黑猫捉之。”外地人也随同黑人转着圈子:“俺可不是硕鼠,再说俺硕鼠打跑你。”黑人見状上去拦住他的胳膊,说:“不要打,不要打,我是画师,有个叫子墨子的,听说过吗?”
他好像听说过。他刚步入王国的那天,肚饥难忍,走进一家农户讨吃的。那家的主人说:
“原来俺们这里生活还算过得去,缺了什么画师给俺们画。前几年他给俺们画的牛到现今还使着,只是有些老了,耕一个来回就得歇一歇,满心希望再叫他画一头,听说他已经死了。”
……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外地人问。
“我已经死了。”
“你是怎么死的,画师?”
“是王上把我杀死了。”
……
“画师,你的死注定要比我来得早。”王上说着,拿起案子上的剑向画师投去。剑尖穿过画师的灰袍子,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弯了弯腰便倒下了,两只手抱着胸前的剑柄,鲜血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我伸出手去,想画出我的形状来,以便逃生。刚画出了我头部的一个圆,我的手指再也伸不到我眉眼的高度,也伸不到我鼻子的高度。这时我听见国师喊道,侍卫,快去把他画的圆抹掉。听了这话我有些害怕,慌乱中在下巴的上端又画了一道线,便使出最后一口气把画吹了起来。好在我还是画上了我的嘴,我在大殿的上空狂笑一阵,在侍卫的箭雨里逃了出来。”
“画师,你现在还能画吗?”
“不能画了,我要能画我就给你画一道宫门了,省得你找来找去地找不到门。”
“我还要你画一把刀子,我要杀了王上。人家说他把俺闺女抢进宫里了。”
“你要真有杀王上的心,你可以用我这张嘴。”
“怎么个用法,画师?”
“王上最恨我这张嘴,你拿着我这张嘴就说献给王上,到时候你就刺杀他。”
“王上,有个外地人要见您。”
“他见我干什么?”
“他说他捉到了子墨子的嘴。”
“那还不赶快叫他进来。”
他看见进来了一个外地人,穿着一件脏袍子,头上包着一块落满浮土的布,肿着两只眼泡,下巴上挂着一圈子黑胡子。陌生人两手兜在胸前,抱着一个有提梁的茶壶一样的东西,乍看上去像只得了银屑病的黑猫。噫?看着倒有点像子墨子的嘴,和我那天去防粒子弹部队的路上见到的那个家伙的嘴还真有点像,这么说还真叫他捉住了?他看见陌生人站住了,弯着腰要行礼。“免了免了,壮士,你再往前走近些,唔……让我看看他是不是子墨子的嘴。”陌生人一直往前走来,走上两级台阶,站在了王上的红木案子对面。大臣们在下面看着,除了国师,还没有哪个大臣敢走到台子上去,敢离王上这么近过哩;这老小子,看样子他也很紧张,是不是?两个鼻孔张大了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你在哪里捉到的?”
“在不周山,王上。半夜里他喝醉了,嗷嗷地唱歌。开始俺还以为他是只偷嘴的猫哩,把你散喜扔给俺的那块糖扔给了他,谁知糖块一进到他的嘴里,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睡着了。今儿一大早有个砍柴的人对俺说,他是子墨子的嘴,送你这里来能换钱使。”
“你能叫他说话吗?”只要他能说话就是真的;茶壶……或者黑猫……说不了话。
“能,王上。”陌生人说着,掀开子墨子的嘴,从里面把糖块拿出来,又把王上的茶给他喝了两口。茶水在子墨子的嘴里咕咕噜噜地响了两声,噗地吐到了王上的案子上:“可怜那些孩子的亡灵,半夜里来找我,骂王上是……”
陌生人没等子墨子的嘴说完,便把糖块又塞进了他的嘴里,那张嘴紧跟着闭上了。“他害怕甜,王上,甜一到他嘴里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唔……唔。”我的侍卫们怎么没想起来喂他糖呢,看他那张茶壶脸就喜欢吃糖:“壮士,拿过来吧。”
陌生人双手托起子墨子的嘴,把子墨子的嘴一直送到王上的胸前。王上伸手要去抓那根弯成个提梁似的脑壳线,只听得子墨子的嘴里咯啷一响,当啷一声从里面跳出一把刀子,刀尖直对着王上的胸口刺来。王上吓得身子一软,错过了刀锋,刀尖划穿了他胳膊上的衣服。由于用力过猛,陌生人的上身趴到了案子上,等他再起身去刺时,国师的大拐杖已经打到了他双腿的明骨上,早已没有了王上的影子。
从御花园回来,孔在走到“不安灵魂寄生所”前,听见从里面传来了嗡嗡声,便停了步子向里张望。
第一次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她还以为那是只大蜂箱呢,从格子网眼里向里看了看,只见里面迷蒙一片,杂间着一颗颗亮点,都在快速地旋转着。
“后宫里还养蜂吗,王上?”那天他们刚从防粒子弹部队“散喜”回来。
“这不是蜂,我的爱,都是些不安分的灵魂。”王上也顺势趴在格网上往里看,一只胳膊搭在孔在的肩上,手指肚触在她的乳头上画圈子:“最亮的就是最不安分的灵魂,跑的速度也最快。”
在王的国家里,七岁以上的男孩必须入庠上学,他们统一学习由国师编写的课文。学成后,学过的课本再收回国师这里。国师把这些课本放在古炉里炼,直炼到课本粉化成灰,再把灰倒出来在水里淘,灰粉淘尽后,淘器里便留下了像鱼的眼珠大小的晶体。这些晶体就是那些读书人不安分的灵魂;它们被课本上的文字吸收到竹简上,竹简炼化后它们就结成了颗粒。由于人的不安分是有区别的,所以晶体有大有小,有弱有强,往往是强的带着弱的转,发出嗡嗡的声响。“王上,收取这些不安的灵魂有什么用?”她觉得它们怪可怕的,整天在里面一味地奔跑。“国师说人有两种灵魂,安分的和不安分的,把不安分的提取出来就只有安分的在人体内了,这人就听话,社会便太平。”
那些不安分的灵魂一刻不停地奔跑着,有时两个碰到一起,便互相缠斗起来,过一会又彼此分开,再接着奔跑。初次听时,只能听到里面有一种嗡嗡的运转声,好像有一只鼓风机在不停地吹。听得久了,便听出了声音里的抑扬顿挫来,犹如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们的吟哦……这个说,受宫刑……那个说,假亦真……这个说,俺春梅小肉肉……那个说,人肉的筵宴……哈哈哈……
孔在正听着,用力去分辨那些声音的意思,突然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大动静……大动静震动着耳膜。怎么?这么大的动静!这该是一个多大的不安分灵魂弄出的动静呢?孔在吓了一跳,慌忙离开了“不安灵魂寄生所”。
那儿……门廊那儿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原来那大声响是从那影子里传来的。从那里走进来一个武士,穿着铁甲,头盔上的羽翎闪着流光。一直走到她身前,武士把头盔摘下来,羽翎像狂风中的稻草摇晃着。她这才认出这武士是谁。
“我的王上,你怎么穿上铁甲了?”
“我的爱,孔在,你这一问我才感到自己害怕了,这是国师叫我穿的。我刚才遇到了刺客,国师说我的敌人还没死,还会再来刺我,叫我穿上了这劳什子防身。”
“那刺客是哪里的,王上?”
“孔在,我的爱。我真该谢谢你,那刺客是个外地人。他说他是从宋国来的,来寻找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被我抢进宫里了;他的女儿就是你,孔在。”王上边说边扶着她的肩头,摇晃着一身铁片子向房间里走去。一只鸟从门廊里飞过,两爪在羽翎上落上一落,羽翎一晃荡,它又飞走了。
“你说的是我爹吗?他是不是有两只像我一样好看的大眼睛?他的鼻尖上有一颗黑痣,小时候我最喜欢摸那颗黑痣了。”
“是,他说是你爹。他说:俺杀你是因为你把俺闺女抢进宫来了,更叫俺生气的是你的皇宫没有门,这算他妈的什么皇宫?子墨子的嘴说你拿着我保准能进去,你进去就刺杀王上。”
“你把我爹弄哪里去了?”
“我叫人把他送到你家里去了。临走时我对他说,我告诉你外地人,我本来该杀你的,看在你女儿孔在的份儿上不杀你了,你去她家吧。”
“谢谢你了王上,他当刺客,你要真杀他,我也无话可说。”
“这怪不得他,都是他妈的子墨子……”他的额头上出汗了,汗水顺着鼻沟……痒,他举起胳膊上的铁片子擦了擦。
“逮住子墨子了吗?”她把袖子举到他脸上,也帮他擦了擦。
“没有。都忙着捉你爹了,让他跑了,临跑还狂笑了一阵子。我的母亲啊,多亏你关键的时候把那把最恶的刀子拨到了一边,没有伤到我的要害,也没有伤到我的皮肉,只是割破了我的衣服。”
你知道吗,孔在,光线过于明亮反而不利于钓鱼,鱼从水下游过能看见河岸上的人影子,看见人影子它就不来吃食了。他探着头四下里寻目,看见了,那里……有片阴影:把鱼钩扔到阴影里去,孔在,那边有棵椿树投下的影子,把鱼钩扔到那里去。
孔在,如果你看见钓竿那头弯下去了你就拉线。他把鱼竿插到地上,把她的手放到鱼竿上,接着往另一根鱼钩上挂好鱼食,便跑到五米外另一片阴影里去了。阳光像面铜镜照亮了水底下的杂草,大头蜻蜓在水面上飞,看见那些杂草便斜飞下去,一冲一冲地日那些杂草。大鱼就是在这个时候吃掉它们的。他静静地观望着水面,仿佛看见一条大鱼冲出水涡向这里游来。大鱼啊,这儿有好几只正在日水草的蜻蜓,你快来吃它们吧,再说鱼钩上还有一种叫蚯蚓的美食哩。蚯蚓不但美味还能治病,你不是在咳嗽吗?我都看见你两腮咳出来的鼻涕清了,快来吃吧,它能治你的咳嗽,收你的鼻涕清。
这时背后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急,呼啦呼啦踢踏着芦苇……王上……王……他回过头去,看见国师正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喘着粗气,胡子被拉扯得像芦苇的乱根。
“王上,秦妃生了一块铁。”
“啊?……啊。”他连钓鱼竿也没收就回去了。
………头发变白了。
仅仅两天,头发几乎全白了。这之前它们还是黑的,钓鱼那会儿他还在水里看到过它们,黑的,映在水草上,显得更黑,闪闪发亮。可这会儿几乎全白了,像一只老山羊老迈的脊毛,干枯、稀疏、老朽,他几乎要哭了。“我几乎要哭了,母亲,我知道你不希望看见一个王上在哭,你希望他强大,他的王国强大。难道说你把那滴泥点子变成铁块就是为了让我变得强大吗?我明白了,跟您老说说话我心里敞亮多了,我知道该拿这块铁怎么办了。”
那块铁还在他的案子上放着,用黄布包着,沾在布面上的血块已经干了,如同从那块铁上掉下来的铁屑。刚抱来的时候他摸了摸:“凉的,国师。”
“御医说生下来就是凉的。”
“为什么生了块铁呢?”
“御医说是抱铁柱而受的孕。”
“无人可抱而抱柱。”
“您打算怎么办,王上?”
“不知道会不会又是秦国的新花样。我打算叫铁匠的王拿去打造一副母子剑,母剑挂在宫里,子剑送到对秦的边关去。”
“臣之见,王上,秦国正在打赵国,眼下还分不出精力打我们。”
“就这么定了,国师,我母亲也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都下世三十年了,王上,死人不管活人的事。”
“我母亲从来就没有死,你知道我母亲是谁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王上?她就是挖藕的那个老太太。”
……
“你不好好挖藕,你又干什么去?”
“人家对我说县城里在造反,我也想造反去。”
“我看你還是好好地挖藕吧,挖藕也饿不死你。”
“也撑不着我。再说南霸天吃了咱三年的藕连一个钱也不给咱,不就凭着他有权有势吗?”
“你也想有权有势?”
“我也想有权有势。”
“你去吧,不过你这一去别再回来了,也别认我这个娘了。”
……
“国师,你这样对我说话太无理了,谁是我娘我还不知道吗?”
“对不起,王上,都是话赶话挨的。咱还是说拿这块铁怎么办吧。”
“我说的那个办法不行吗?”
“让我去看看卦象吧,王上,看了卦象再说。”
“好吧,你去看看卦象,也请各位大臣商议商议,看看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呈上来。”
房门吱嘎一声推开了,从敞着的窗户里吹过来一阵风。风显得潮湿湿的,是不是要下雨了?要下就下吧,使劲下吧,老天,能把那块铁冲走才好哩。已经到申时了吗?有这么快?看起来是到了,那个推门进来的人就是国师,是我叫他申时来的,午时那会儿他来过一回:“鲁班说,王上……”行了,行了,我头疼,国师,想吃了饭睡会儿觉,你到申时再来吧。
他把散乱的头发向后抿了抿,回头看见国师脖子上挂着个放大镜进来了。没见过这么丑陋的人,可智慧偏偏长在丑陋者的脑子里,你能有什么办法:“国师,大臣们是怎么说的?”
“王上,防粒子弹大臣鲁班说,如今王的国里道德沦丧,靡靡之声盛行。孔雀在大街的半空中交配,引得众人旁观;有个理发师因忙着观看,竟然把正在理发的人的耳朵割了下来;不懂事的孩子过家家都在模仿孔雀交配的动作。长此下去,人沉沦在淫乱之中,离亡国就不远了。”
“禽兽之交本来就不避人,谁没见过在大街上交配的狗?从先祖到如今已有几千年了,也没见有人在大街上干那事的。鲁班过虑了。”
“王上,鲁班还说,有个人告诉他,那人亲眼看见有一只孔雀脖子上挂着子墨子的嘴飞行。他赶紧拿箭去射,射出的第一箭差点穿过孔雀的尾翎,等再射出那第二箭时,孔雀已远得不可及了。王上,先前咱私下还纳闷来着,这子墨子的嘴没有腿脚怎么行走的呢?原来是那孔雀给他当了腿脚。”
“孔雀为什么要给子墨子的嘴当腿脚?”
“王上,听说那子墨子曾给孔在画过一个佣人,那佣人喂孔雀粮食。”
“孔在对我说过这事。你说怎么办,国师?”
“清除了孔雀,子墨子就寸步难行了。”
“那就把孔雀清除了吧,國师,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关于那块铁卦象上是怎么说的?”
“王上,卦象上显示出来的是尖锐之物,但不是兵器,兵器是对外的,出现的气是冷气,对应色是白。本卦象对内,出现的气是热气,对应色是红。属刑具。”
“是偷盗之刑,还是奸杀之刑?”
“王上,防粒子弹大臣鲁班说,现如今王国的民众生活虽不富裕,但吃穿之物尚还不缺,不缺,就不会有偷盗;不缺,便能有温饱。温饱思淫欲,淫乱之象是危国害民的头等乱象,必须施以重刑。他建议用那块铁打造两种刑具:宫刑和木马刑。男女通奸一旦被捉,男者,施以宫刑,女者,施以木马刑。”
火
她走出皇宫,又一次来到街上。四周阒无一人,空气清新,月亮还和那天的那个月亮一样,只是上面多出了一层黄色的薄云,显得朦胧易碎。她还是穿着那件有爱神草卷叶纹的袍子,好像她那天的散步没有被王上打断,她从恩泽街和布福街的街口一直走下来,走到了宫墙外面,在宫墙外的柳树下看了会月亮,这时正打算原路返回呢。
……
“孔在,局事乱了,自从秦妃生了块铁,国师和鲁班两个都跟我做起了对头。鲁班说秦妃生铁,说明宫里一定有不合人伦的乱象,他要带着防粒子弹部队的官兵来‘清君侧。国师扬言再不叫你离宫他就把那些‘不安分的灵魂放出来,让世界大乱。看样子鲁班也知道你在宫里了,你还是先出去躲躲风头吧。等风头过去我再想法叫你回来,我打算用公开招聘的方式,让厨娘去喂奶牛,你来接替她当厨娘。”
……
是谁黑天半夜还修修补补的,虽说响声不大,还是把人聒醒了。好像是谁的鞋模子坏了,生出了一条裂缝,用核桃夹子敲一敲吧,别把别人惊醒了。声音用一块布挡上了,可还是能清楚地传出来。雨施从被窝里探了探头,想看看是不是云行弄出的声音,屋子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好说起话来了:“云行,是你在敲打鞋模子吗?”“没有,雨施,我什么也没敲打呀,我的鞋模子是昨天新买的,我还给你捎了双袜子呢,你忘了?”“我听见有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修鞋模子。你没听见有什么声音吗?”“没有。你别说话,让我仔细听听。”云行把头伸出被窝,闭上眼睛听,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好像有人在敲门,我去看看。”可能是班爷在找在娘,这些天他找她都找疯了;她穿上袍子跑到大门后面:“是你吗班爷?在娘还没回来呢。”
门缝里贴上来一张嘴,一股清香的气流传过来:“我是在娘。”
唉呀……呀,门哗啦一声开了。
“在娘,你可让我想死了,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是。”
她进了家,先去看那些孔雀。孔雀在西墙上挂了一排溜,僵直的羽毛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一个活的也没有了,在娘,都被他们杀死了。”“那还留着干什么?”“等你来处置。”“把雨施也叫起来,把孔雀埋了吧。”
拴孔雀的绳子系高了,她手扶墙壁,站到凳子上,看见鲁班的操作间里还亮着灯火。她边解绳扣边和云行说话:“班爷这么晚了还在干活?”“听说在打制木马。”“他不是有木马吗?”“他可能还想再打个吧,听说他的技术越来越精进了。”
她嗯了一声从凳子上下来,把死孔雀扔进雨施刨好的坑里。也许他骑着的那个坏了吧?谁知道呢。王上说……“云行,我爹住在哪个房间里?”“你说是谁爹,在娘?”“我爹。”“没有,在娘,一直没有人来。”
下雨了。雨滴叭啦叭啦打在树叶上,把树叶打得摇晃起来,犹如波涛中的小舟。“孔在,这时候你在干什么?你看我这不是在说傻话吗?下雨了,你能干什么,你肯定是在照顾你那些孔雀。又该到孔雀下蛋的季节了,它们的身子下面得铺上又软又干的灯心草,着了凉它们就不肯下蛋了,不够温暖蛋黄就不能生成。这些都是你对我说的吧孔在?我都记住了。等过了这阵子,鲁班和国师不跟我闹别扭了,我就把你弄进宫来,连同你那些孔雀,到时候整个后宫里都是孔雀飞翔的影子,天蓝得透明……”雨越下越大了,小舟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你晃什么?王上,你肯定是喝多了,要不要叫米香娜给你送茶来?”
他睁开眼,看见秦妃正拿胳膊肘撑着身子对着他说话。自从她生了一块铁,她一下子气壮起来了,每个晚上都要他陪着睡,不高兴了还恶语相向。“不用。”他翻了个身,“孔在……”
“你怎么穿起铁甲来了,王上?你想喝茶叫米香娜给你送来就是。”
“我头疼,想出去走走。”
他出去了,穿过养心殿,一直走到后门那里。这后门是开在宫墙上的,涂着和宫墙一样的颜料,从外面看没有人知道这里有扇门。他接孔在和送孔在都是走的这扇门。这扇门只有他自个儿有钥匙……没忘了带钥匙吧?他捏了捏铁甲下面的衣兜,硬硬的还在,好,他出了一口气,要是没在他还得回去,多麻烦。
他来到街上,天气多晴朗,空气多清新。原来没有下雨,只是风把树叶子刮得哗哗响。
她已经有两天没睡好了,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脑子里都是醒的。屋里黑乎乎,院子里静悄悄,再也听不见孔雀的咳嗽声了。一准是王上叫人把它们杀死的,她想恨他,可就是恨不起来。她渐渐自言自语起来了:他肯定把你爹喂鳄鱼了,你不恨他?那些鳄鱼张开大嘴,呱达呱达地吃着你爹的肉,嚼着你爹的骨头,你不恨他?“别说了。爹啊,我这颗心怎么就恨不起来呢,鼻子里总是飘着‘醒酒剂的气味,这气味和他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时候她听见了铁片碰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这声音有多么响啊,他一定是迈着大步气宇轩昂地走来的,并且高抬着头,无视一切生灵的样子。
铁片声在门口稍一停顿,马上传来砰砰砰三下敲门声,声音细窄,一定是拿剑尖敲的。怕惊醒了云行和雨施,她赶紧跑出去开门。
“孔在啊,没有你我睡不着觉,我找你来了。”
他把铁甲衣挂在墙上,剑放在坐榻上,钻进了热被窝。两人正要睡意迷蒙,远处传来马匹走动的声音。“是巡逻队,王上,离这里还远呢。”不,这不像是一般性的巡逻,马蹄子上包上了布,听上去很远,其实已经很近了,他打仗的时候可没少玩这着儿。“谁会来夜袭我呢,妈的,我还是小心点的好。”他穿好铁甲,坐在坐榻上,一手拿着宝剑,一手在被窝里握着孔在的手;被窝里又温暖又柔软,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骤然间外面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和人的喊叫声,喊叫声一过,院墙外顿时火把高照,院子里亮如白晝,连后窗那儿也发出了火光。他站在窗户旁,轻移脚步,铁片啪啪有声,手握宝剑在观察外面的动静:“好,真好,终于又有了打仗时的感觉了。噫……”他看见有个巡逻队员站在马背上,蹬上墙头跳进院子,脚刚沾地,便跑去打开大门,没等门外的人进来他又向屋门跑来了:“嗬,好,好,来了一个送死的。”来人才要伸手推门,门却自己开了,他看见王上就站在他的对面,一时惊呆了,拿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王上后退半步,抬手一剑刺中了那个站在门口的人的脖子,鲜血溅到了铁甲上。他抽出宝剑向门外走去,在院子中央碰到了迎上来的鲁班,他说:“鲁班,那个男人被我杀死了,后面的事你看着办吧。”
她浑身滚烫,热得像块铁,涂抹到皮肤上的草汁马上干了,草屑像雪片那样卷起来,纷纷落到床板上。云行用毛刷把她身上的草屑刷干净,接着再往她身上涂抹草汁,涂上的草汁立马又干了。
“在娘,难怪你这么热啊,要知道那些铁钉都是用火打成的,它们冒着蓝色的火苗,看上去是冷的。那些狠心人把你架上木马的时候我在一旁看见了,木马背上满钉着又尖又长的铁钉,他们让你光赤条地坐到那些铁钉上。你当时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什么吓住了,瞪着两眼,嘴巴张得硕大,直到那些人摇动木马的时候你才叫起来,血也是在这时顺着你的大腿和木马的背淌下来的。我再也不敢看你了在娘,我捂着脸离开了围观的人群,赶紧回家了。我知道他们对你用完刑会把你送回来的,赶紧回家把床铺好了。”
不久,他们果然把她架来了,身上还裹着那件有爱神草卷叶纹的袍子。她躺在云行给她铺好的床上,嘴里喃喃着什么。“你说什么,在娘?热?冷?”她没说热也没说冷,便闭上嘴不说了。云行伸手摸了摸她的袍子下面,想看看是凉是热:“我的天老爷,在娘,真和火炉里一样,我都闻到手上的焦煳味了。”云行马上把手抽回来,把孔在的袍子解开,让她光溜溜地躺着。她还是热。
“我听见有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扔下小锤拿起了大锤。铁块在炉子里烧着,已经烧红了,和那些火一样红,可铁匠的王还没有把它拿出来的意思,他又往炉膛里加了两块炭。等这两块炭烧得正旺的时候他拿小锤在砧子上敲了两敲,这才伸过铁夹子把那块铁拿出来,铁末子嗞嗞响着往下淌。他扔下小锤拿起了大锤。我怎么听着这打铁声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你没听见吗?云行?”
云行没听见,她甚至都没看见她的嘴角在动。她在回答御医问她的话。“药汤喝了又吐了出来?”“是的,御医,喝多少吐多少,有时吐的比喝的还多。”“那就别内服了,改为外用吧。叫人去采几种草来,我跟你说说这几种草的名字:薄荷草、狼毒棵、鸡血藤,还有……苍耳子。把上三味榨出汁来,把苍耳子碾末,加入草汁搅拌匀,阴凉后涂抹身上。”“一天涂几遍,御医?”“不分几遍,随干随涂。”“好的,御医。”
……
喀……嚓,喀……嚓,哧——刨子的声音在黑夜里传向四方;声音的后面紧跟着翻卷起来的刨花;刨花的后面紧跟着一只只木马;一只只木马在空中……过来了;一只只木马打着喷嚏……过来了;一只只木马尥着蹶子……过来了。
……
“云行,屋里着火吗?这么多烟,还有股焦煳味儿。”雨施在厨房里熬草汁,这时喊道。
一只只木马猛丁儿……不见了。
猛丁儿……云行醒过神来了,手里还拿着涂抹草汁的刷子哩。“我的天奶奶,先会光胡思乱想了,竟忘了手里的活了。”她看见在娘身上冒烟了,连忙扑到那身上去,手脚并用地清理那些易燃的草屑,烤焦了的草末味刺激着她的鼻子。她感到那两只在娘身上忙碌的手突然没了知觉,脚下腾地着起火来。起先她还以为是在娘着了火呢,低头发现原来是自己着起火来了,火苗已经蹿到她的胸前了,她恐慌地看了门外一眼,大喊一声:“雨施,快来救我。”
“我就知道要出什么事了,我这眼皮子蹦跳得正欢呢。”雨施说着,放下正搅拌草汁的木棍,走出厨房。她看见堂屋里闪现出一股火苗,赶紧跑过去,这时云行已经化成了纸灰。灰片从屋门和窗户里钻出去,翻转着身子变成了一只只红的、白的,黑白相间和红白相间的蝴蝶;一只只蝴蝶在院子的上空集结起来 ,翻腾着红的、白的,黑白相间和红白相间的烟尘……飞走了。
作者简介:卢金地,笔名布衣。山东滕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104国道地区》、《斗地主》等。曾获第四、第五届全国文学乌金奖,首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
原载《广州文艺》2017年第4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