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落
2017-11-06几木朵朵
W:几木朵朵
P:谭彪
辛夷落
W:几木朵朵
P:谭彪
辛夷悄悄盛开,绯衣女子半倚树干。树下坟土正新。隐隐似有马蹄声,她一下子惊醒,却只有一条孤独寂寥的山路,落满辛夷。
木末芙蓉花
林中三月,春寒料峭,深山寂静,荒山野岭中唯有辛夷朵朵如霞晕染了山间。还有一缕青丝,自茂密绚烂的木兰树上垂落下来,点缀了一树娇花。
少女一身绯红,在这满树花丛中酣睡。花瓣飘落,妆点了她雪白的额头。秀丽长发披散,亦落满了片片花瓣。女子肤白唇红,杏目紧闭,肆无忌惮地趴在粗壮的树枝上休憩,全然不顾这寂静山林中是否有人经过。她是这世间唯一的辛夷花妖,早与这满树的山花融为一体。眼鼻口舌都是由这一树一叶一花化成,任风吹拂,任露水滑过。
有轻盈的马蹄声在这空谷中回响,余音绕树。少女苏醒了三分,迷糊的黑曜深瞳璀璨如星,好奇地从树上向下探望。
纤细的树条被锦簇花团压得很低,从来人的头顶轻抚而过。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骑马人的模样,苍凉的声音反倒先传入了耳朵,“山中发红萼……纷纷开且落……”,话语凌乱不成章,如同这早春灰浊的天空惹人烦厌,搅得她不耐烦地扒开了树枝,目光直直落在了马背上的人。
那一声惊呼还未脱口而出,整个人先保持不住平衡,从树上重重摔了下去。
刚好游人打马而过,她落在了他的马背上。两人四目相交,花瓣纷扬飘落。
“是你?”少女一眼便看清了骑马人的模样。那人的皱纹不知在何时爬上了他的眼角,浓密黑发亦是被灰白发丝侵占了一大半。即使如此,她还是在刹那之间认出了他。这一刹那比花瓣飘落的瞬间还短,刚好够往事如酒从似已死去的泉眼中涌出,所有情绪百般翻转,涌上喉头后却化成了一句问话。
不过二十几年光景,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似乎没有认出她,听到她的惊呼,那迟暮双眸飞速闪过一丝光亮,像极了从前少年仗剑驰马的模样,但也是昙花一现。只有他的一句话,依然如旧时,恍惚如隔世。
他说:“姑娘,你从何处来?”
共剪西窗烛
“姑娘,你从何处来?”那个时候,他和她也说了这样的话。年少的他明朗清爽,看着绯衣少女,嘴边勾起微笑。
也是这样的初春,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逍遥快活的酒歌辗转于山谷。她从满树清丽中探头而出,望向歌声的方向。少年星眸剑眉,调皮地松开缰绳,抬手逗弄头顶的辛夷,一个踉跄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他急急稳住身体,一脸后怕,随即又自顾自笑了。春日未浓,少年郎的笑容,倒是为这荒芜山野增添了几分春色。
她竟看得痴了。一不留神,便从树上摔落下来。
落英缤纷,绯红轻纱飘扬。她整个人便带着霞红跌落于少年的马背上,正好躺在他怀里。那少年的眸子深邃如夜空,星河的盈盈水波倒影着女孩凌乱的发丝。
而她竟在匆忙之间忘记隐去身形。
“不好意思!”少女满脸通红,连滚带爬从他马背上下来,花枝摇曳,似是嘲笑她。她狠狠瞪了辛夷树一眼,那树立马停止不动了。
少年亦翻身下马。“在下苏容,不知道姑娘该如何称呼?”他垂眉轻笑,一脸春风。
“奴家名唤阿芙,是这附近山户的女子,山谷春色甚浓,无事便过来看看,不曾想竟惊扰公子了。”她学着世间女子说话,心中暗暗好笑,“不知公子也是被春色吸引了吗?”
“这附近有一间草屋,是在下一朋友住所。”苏容抬手指向辛夷树后不远处一栋破陋小屋,“他远出云游,托我前来帮忙打理。”
“哦,这样啊……”阿芙掩嘴轻笑,一丝狡黠却上心头。
是夜,一盏明灯长亮于山谷。阿芙趴在树上,看窗台下少年正端坐桌前苦读。她的轻盈身躯随着夜风扶摇而上,又隐去身形落在少年桌前,樱唇轻张,吹灭了灯火。
月光倾斜桌前。他微微一愣,重新点亮明灯,又被阿芙吹灭。
如此反复几次,苏容突然起身去厨房。不一会儿他便回来了,手中多了几个馒头,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狐仙大人行行好,在下只是一介贫寒书生,还望狐仙大人高抬贵手,不要捉弄在下。”
你才是狐狸,你全家都是狐狸!
阿芙在窗台前现身,盈盈浅笑,“公子还未睡?”
苏容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明眸笑意涌出,“夜深人静,姑娘不也醒着,一个人跑到这里,不怕遇到贼人吗?”
“这里荒僻到连狐狸都没有呢,哪来什么贼人?”阿芙嗤之以鼻,从背后翻掌而出,一枝辛夷在月下盛开,“古有月下采薇,今人深夜折花,是不是很别致?”她翻身过窗进屋,随手把鲜花插在笔筒上。
“这花真美。”少年轻声说道,像是怕惊扰了这花儿。
阿芙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好奇翻了翻木桌上的书籍,苏容很识趣地解释到,“在下明年就要进京赶考,故而在此潜心读书。”
阿芙一脸疑惑,“为什么你们总是要考取功名啊?”
“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窗外,月笼山河。而他的目光坚定,“如今朝内权臣当政,地方势力膨胀,只怕到时会引起战火,连累天下人。身为国家子民,必定要挽大厦不倾。”
“那这把佩剑呢?”她拿起了那柄剑,剑身精湛,剑套残旧,剑柄上刻着宇轩二字,分外清晰。
“佩剑是我挚友赠送的。他已进京为官了。”苏容一脸自豪,“我们已经约定好,我提笔,他戎马,我们一起为天下洒热血。”
他目光烨烨,骤然点亮她心中某处混沌未开的角落。
阿芙有些意外,这是第一次她心中泛起涟漪。
她有些气恼,突然说,“苏公子,您是我碰到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令人佩服。小女心中亦希望能悟通孔孟之道,还望公子收下劣徒。”说完便要拜下去。还未成礼,她的手臂便被紧紧握住。少年眼中明亮,盈盈水波荡漾着莹白月光,竟是要哭了。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自称老师,但你想看什么书,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这荒芜之地,也难得有问道之人。”
阿芙一言不发看着他。她刚刚也只是想逗逗他,他竟认真对待了。
最后,她平生第一次,严肃地点了点头。
今夕复何夕
转眼又是白驹过隙一年春。
苏容翻身上马,回身看倚门而立的绯衣少女。
“你还回来吗?”阿芙问。
“长路漫漫。”他悠悠目光从不知阻挠为何物,“待天下太平,我带你去长安看牡丹。”
阿芙凄清一笑。区区辛夷花妖,是自出生便被困在了这寂寥荒凉的山涧里的。她轻轻咽下自己叹息,“公子再见,一路山长水远,还望保重。”
从此不知相遇便是何日,惟愿你一路平安。
涧户寂无人
那日一别,她以为再也遇不到他了。却不曾想,又是同样的辛夷灼灼,同样的人用同样的方式,在二十年后相遇。
“在下苏容,不知道姑娘该如何称呼?”他的嗓音已然低沉沧桑,不复当年爽朗。阿芙痴痴地看着他,似乎想要把他刻进脑海,填补这些年的空缺。
“姑娘?”苏容又唤了一声。
“哦哦,奴家名唤阿芙,是这附近山户的女子,最近看着山谷春色甚浓,无事便过来看看……”话音刚落,一丝苦涩涌上心头。
“阿芙啊……以前也有一个女孩,也是叫做阿芙。”苏容沉吟,“都快忘记这些旧事了。”
阿芙眼角已经泛红。她努力上扬嘴角,“先生您是一个人过来赏花吗?”
“不,我从友人手上盘下了那房子,以后就住在这里了。”他颓然抬手,遥指着当初共同秉烛读书过的茅草屋,那房子比以前更惨败破旧。那云游之人自从远行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故人不归,她也不敢再来。如今故人已归,但一切都不若初见。
“先生是一个人吗?”阿芙看向他身后的马,马背上只驮着一个干瘪包袱和那柄短剑。
“是的,在下只有一个人了。”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只有我了……”阿芙心中又是一紧。她曾听说过,那年长安,外戚参政,朝廷混乱,苏容所在的党派被打压,又被自己人出卖,几乎牵连了朝廷一大半的官员,或问斩,或被贬,或还乡。而他亦是颠沛流离了半生,最后才回到了这里。
她暗自定神,说道,“我看先生样貌清雅,想必是善良之人。小女父母双亡,先生可否收下小女为书童?平日也可相互照顾。”
苏容只是轻轻点头,那个曾经听到她想读书便双目泛光的意气少年,如今只剩下一双了无生气的灰浊双眸,一言不发扯着缰绳,带着她朝房子走去。
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阿芙连忙转身擦净。山谷辛夷浓烈盛放,却开不进人心。
纷纷开且落
那男人日复一日地沉默着,除非阿芙和他对话,他才会开口说些什么。
一天,阿芙忍不住问,“长安的牡丹有多美?我曾经是很想去见一见啊!”
“红如鲜血。”他抬手,似乎是穿过手掌看着什么,“就像断头台上的鲜血,红到发黑。连石板都被渗透,清水都洗不掉。”
阿芙不再说话。苏容看了她一眼,突然说,“比起牡丹,我更喜欢辛夷。在这样寒冷初春,还能绽放红色花朵。”
少女一听,欣喜的表情立刻出现脸上。她一抬手,一株辛夷带着暗暗幽香,被举到他面前,“好看吗?好看的话,我天天折一支辛夷放屋里。”
苏容浅笑,“我这屋里都是晦气,只怕玷污了这娇嫩花儿。”
“锦上添好花,君子配兰竹,苏大人气宇轩昂,又怎么会配不上这花儿呢?”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阿芙循声望去,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倚门而拜。门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竟是被士兵团团围住。
“不知陈大人突然登门拜访,所为何事?”苏容并不起身,眸中寒光乍起,一字一顿地说,“当年你的一句话,已经让同党血流成河,如今你是要来赶尽杀绝吗?”
“你我朋友一场,我怎么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那人嘿嘿冷笑,“只不过是安大人吩咐在下,要请苏大人赴宴,共商天下之事。”
“陈宇轩!你居然投靠乱贼!”宇轩?原来他就是送了苏容佩剑的友人吗?
苏容浑浊衰老的双眸陡然增大,不可置信地盯着来人,他止不住地全身颤抖,错愕、吃惊的表情轮番从他脸上闪现。
最后苏容像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垮了下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陈宇轩施施然作揖,“还请苏大人跟陈某走一趟。”
“不去。”
“苏大人会去的。”陈宇轩突然看了阿芙一眼。
苏容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盯着来人。那人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阿芙担忧地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细微到只有他们二人听见,“先生,您不会去的吧?”眼前的这个人,即使同僚惨遭杀害,自己颠沛流离,但是她知道,有些年少抱负,是如树扎根,不可拔去。
他静默。
“苏大人。”陈宇轩打破了寂静。
苏容忽得抬眼看阿芙,目光一扫往日阴霾,双眸烁烁看着她,明亮到让她害怕。她想起夜半陨星,那是消逝的痕迹。
“阿芙,我走了。”轻轻五字,如五雷轰顶落于阿芙心间,眼眶瞬间被泪水浸红。她跌跌撞撞倒退了几步,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
“好。”眼泪划过脸颊,她的目光从苏容脸上扫过,又从陈宇轩脸上扫过,突然一阵风吹过,不知何处扬起一阵辛夷花瓣雨,落在屋子每个人身上。待最后一片花瓣落到地上,少女消失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苏容淡定起身,进入内室,而后带着一柄短剑出来。他抽出剑,刀身映着他半边脸颊。
苏容专注看着刀锋,像是和老友拉家常,苏容突然抬头对他咧嘴一笑,宛如旧日少年模样,“你有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话音刚落,刀锋反转,直直插入腹部。
天旋地转间,往事如走马灯。
归去来兮
苏容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辛夷树下的。腹部伤口鲜血汩汩如泉涌出。他一路跌跌撞撞,模糊中看到满树绯红,终是支撑不住倒下了。
一双柔荑扶住了他。
他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阿芙眼泪汪汪,手掌轻覆伤口上。“你别动,我帮你治。”有力量灌进了苏容体内。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但她终究只是一小小花妖,运用再多力量,也无法挽留越来越弱的气息。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嚎啕大哭。
苏容悠悠睁眼,少女嘴唇苍白,额头冒汗,他一把移开了她的手。
“在下此生,命数如此。”他强撑着一口气,“我看着我的同僚死去,我不想在看着你死去了。”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此生所幸,是遇见你。”
阿芙泪流满面。脸颊轻抵他额头。辛夷纷纷飘落,仿佛要覆盖整个世间。
又是一年春。
辛夷悄悄盛开,绯衣女子半倚树干。树下坟土正新。
隐隐似有马蹄声,她一下子惊醒,却只有一条孤独寂寥的山路,落满辛夷。
秋去春来,这一年的春天,纵然漫山辛夷盛开,但阿芙知道,有一个人终究不会再踏着辛夷的芳香归来。
如果你不想阿芙和苏容就这样阴阳相隔的话,那就扫这里,阿芙和苏容新的命运等着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