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后的江村重访
2017-11-06赵旭东
文 赵旭东
八十年后的江村重访
文 赵旭东
费孝通基于这样一种研究,在经过将近半个世纪之后所提出来的“小城镇,大问题”的主张,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仍旧还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研究主题。城镇化绝不是完全的大城市化,也不是完全地消灭掉乡村。
对人类学而言,重访研究是一种方法,它是对一个人类学家曾经做过详尽田野调查的地方社会,再一次进行深入调查,其核心在于时间轴意义上的对于社会与文化变迁的觉察、体验和了悟。在这方面,重访是最容易开展的一种体现人类学历史关怀的方法,这个历史是能够真正感受到时间存在的一种事件发生的序列。在这种序列中隐含着一种变与不变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为人类学独特性知识生产提供了可行性框架,人在其中可以窥视到一种自身所处社会的改变乃至巨变。
江村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在距离江南重镇吴江县十几公里的七都镇开弦弓村,一个由费孝通最早从事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地方,人类学重访的方法得到了一种真正的贯彻和体现。费孝通本人作为人类学家最为完整的训练就始于开弦弓村,后来这个村子因为费孝通而改名为“江村”,借用了费孝通在其英文版博士论文中所确定下来的“江村”这个名称。很显然,后来“虚假的”名字盖过了其真实的名字,开弦弓村由此而改换成为了费孝通意义上的江村。
作为一个深受英国功能论人类学训练的中国人类学家,费孝通在江村做重访研究有27次之多。可以说,他完成了对自己所研究的空间断崖式、切面化、单向度社会与文化解释意义上的一种自我超越,他的每一次江村之行缀连在一起,就是一幅江村地方社会与文化生活变迁的风景画。只可惜很多人并没有真正地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江村,从一个具体的、有故事的村落变迁意义上,去体悟一种历史的改变或者转型,而只是把它们当成了一种资料搜集意义上的重访,然后去填补他们论题的空白。
实际上不仅是费孝通本人,20世纪80年代以后,他的学生们也都开始了这种有着清晰意识的重访工作。在那个时代,这倒不一定是学术研究本身所需,更为重要的是伴随着中国改革步伐的加快,需要一批社会研究者真正能够应对中国的现实存在和转变,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并解决问题。此外,这一阶段的种种变化也催生了一批热心于中国问题的研究者。当然,就重访研究而言,最为重要的便是澳大利亚人类学家葛迪斯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所做的那次重访,那是新中国建立之后一个西方人眼中江村新变化的忠实记录,影响了西方学术界。费孝通的江村重访差不多也就是在那个时间开始,并一发而不可收,中间虽有一个很长时间的空档,但是自1981年开始直到他生命晚期,对江村的重访一直没有停止过。
大约江村调查50年的时候(1986年),费孝通把这份重访江村的任务交给了沈关宝教授。沈是费孝通在恢复社会学之后指导的第一个博士研究生,他后来的调查出版成书。江村调查60年的时候,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牵头召开了一系列以江村调查为主题的学术会议。而到了江村调查70年(2006年)的时候,费孝通却已在前一年离开了这个世界,这项重访的任务被其家人委托给费孝通一名已经毕业多年的博士生周拥平。周在江村住了很长时间,带着一份崇敬之心,试图把江村70年的变化描述下来,他完成了这份任务并将其出版。这中间当然还有在英国读书的中国研究者常向群,基于江村田野调查所完成自己的博士论文。
再接下来就是2016年的“江村80年”。我依然记得当年费先生的女儿费宗惠和女婿张荣华把我叫到他们位于北京冰窖口胡同的家里,先是高度评价了《费孝通与乡土社会研究》,此书是在费孝通诞辰100周年的时候,我带领学生对于《费孝通文集》全面阅读所留下的成果。接下来他们恳切希望我们借助这种阅读去编订一份详尽的《费孝通年谱长编》,这当然是我乐于做的,没有太多犹豫就接受下来。此外,他们还希望,在“江村80年”来临之际,我的一个博士生能够去重访江村,由此真正去延续费孝通江村重访研究的学术传统。作为费先生晚年弟子,这项任务对我而言,既光荣又有着重大压力。后来,我指派2012年秋季入学的博士研究生王莎莎从事这项研究,她差不多从社会学本科、硕士到人类学博士一直由我指导。在接到这份“命题作文”之后,她马不停蹄地准备相关文献研究,并于2013年秋天到江村,从事重访研究,至翌年4月底离开,前后半年有余。
王莎莎对于江村的重访研究至少有两点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电商进入到江村的新变化;二是两头婚的新家庭模式。就前者而言,这是费孝通生前所未曾发生过的新事物。电商在当下江村人的生活中已是一种不可小视的新事物,80后乃至90后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在家里独立经营起网店。而后者是一种婚姻模式的改变,这种改变很明显是由20世纪80年代中期所推行的计划生育政策,在经历了二十几年的问题积淀和发酵所引发的,这种新模式也体现了当地人的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活与行动策略。这种新模式的细节都在本书中有所交代,其核心便是男女双方同时在各自家里准备新房,由此体现出一种“新郎讨新娘”以及“新娘讨新郎”的“讨来讨去”的对等模式。它要求男女双方要同时举办婚礼,而住在新郎新娘两家的时间也会做一种按天换算的平均分配,这在当地叫“两头走动”。而生育出来的孩子虽然大部分还姓男方姓氏,但也有因为特殊原因而第一个孩子姓女方姓氏,第二个才姓男方姓氏的案例,这在当地叫“顶门头”。原来“顶门头”完全是由男性来承担的事情,现在则男女同时都可以担当了,这恐怕是生育子女少之后的一种当地人的自我应对。换言之,这里不再是传统严格意义上的单方面倚重男方的父子轴的婚姻形式,而是男女双方都开始进入到继嗣的社会再生产的过程中来,形成双系抚育和继承的一种新的家庭结构模式。
王莎莎在江村完成的博士论文,既可看作是费孝通江村调查的延续,亦可看成是江村重访研究的第三代的传承。无论怎样,这种学术传统的核心魅力就在于一个研究者脚踏实地地到田野之中,用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去切实感受当地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了解当地人自我适应的新选择、新机制以及新途径。所有这些必然都要从实地调查中来,并从这些切身的感受中得到一种认识上的提升。
费孝通江村回访
中国的乡村研究,费孝通1939年英文出版的《江村经济》无疑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费孝通得到了现代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马林诺夫斯基的首肯。由此,中国乡村展现的不再是一种他人眼中的为了猎奇而去阅读的旅行日记、游记以及传教见闻之类的作品,而是基于对长江下游太湖岸边一个完整村落的严肃实地考察,所撰写出来的一份经典的民族志报告,这让西方人知道了一个真实发生着的中国,而不是他们对东方文化想象中的中国。
费孝通基于这样一种研究,在经过将近半个世纪之后所提出来的“小城镇,大问题”的主张,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仍旧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研究主题。城镇化绝不是完全的大城市化,也不是完全地消灭乡村。在中国土地上,有太多的人赖土地而生存,他们从土地上获得了深厚的回报,割舍不下的乡土就成为一种后来被不断勾起的乡愁。在这个意义上,土地成为他们家园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情感上可以依赖和逃向的目的地。费孝通为此留下名著《乡土中国》,而“乡土中国”这个概念的真实含义就是一个受到土地束缚的中国,这种束缚绝不是一种压迫,更不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感受,而是生活在那里的一种人与土地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以及难舍难分的情感状态。
在指导王莎莎的博士论文写作中,我尽可能地使其在自由探索的氛围中去做田野研究和理论思考。我曾经在她做田野研究期间去过一次江村,一起参加了一场当地村民举办的婚礼,一起调查了几户农民实际的生活状况,这一切都是在共同讨论、彼此分享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去督促她从今天所呈现给读者的文字方向上做的一种尝试。这种尝试,也许在博士论文写作和修改完成之后,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暂时停止下来,但是,这种尝试本身对于莎莎而言可能会成为一种持久的追求,成为其生命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无论别人如何看待,她无疑实现了一种对于自我性情的超越,这可能便是一个学者在其人生价值中最值得去书写和记忆的一笔了。
就《江村经济》而言,它的笔调是明快且简洁的,但其中也隐含着一位本土研究者对中国最为底层观察之后所表露出来的不满。这种不满使得费孝通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农民生活处境的制造者究竟是谁,应该如何去劝慰这些制造者的良心发现。因为在费孝通的视野中,他所注释和觉悟到的便是好端端的良田沃土,就这样一点点被现代文明大刀阔斧的步伐所吞噬掉了。这种乡土社会资源“水土流失”所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一种乡村生活完整性的丧失。实际上,“村将不村”的局面在费孝通研究江村之始就已悄然发生,并一直持续到现在,未来还会延续下去,更加难以摆脱。
乡村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一个各种力量汇聚于此的实验场。在那里,一种先入为主的发展理念在影响着外来者对于中国乡村的理解。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论是深藏于内心的深层心理结构,还是外露于言语的话语表述,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中国农民生活本身,认为那里一定是存在问题的,是需要“他们”这些外来“乡村建设者”去加以改造的。为此他们才可以毫无阻碍地走进乡村,并凭借一己之见,指手划脚,摆布乡村。而“乡村成为问题”几乎成为这些人先入为主用以说明自身存在价值、道德高尚的紧箍咒,并随时将其抛向他们所选中的乡村。乡村由此在他们下了一番力气的规划和建设之后,真的可能发展或者进步了,但也真的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乡村了,而成为了发展者眼中理想他者的一种模塑或猎物,在那里出现了高楼大厦,出现了车水马龙。
费孝通江村回访
2014年深秋那次去江村,我曾听闻,村里的孩子们都被送到镇上中心小学或者更远的地方读书。每天早晨,家里预备的高级轿车专门送他们到学校,下午放学再接回来,并且早晚在乡村都会出现令人烦心的堵车局面。为此,我惊讶于一种只有现代性驱力之下才会出现的魔咒般的改造能力:人们因此会在生活上方便很多,闲暇时间更多,但人们忧愁的事情似乎一点也没有减少。他们忧虑孩子的读书、孩子的发展,更忧愁于何时可以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这种工业化道路确实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变,但巨变背后,实则深藏着一种对于维持这种高品质生活确定性的莫名担忧。基于地利,今天的江村人显然不需要外出辛苦打工,就能过上比较优越的生活,但他们却不得已一下子转变成为外来打工者的雇主、房东和中间人。这恐怕是他们之前未曾想到的一种生活方式,但在今天都实际存在,并且,这种转变似乎每天都在翻新。
在此意义上,江村的存在无疑成为观测中国半个世纪乃至更长时间发展变化的一个晴雨表,但江村的发展绝不可能完全代表中国。究其原因,“中国”的含义绝非单一性的存在而是多样性的包容。中国有着千千万万个乡村,这些乡村因其所居住的人的差异而体现出千姿百态的样式。晚年的费孝通曾经提出了“多元一体”的概念去应对“江村能否代表中国的论争”。这个“多元”无疑是实实在在、毋庸置疑的,而“一体”则是一种文化认同意义上的建构,它具有一定的抽象性和容括性。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抽象性,才可以把多样性的差异统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一体性的存在。江村发展的故事告诉我们,江村必然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它不可能涵盖中国所有的差异性存在的乡村,但它可以成为理解中国近80年来乡村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凭借这条富有启发性的线索,我们可以找寻到打开其他乡村发展模式差异性、困顿性和瓶颈性的钥匙。
曾几何时,西方以彻底的抛弃乡村为代价,完成了他们城市化的现代发展之路,但无疑为整个人类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在他们的忏悔声中,我们需要一种文化自觉,也就是说,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快地走向单一化的拥挤的现代之路。为此,我们要保留一份乡村自我发展的、氛围宽松的文化遗产,即我们没有完全抛弃掉乡村,更没有把乡村看成是一种问题之所,我们尝试着让乡村人去发展出来一条自己改造自己以适应现代发展的道路。这恐怕就是费孝通当年在江村的调查,在云南禄村的调查,甚或是最早的在金秀瑶族的调查,都试图要去加以说明和倡导的。从很早的时候起,费孝通的田野实践就在尝试着走一条用乡村去教育城市的发展之路,这条路的不断拓展,也许就会在今天太湖之滨的江村结出硕果,并通过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的重访研究,为我们所切实地感受到。
今日江村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