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爹来地是娘(一)
2017-11-04阎雪君
编者按:长篇小说《天是爹来地是娘》以金融扶贫为主线,通过一个乡村、一群乡人、一个弃儿的故事,深刻揭示了社会转型时期的美丽与丑陋、失落与救赎、激情与坚守等诸多思想的碰撞。在精准扶贫的现实语境下,塑造了金明炜这个一心为了乡村发展、为了百姓脱贫的基层金融干部形象,弘扬了以民为本的主旋律。题材独特,故事曲折,人物性格鲜明,生活气息浓郁。
从本期开始,我们将连续刊登《天是爹来地是娘》浓缩版,以飨读者。
(1)
时间是公平的。普通的日子时常像微风一样消散,难以留下什么痕迹。特别的日子不是因为时间特殊,而是有奇特的事情发生。
阳光很暖,静静地照着。金炜明一行正前往香水沟村。
金炜明从首都来,在清河县挂职副县长,专门负责金融扶贫工作。
据他的养父一次酒醉后说,金炜明其实出生在清河县一个当地的乡村,就是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想搞清自己的身世。这次听说单位扶贫在他家乡,就自告奋勇来了。反正这种远离首都,离妻别子,深入基层,一走就是几年的营生,别人也不跟他争。单位也是考虑到他人熟地熟、水亲土亲,工作起来方便,就批准了。
这次随他一起到扶贫试点香水沟村的,有县扶贫办主任,县农行行长,县人民银行行长,县银监办主任,还有县里邮政储蓄银行、村镇银行等单位的负责人,县农村信用联社主任陆正没来,请假说有急事,也没说具体啥事,有点神秘。
起伏的黃土丘陵,铺满了绿绿黄黄的庄稼,远望,就像一个个饱满挺拔的乳房,肥沃甘甜的乳汁滋润着一辈又一辈的农民。空气极好,伸手搂一把,使劲儿一攥,贴到鼻前一嗅,竟湿漉漉的,香。
面包车在黄土路上颠簸。路边山坡上飘过一群白云似的绵羊,羊倌那沙哑得直掉土渣的山曲曲便顺着沟壑拐弯抹角地悠了过来。
突然,在山路的拐弯处冲出来一辆手扶拖拉机,车厢里挤满了手拿白色小旗的村民,车辆上方拉了条横幅——信用社还我血汗钱!这些人虽然打着白色条幅,可一群人挤挤搡搡,有说有笑的样子,好像去赶集。
特别奇怪的是,拖拉机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色悍马车,开车的肥头大耳,嘴里还叼着雪茄。在乡土小路上,竟然颠簸着世界名车,确实让人感觉不协调,但当地人都习惯了。当地的煤老板们大都喜欢悍马和宾利,觉得有面子、有派头。旁边的人悄悄说那个开悍马的胖子就是当地的富豪郝利仁。
郝利仁看见对面来车,也不避让,仍然横冲直撞,把金炜明他们的车子逼出主路,然后眼皮都不撩,扬尘而去,只留下一股股尘土烟雾,呛的一伙人直咳嗽。
金炜明看着,心里不免有点愤怒,便想下车去问个究竟。县银监办杜主任及时拉住了他,说这伙人是去县政府上访的,已经闹腾了好几次了,现在连县里都怕他们,就不要招惹他们了。接着杜主任抱怨说如今的银行工作越来越不好搞了,简直就是世风日下,人们的信用观念几乎丧失殆尽,没钱就要贷款,贷不上款就骂银行、信用社嫌贫爱富,贷上款又根本不打算还,好像银行、信用社的存款就是国家白给的钱,不花白不花似的。还有就是最近个别村民说自己莫名其妙被“贷款”,要求减免,闹得沸反盈天的。
人民银行的高行长也说,最近听说全县的人们几乎疯了似的,一窝蜂地吵闹着钱的事儿,大有全民搞金融的架势。许多农民把自家的老底儿都翻出来了,也有的从银行和信用社取存款、贷款,还有的专门从地下钱庄借高利贷,也不知道拿着钱都干什么去了,都显得兴奋,神神道道的。许多人谣言蛊惑,暗流涌动,潜伏的风险让这些金融监管部门的人感觉坐在了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口上。
金炜明听了,眉头不由紧皱起来。没想到现在的基层金融环境如此之差,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自己又偏偏是金融扶贫,这样的信用环境和信贷关系,如何才能把工作做好。众人见金炜明闷闷不乐,便都不再言语,只听得车轮摩擦山路的沙沙声。
(2)
快到村口时,金炜明下了车,其他一行人也赶了上来。香水沟乡政府的乡长吴志、村支书贾英才、村长闫福在村外边的路口等候。几个人见面,握握手,便一起向村里走去。
这时,停在路旁庄稼地田埂上的一辆自行车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只见这辆车是过去那种老式红旗牌的,明显有了年头。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车把前面托着一幅毛主席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毛主席正微笑着向人们挥手。车把上面左右各插着一面不大不小的红旗,迎风招展。车把子中间还有一个小喇叭,正在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自行车的大梁等全部用红色布条缠绕,两个车轮也缠挂着五颜六色的毛茸茸的彩条。
自行车旁边的田埂上,挺立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头戴绿色军帽,一身绿色军装,胸前挂满了各种式样的毛主席像章,正在对着一片庄稼地讲演着什么。
村支书贾英才显得有点尴尬,想上前阻拦。乡长吴志却摆摆手说,让领导们见识一下我们香水沟的一“宝”李胜利的风采,蛮有意思的。
众人走到跟前,李胜利扫了众人一眼,也没搭理,继续一手叉腰、一手挥舞,对着那大片的谷子训话:
“该治理整顿了!你们这些个谷子,当然也包括你们那些瘪谷子,回答我,土地是啥?告诉你们,土地就是你的妈,就是你的爹。大家都知道,粮食是土地种出来的。可是你们知道吗,人也是土地种出来的。鼓掌!”说着,他自己带头鼓掌,啪啪啪。
“你们这些谷子,渴了我们给你们浇水,饿了给你们送肥料,营养不良了还有化肥。你们应该也好好待人吧?但是你们没有做到,你们肯定是出了问题,不然的话,昨天怎么偏偏在你们的地里,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给缝了呢?她有错吗?你们就是欠整顿。等到秋收时,要是你们还没有整顿好,我就亲自挥舞锋利的镰刀,革你们的命,一扫一大片,哈哈哈。”
乡长吴志见状赶紧跟金炜明他们解释说,昨天村里发生了一件奇案,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叫田改兰,被人打晕捆绑后,用细尼龙绳把她生孩子的地方给缝上了。就是在前面这片谷子地里发现的。
众人顿时觉得非常惊诧。
支书贾英才看了看村长闫福,他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劝说李胜利不要再整顿了,回家去吧。
李胜利虽说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给了村长面子。不过他警告村长,如果他也不作为,或者腐败了,照样治理整顿他。
村长说保证不腐败、有作为,李胜利才朝众人挥挥手,骑上自行车,一路红旗招展,歌声飘荡,渐渐远去。
金炜明禁不住问:“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点意思啊。”
“仅仅是有意思?”村长撇撇嘴说,“还吓人呢!”
在路上,眾人又饶有兴趣地聊起了李胜利的奇闻轶事。特别是乡长吴志还提到李胜利原来还是乡信用社的一个村级信用站的代办员,曾经因成绩出众,出席过省级农村信用社表彰大会,后来还差一点就转成信用社的正式员工了。其中原因挺复杂,据说这里面还有一段曲折故事呢。看到大伙儿都感兴趣,村长闫福就又跟大伙儿拉呱起来李胜利的事来。
据说清朝时,李胜利的祖辈曾在县衙里当差。他父亲李亮从小识文断字,曾在一个县级单位做事,后来县里发生一起骚乱,李亮在混战中被人用闷棍击中了脑袋,在昏迷了近一个月后,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但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一棍子打瞎了他的眼睛,却使他有了一种类似于特异功能的本事:算命。并且据人们说,极准。李胜利的母亲是位缠着小脚的旧时妇女,家有几亩薄地,李胜利有兄妹八个,人多嘴多,让这个家庭陷入困苦难熬的境地。村里人都知道,李胜利一家是方圆几里最穷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喧嚣的锣鼓声中,儿时的李胜利目睹着父辈们烧掉了旧的土地契约,换回了新的土地证。李胜利得以读完小学,并在逐渐成熟后担起一家重责。人民公社化运动在村里展开后,李胜利进入生产队干活儿,聪明好学的李胜利被领导选为队里的会计,负责计算工分,全家人总算是能够凑凑合合填饱肚子了,年轻的李胜利就有点莫名的兴奋,非常感谢共产党。那年的一天,李胜利跟村里一些年轻人参加了县城组织的万人庆祝游行,第一次看见了满天的焰火。望着火光映红的天空,李胜利跟大伙儿一遍又一遍高喊着“毛主席万岁”,直到喉咙沙哑。
后来,兄弟姐妹们结婚,分了家,母亲去世,李胜利就一直单身,村里人叫打光棍。自打年轻时起,李胜利就坚持做好事,特别是每天义务扫大街,一直到现在。在村里他还有一个姐姐叫李梅俏,虽说一母同胞,性格却是天壤之别,跟李胜利不大来往,在村里也算是个名人。只剩下李胜利与父亲李亮二人相依为命,并一直保持至今。记得在他年轻时,邻居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没想到李胜利连面都不见就把婚事推掉了。私下里,李胜利偷偷对村里的朋友说:“以后生活好了,还可以娶个知青嘛。隔壁生产队有好几个人就娶了城里来的媳妇。”
原来,在李胜利心里一直有段他自己的爱情秘密。
那是几十年前的一天傍晚,相距八里地的邻村唱大戏,村里的年轻人领着插队的知青步行去看大戏,当时在村里放羊的李胜利和知青上官云也在其中。等他们赶到戏场,场内早已挤满了三里五村的人,李胜利他们便把上官云等知青扶上戏场的墙上,骑在墙上看,几个女的买了包瓜子很仔细地嗑,李胜利他们用报纸卷起喇叭筒,放上自制的烟丝,轮着抽,夜色中,远远望去,便见有一个亮点在墙上传来游去。
县剧团虽说级别不高,在村里人心目中却是最高水平,戏演到半截,忽然舞台一阵骚乱,戏暂停了,原来是剧团拉手风琴的人得了急病晕倒了。那可了不得,整个剧团就靠个手风琴撑着,这下可冷场了。消息传到墙上,只见上官云略一犹豫,就从墙上跳下来,朝舞台后场挤去,不一会,只听台上手风琴又响了起来,戏也接着往下演,原来是上官云自告奋勇替那手风琴手补台了。一起来的村里人和知青一顿狂热地鼓掌,佩服得不得了,李胜利远远望着台上优雅的上官云,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在体内升腾起来。
散戏后,在回村路上,天下起了大雨。上官云受了冷,肚子疼得厉害,李胜利主动背起她,一直背回村,感动得上官云泪水涟涟。一路上,天上的雨水、李胜利的汗水与上官云的泪水交织融化在一起,紧贴着的年轻身体一步一颠,俩人同时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如夜空中的雷电震颤着从各自的心里滚过。当时,人们可不大敢太接近她,因为她父亲是“走资派”,那年头她被人称作“狗崽子”。就是那个雨夜,上官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被县剧团挑中调进了县城,先跟剧团团长结了婚,后来因性格不合分手,又跟陆正成了红颜知己。李胜利也就只能把爱的火种埋在了心里,并且这一埋就是一辈子。
上官云有双灵巧的手,从小弹得一手好钢琴,手风琴、小提琴都样样精通。下乡到村里,巧手没处用,就操起了剃头刀。那时,李胜利已高中毕业正在村里放羊。有一天,当带着满身羊腥气的李胜利走进理发屋时,别的女理发员都嫌他脏,捂着鼻子躲着他。上官云一看,正是那天在雨夜里背她回家的小伙子,心里便蓦地涌起一股股热浪和柔情。李胜利也看见了她,想想自己身上难闻的气味,正准备转身离去,上官云却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并把他轻轻地按在了椅子上,给他披上了一块白白的大理发布。洗头时,她的纤指轻柔地抓挠着他的头皮,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便在他浑身弥漫开来,每个毛孔都舒服地敞开了眼儿。她手拿剃头刀,小拇指头微微翘起,很是耐看,刀在他的脸上滑过,细细的汗毛被连根砍掉。她专心一意地刮呀、摸呀,生怕胡子没刮净,凑到他眼前瞅,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她眼睛里了,他觉得很幸福,紧闭了双眼想把她的形象牢牢锁在心里。
从此,他就更爱这个比他大近六七岁的女人,有人称上官云是“冷美人”,他却有事没事爱往上官云那儿跑,上官云也常借书给他看,也喜欢上了这个小她几岁的年轻人。
一个除夕的夜晚,知青们都回城过年了,剩下上官云一人在孤独地拉琴,李胜利给她送去了香喷喷的羊肉馅饺子。隆冬的夜,朔风凛冽。上官云把门往紧掩了掩,又捅了捅土炉,便和李胜利面对面地坐在炉前的一张小书桌前,俩人相让着吃着饺子。生活的清苦,理想的失落,使上官云心绪低落,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向李胜利倾诉着心中的忧愤。不知不觉,俩人都喝得有了醉意,李胜利猛地伸手拉住了上官云的手,久久凝视着她那俊美的面容,上官云被他盯得脸上沁出了微汗,却又被他那青春滚烫的目光融化了……
后来,听说就那么一次,上官云的腰身逐渐变粗了。未婚当然不能育子,据说,是个男孩儿,孩子一生下来就被送人了。还有知情人说,是通过知青魏仁介绍的,送到北京去了。
作者简介
阎雪君,男,1968年2月14日生,山西省大同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主席,中国金融文联副主席,《中国金融文学》杂志主编,团中央中国青年志愿者协会文化宣传工作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