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扑满遇见扇画之奇妙“对对碰”(上)
2017-11-04黄沂海
小时候猜过一则谜语,谜面为“散文集”,打一器具,谜底揭晓是“扑满”。“文”属古时货币的一种计量单位,所谓一文钱二文钱,“散文”者,零钱也,而集聚储钱之物,则谓扑满。
扑满为古代以泥烧制而成的贮钱罐,圆体,平底,顶上有可以投钱的长条状孔。它的妙处是硬币可以放入,却无法取出。小孩子平日将父母给的零花钱从小孔中塞进去,到快过年时,钱贮满了,便砸烂小陶罐,拿了钱去作快乐的消费。《西京杂记》卷五即有记载:“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具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土,粗物也,钱,重货也。入而不出,积而不散,故扑之。”这一“满”一“扑”的过程,演绎了最原始的从储蓄到消费的嬗变形态。
《银行博物》姊妹刊《行家》,喜以形形色色的储蓄罐作封面,意蕴深厚,格调不俗,由莫尼先生每期坚持写一则封面故事,朝花夕拾,十分耐读。这些储蓄罐,珍藏于上海市银行博物馆,多为旧时银行钱庄精心铸制的宣传纪念品,日积月累,竟收藏了各种款式200个之多,如今挑出部分在新馆“墙”势推出,琳琅满目,洋洋大观,颇为吸引眼球。
忽然发现,林林总总的储蓄罐造型,与扇斋里笔墨酣畅的扇画不时“撞款”,两者相映成趣,遂翻出几幅以“对对碰”形式呈现,以飨诸位看官。
雄性:纵逸奔放
汇丰银行狮子造型的储蓄罐,很具标志性。遥想10年前的深秋季节,在时任中国工商银行董事长姜建清先生的促成下,银行博物馆与香港历史博物馆首度合作,举办“从钱庄到现代银行”专题展览,一时轰动香江,盛况空前。我参与了展览筹备的整个过程,留下诸多难忘的记忆。运往香港的展品,不乏“镇馆之宝”、“存世孤品”,分量最重的当数原上海汇丰银行大楼门口的铜狮,也是现在香港汇丰银行门口铜狮的母本,与流通港币上的狮子图案一模一样。这家伙体重达1.8吨,单是办理出境手续就好事多磨,费尽周折。开幕当天,时任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曾荫权先生特地赶来为展览剪彩,当他来到铜狮跟前,饶有兴趣地抚摩狮身时,不经意间发现铜狮尾巴被锯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很是诧异,我连忙向他解说了一段“掌故”。原来,上世纪50年代,过往路人偶然发觉汇丰铜狮尾巴出现了裂痕,于是从“割资本主义尾巴说”到“日本军人挥刀说”沸沸扬扬,莫衷一是,后经史学家考证,不过是当年一个顽皮的小孩试图割下铜块换糖吃所致。曾先生听后,呵呵一笑,连连点头。
而狮子扇画作者熊松泉的大名,我是久仰久仰。祖籍江苏南京的熊松泉(1884~1961)又名庚昌,18岁开始学西画,并以画舞台布景谋生,后来出任新华艺专、苏州美专上海分校教授,与王一亭、赵云壑、黄宾虹等人切磋交往;他壮年潜心于工艺美术,且专攻中国画,晚年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未想到,熊松泉作画是个“左撇子”,演绎人物、山水、花鸟、走兽,全凭旁门“左”道,更以画雄狮出名,与张善孖画虎并称为“张虎熊狮”。当年他的画斋,简直成了狮子的天下:秋叶飒飒,月色朦胧,群狮或聚或散,或立或卧,或跳或扑,透出百兽之王的威严。展开他精笔绘制的狮子扇面,满纸雄风便扑面而来。熊松泉画狮,重在绘神,巧在形准,妙在配景,绝在韵味,文静不失威仪,稳健却见勇猛,纵逸奔放,古雅绝俗,形神兼备,充满灵气。
据传汇丰门口的两头铜狮,其名字也很有意思,张口吼叫的那头以当时香港分行总经理史提芬命名,而闭口无语的那头则以上海分行总经理施迪命名。如此观来,储蓄扑满和扇面上的狮子皆为闭口,不妨称其为“施迪”吧。
随性:气清韵雅
由恒生银行民国时期推出的鼠年储蓄罐,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海派老画家韩敏笔下的团扇《鼠年大吉祥》。子承父业,青出于蓝,画史上不乏其例,然而一门兄弟皆为画家,并且均有建树者,实属罕见。韩敏、韩山、韩伍、韩硕四兄弟,就是演绎当代画坛传奇的绝对主角。韩氏兄弟从小耳濡目染,生活在诗文书画的环境里,他们的父亲韩小梅,是杭州城里的一位画家,养育了十个儿女,尽管世道艰难、生活坎坷,但对后代的艺术哺育,却是从来都不吝啬的。
兄长韩敏出生于1929年,他的作品自然更为老到,市场行情节节攀升,可谓字画诚可“贵”,扇面价更高。韩敏幼承庭训,耽心翰墨,曾任上海书画研究院院长。他的作品源于海派绘画早期传统的画风,气清韵雅,形具神肖,很受藏家青睐。韩敏画的是中国画,但穿著举止却很洋派,一副上海“老克勒”的做派,这使他的画风既尊重传统,又散发着强烈的现代审美气息。韩敏虽过耄耋之年,却有着年轻的心态。甲午早春,上海文史馆为他举办了一场个人书画展,为配合扬声造势,我主编的杂志约老先生做一回专访。采访那天,我恰好有事,遂派了两位美女记者登门访谈,欢声笑语中,韩敏不仅谈画论艺,还对《非诚勿扰》《我们约会吧》等电视热门节目如数家珍,拍回来的照片,表情相当可爱。说到习画之道,韩敏总结为“三字经”:一是讨,二是偷,三是抢。讨,就是虚心讨教,不懈追求;偷,就是偷师取法,学贯古今;抢,就是抢分夺秒,闻鸡起舞。因而,他的率意挥洒之中,其实蕴涵着一丝不苟的精神。他日夜临纸吮毫,殚思竭虑,平凡而富于规律,恰如一种达摩坐禅般的淡定,忘了时光之荏苒,天地之冷暖,润笔之多寡。
快快活活做人,开开心心作画,无论是做人还是作画,韩老先生都是那么的温婉得体,让人感佩。现下韩敏的画作在拍卖会上炙手可热,造假者亦前赴后继,数不胜数。我见过不少仿冒之作,凭良心讲,画中人物开相还算过得去,但一看衣饰衣纹等细节部位,画得含混不清,十分凌乱,露出了马脚。对此,韩敏却看得很开,态度与钱化佛大相径庭,往往一笑了之:“他们画得比我好。”呵呵,一派大将风度!
率性:神骏超脱
有关马的美好寓意有很多: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老马识途,马不停蹄……这不,恒生银行亦选择了马头作为储蓄扑满的造型,应该深受客户的青睐。与马呼应,我从扇斋里搜寻出两幅画马的扇面,一幅是戈湘岚的《秋林双骏》,另一幅则是房虎卿的《群马图》。
戈湘岚名头不俗,这位画马高人,终其一生与马为伴,写尽马的姿态与性情,有行家评论二十世纪我国画马名家“北徐南戈”,将戈湘岚与悲鸿大师并称,并非过誉之论。戈湘岚(1904~1964)青年时代在上海美专学习西画,后在商务印书馆画部任职,曾办“学友画书社”,出版学校教育挂图。1950年后,他历任上海教育出版社自然科学编绘室主任、副总编辑、编审,上海中国画院画师,《辞海》编辑部插图组长。令我感兴趣的是,戈湘岚还是我国新闻界老前辈、《申报》名记者戈公振先生的弟弟,也是我国著名俄国文学翻译家戈宝权的叔父。有了这层文学的缘分,我对这位出自戈家门的画家尤为关注。戈湘岚画马当画神,他笔下的马,亦工亦写,工则不伤其骏,写则不伤其性,将马的生动百态及精神内涵准确地表现出来,匹匹得神采,笔笔有来历,经得起推敲,经得起咀嚼。戈湘岚长期严谨治艺,即使享有盛名后,依然赴西北地区对马种实地写生,决不凭经验、吃老本。因此郭沫若先生见到他的泼墨奔马图后,极为欣赏,为之题跋称“急驰如电,嘶声如雷,空有骅骝志,何处试霜蹄”。可谓推崇备至。朵云轩秋拍跑出戈湘岚的两匹“马”,我看之欲罢不能,虽说那天场内风起云涌,但我坚持让理智牵着手,然后跟着感觉走,最终笑傲拍场,“马”到成功。静观扇中双骏,毛片细密,体态神骏,显得超脱而无羁绊,似乎反映了画家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与追求。endprint
鉴赏是艺术,淘宝是技术,拍卖是算术。事隔不多久,我在新华拍卖撞见一把成扇,实足画了八匹马,我做了做“算术”,决意把它招至麾下。画者房虎卿(1889~1979),系江苏画坛一位德高望重的画家,上世纪50年代被江苏中国画院院长傅抱石聘为首批专职画师。房虎卿挥毫,最为擅长的是老虎,他画虎定要画出老虎凶悍的特性,造型姿态威武得体,使人觉得有几分胆寒,叹为一绝,名噪国内。然而,他的扇画《群马图》也很有特色,八匹骏马散见于溪边柳下,或立或卧,或食草或休憩,神态与戈湘岚的扇画颇为相似,表现出何等的自如和洒脱。同时,房虎卿作画用色清雅,布局严谨,细腻入微,有着典型的“海派”风格。苏沪本住隔壁,画风亦亲如兄弟。去常州市区转悠,不一定看得到房虎卿的中国画,却时常能欣赏到他的园林作品。常州的古典园林原来可与苏州媲美,却大多毁于战火,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决定恢复园林建设,想到了江苏画院的房虎卿先生。如今脍炙人口的“红梅公园第一景”,即是他按照“园中园”的设计理念,精心构造的江南胜景。难怪房虎卿的山水画也是别开生面,钱松喦先生认为他的山水画纯正清和,对传统的理解、研究与实践,在当代画坛独树一帜。
灵性:奇崛缤纷
俗话讲,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可民国老银行制作的兔子扑满,却“活”过了大半个世纪,如今陈列在银行博物馆的展柜里,殊为不易。而画兔的画家当中,我对贺娟的团扇作品情有独钟。
80后宅女贺娟是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的高才生——这里我用的是“高才生”而非“高材生”,前者具备天赋、才气和聪慧,后者则是磨砺自强方成材。大四那年,贺娟同四川美院其他几位美女画家一起,签约上海华氏画廊。在贺娟观来,签约画家身份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让她成为“居里夫人”,宅在家里专心画画,不用外出推销自己。听讲她常常好几天不出门,难得上网,连发邮件也请男友代劳。
华氏画廊掌门人华雨舟人厚道,心肠热,不时为我推荐灵光闪现的新人新作。一次,去他画廊小坐,叙谈间恰巧贺娟发他一彩信,全是新出炉的画作:克隆兔,连体牛,四头鸟,青蛙长出纤足,龟壳布满菌丝,老鼠穿着毒蘑菇的花裙招摇过市……奇妙的组合里弥漫着卡通气息,温和的变形里跃动着工笔匠心,貌似轻松活泼的笔触之中却又隐含社会世相百态,好看又耐看,趣味兼玩味。贺娟的作品,多以动物为题材,夸张,细腻,梦幻,充满了不可遏制的生命张力,又略带一点点小忧伤,画家的独特气质与复杂情感宣泄无余。前些时候,华雨舟约请贺娟绘制了一批团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去时刚好完工,他让我随兴挑两幅。二三十柄团扇摊在地上,仿若遍地盛开的朵朵鲜花,姹紫嫣红,锦绣盈庭,一下子让我篓里挑花,眼睛越挑越花。
看贺娟在小小扇面上挥洒别样的精致,既有卡通的古灵精怪,亦有国画的典雅脱俗,她似乎在传统与时尚、冷漠与温情的矛盾体验中,寻求“陌生情景”的和谐表达。表象的缤纷恰是内心忧郁的最好独白。那些童话般的描摹手法,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情使然,赋予生灵万物可亲可近的“人格魅力”,而悉心营造的空洞落寞的氛围,分明是画家对周遭生态衍变的真实感悟,以及由内自外层层传递的无奈心绪。况且,贺娟对于绘画技法的运用,另具一格,除了从传统花鸟工笔中咀嚼精华,也善于吸纳新材料、新手段为己所用,扇面往往精“点”细画,构成凸起的点状肌理,极富视觉机趣,奇崛诡异,惹人怜爱,真乃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对照现下充斥银幕圈钱的伪3D,令观者不由得感慨:画家的灵性,才是最真的3D啊!(作者简介:黄沂海,作家,上海市银行博物館馆长,《行家》《银行博物》杂志主编。出版《笑看金融》《笑问财缘》《笑点赢家》《扇有善报》《扇解人意》《多多益扇》《漫不经心》《家俭成储》等多部专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