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食物（散文）

莹莹

牛奶面片儿

伴着稀露露下滑的阳光，惺忪的眼睛还未适应性调整，奶香浓郁的叮咣声就从厨房飘来。火炉上沸腾的牛奶，得瑟地跳跃着，擀制好的长条形面皮，随着手指的挑逗被揪成一块块形状不等的面片，顺着母亲的手臂抛物线下降到另一个热血沸腾的世界里。等面板上一条条面皮都掉样入锅后，加上盐，牛奶面片儿就可以出锅了。无需炒熟的牛羊肉炝锅，省略繁琐式的葱姜蒜爆香，只要煮好一锅牛奶，和好一份面团，简简单单的民族汤面就会很快呈现在面前。这种鄂伦春家常食物，没有炒作的色香味型却依然淳朴恬静。

奶制的汤面，浓浓的，像母亲唇角边的笑容般甘甜，蠢钝的面片儿在汤锅里，也嫁鸡随鸡，跟着雀跃起来。盐，起了决定性的压轴作用。在奶香味俘虏了嗅觉的一边，也征服了缺不了三餐五味的舌头。弟弟和我会去碗架子里找出自认为最大的碗，虔诚地坐在餐桌前，小心地吞咽略烫的牛奶面片汤，咀嚼面片儿的吧唧声，在小姐俩的唇齿间相映附和，如影随形的还有嘴唇粘印上半圆形的，奶白色的汤迹……

这样的早餐汤面，局限了长大后的我对其他面食的喜好程度。例如，厌恶着各种汤面里的葱蒜，鄙夷酸菜、动物脏器添加到面食里的饮食习惯。如今会偶尔做给我的孩子吃，但习惯了工艺下脱脂牛奶的孩子对我制作的妈妈“面”似乎不太感冒，可能对我的宝贝来说，这偏爱程度远低于各种口味的方便面。但我仍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这种烹饪的感觉，这里有妈妈般洁白的颜色和任何调味品替代不了的母性……

记忆中的母亲，会烹饪的食物少之又少，然而父亲厨艺极佳，是个从不糊弄一日三餐的主儿。致使我更倾向于吃爸爸做的饭。母亲做的大都是鄂伦春传统食物，野猪肉炖柳蒿芽山芹菜，狍子肉粥，山丁子饼，酸奶配大米查子粥，当然还有我的牛奶面片儿。

记忆中浓香的雾气，缠绕着我，无数次地回到儿时那不过30平米的小屋，母亲戴着医生帽，手里牵扯着乖顺的面皮，站在火炉边忙碌的样子……

炉火旁的母亲，烙印在我每一个回家的梦里。

人说，在梦里，味觉、感官都是静止的。我却每每地会在这重复着多次的梦里，真真地嗅到了母亲身上，医生特有的来苏尔味，品尝着锅子里摇曳着浓浓的，奶白色的，被爱的味道……

撩人的“口罗贴”

小时候的冬天要远远比现在的冬季寒冷，路上的行人很少，成群的家雀依偎在烧锅炉的大烟囱顶端取暖，浓烟提供了热量也会把鸟儿毫不犹豫熏得黢黑。时至今日，冬季的阿里河镇能看得见的家雀，清一色上的都是烟熏妆。早上起来，前夜的大雪招惹着空气，把钉在窗户上的塑料布刷得惨白。我急不可耐地穿上棉袄棉裤推门，会因为屋外积雪的阻碍推不开，这感觉就像要拆开潘多拉的盒子，兴奋远远大于想得到的。屋外，凝白色的晶莹会把头上的天、脚下的地装裱得厚重可爱。北方小镇大门上都会装有一根直径两至三公分粗的铁制门闩，由于大兴安岭冬季温度的任性与肆意妄为，这铁制门闩上会贴附着一层薄薄的霜雾，调皮捣蛋的坏小子会引诱你去用舌头舔，后果就是你得一直狂飙眼泪伸着舌头哭着等待家长神降般地拯救，要用井拔凉水浇注，才能让黏在大门闩子上的血肉舌头脱离苦海。记得弟弟就中过此招，我由于幸灾乐祸还被母亲大人赏赐过一顿毒打。

在这样的冬季里，速冻的空气，松木木半子燃烧后的芳香，会撩起所有食物链共存的生物对食物的强烈渴求。“啰贴”，鄂伦春人的腊八粥——出自姥姥手下的鄂伦春传统美食。每到腊八这天，姥姥会扎起用好几种布料拼凑成的终年长在身上的超大围裙，早早地忙碌在狭小的厨房里，用提前制作好的酸奶干，和新米一起在沸水嗨叫的铁锅里熬煮。米粒煮烂后开裂的口，像贪婪的嘴巴，吞吮融化后的酸奶干，然后膨胀、绵糯到无法无天。等待近似煮干以后将它盛到碗里，用勺子把粘稠的酸奶粥抹平至与碗沿儿一般齐，再用汤匙在碗的中央按下一个深度有两三厘米的圆坑，往冒着热气的饭坑里倒入高温下融化的黄油。用夹杂着酸奶味道的粘稠米饭，蘸取饭坑里的黄油，香味瞬间充斥满鼻腔，顺着呼吸的节奏温暖全身。这种油腻性的香甜感，会让你莫名地痒。

姥姥走后，我丧失了享受这种民族节气美食的意愿。丢弃了近两个十年的“啰贴”的味道，仍会记忆棒似的在每一个腊八的早晨重复繁衍。

鄂伦春特有的烹饪模式，在身边多位老人的相继离去后消失了，这撩人心弦的香甜，与博物馆里陈列的萨满鼓一样，只剩下了祭奠。

那时沉积在心灵深处的味道也许至死都不会离去，那味道里不光光有撩人的啰贴，还有油迹斑斑的长布围裙，有长短不一大小各式的烟袋锅，还有流淌在姥姥皮肤褶皱里的，鄂伦春老太太独特的隔辈疼爱，和那生前与死后都无法舍却的，亲情惦念。

重男轻女的卢果

姥姥西屋的炕上有两个榆木箱子，泰然自若地睡在炕头。靠里面的那只装着四季的换洗衣物，外面的箱子存放着她总是舍不得穿的袜子线裤，用手绢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人民币，还有就是极度引诱我的各式小零食。因为总是有各种好吃的，成就了我每每馋嘴的惦念。那时候姥姥每月都准时开着猎民的护林工资，也许只有十几块钱，但这足够在当年满足喜好零食的鄂伦春老太甜嘴了。在森林中长大的姥姥，暮年后，有着对儿童食品的极度钟爱。她会拎着面袋子排在孩子的队伍中间等着蹦爆米花，会去食品商店买回各种样式的糖果饼干。记得汉语一窍不通的姥姥曾着迷似的眷恋上了康师傅方便面，可能是因为喜好的关系，还会用汉语生硬地说出“康师傅好七看不边！”（电视上说的是“康师傅好吃看得见”）的广告词。但尤为姥姥喜爱的当属卢果了。卢果，北方的一种面点小吃，四方块的，油炸后上面淋满芝麻，香香酥酥的，味道偏甜。我和弟弟常常虔诚地并排站着，看着姥姥从箱子里取出卢果，当时的身高还不够看见安置在炕上的箱子里到底有多少，只有乖乖地等待赠予。姥姥左手里两个，右手里两个，平分给我和矮我一头的弟弟，看似公平的待遇不久后就被我看出端倪，在我的两块卢果平安进肚后，居然神奇地发现弟弟的裤兜里还有三个！年少的我也不认识孔融，淡然地就不用让梨了，找姥姥评理，她会理一成不变的还是那句老話，大致意思就是，“有小鸡鸡的弟弟就应该是这个待遇”。当时的我还没有领悟翻身农奴搞革命的重要性，更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对这个“资产阶级弟弟”存有报复心理。除了撅着嘴，就只有默认了。不然，会担心那基础性的两块卢果都会飘回姥姥的宝箱里。重男轻女的理念，单单在小食品上就上演得淋漓尽致。小时候可能有过抱怨，现在再想也想不出当时的嫉妒是何种模样，也许是因为姑姥姥对我的偏爱可能就淡化了。

妈妈常常说起，在舅舅英年早逝后，这个灵魂都无比坚硬的鄂伦春女人，是怎样在承受青年丧夫之后，面临又一致命打击。所以喝酒成了解百愁。小小的我猫在床底下倾听酒后的姥姥一夜夜地唱歌，那调子在深夜里被拉得细长，蔓藤般爬满墙角。

姥姥酒后的长调，多年来都是褐绿色的。那调子带着粘稠的影子，呆呆地站立在姥姥身后，跟随一生。

直到弟弟的降生，填补了她心中被岁月山崩的坑。再一次建立起，鄂伦春族群里狩猎男人的，不可或缺。姥姥似珍宝一样呵护她的外孙，亲手缝制独属于鄂伦春男人的民族花纹，赶制的狍角帽追逐着在奔跑中长大的小脑袋。“卓啰”，姥姥赐予弟弟的名字，鄂伦春语译，石头一样坚硬。影印着期盼神灵庇佑，似磐石一样成长。却在汉族户籍员的大笔一挥下，与风靡于80年代里的异国侠客“佐罗”，同名同字。

老人家可能根本不懂那个异国侠客“佐罗”为何物，她所祈愿的只是，家族里男性成员的福寿安康。

没读过一天书的姥姥会在石英钟上默认指针方向，准点唤我起床上学，会为我烘烤抹着荤油的“饭盒面包”，会在我漂亮却不怎么保暖的皮靴里，塞满犴毛……

她细节着能给我的所有的爱，也会依然如故地崇尚着自己重男轻女的民族观念，这比我多一块的卢果，现今依旧和姥姥一起香香酥酥地存在着。

偶然间路过蛋糕店，还会闻见这沁入心脾的芳香，思绪会不远万里赶到年少的时光，看见淳朴慈爱的姥姥，手心里攥着，那油香酥甜的，重男轻女的卢果……

行走于我生命里的这些食物，安静地依偎在我身体里每一颗自带记忆功能的细胞体上。它们拥有无法避讳的香味，幻化着沾染挚爱情感后的神韵色彩。食物链中，自此增生出这种无需用味觉和嗅觉去记忆的东西。它们可以悬浮在灵魂上空，在我害怕，无助，痛苦到爆裂时，滋味我的感官，安抚我奇形怪状的情绪，直至陪我行走完，我该走完的路。

责任编辑 乌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