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别

陈恒坤

这天上午，袁家村第一书记靳明前脚还没迈进村委院子，就听里面吵吵嚷嚷。一大早谁这么冲呀？靳明心里寻思着，走进一看，见袁老三歪着头、虎着脸跟村主任在争吵。靳明赶紧上前，瞪了他俩一眼，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吵？袁老三似乎有些气恼，转过脸说，你昨晚不是说只要他们同意，我就能当贫困户吗？我当然要找他们！

昨晚，靳明加班到深夜才返回，一路上两个眼皮直打架，恨不得回家倒头就睡。这段时间，他带着扶贫工作队进村入户调查摸底，开展精准识别，人都瘦了半圈。他妻子袁五妹是镇中学的老师，在学校有一间周转房。考虑到学校距村子不太远，来去也方便，他就住到了妻子这边。可一开门，发现袁老三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袁五妹也很无奈地坐在一旁。

袁老三是袁家村的村民，也是妻子的堂哥。虽然两家是亲戚，但平素往来并不多。袁老三是一个没大本事却有点脾气，还爱耍小聪明的人。前些年，得了一场重病，虽然经过几次手术把病治好了，却不能下地干重活，只能闲在家里。这个三舅哥平时从不登门，今天怎么有空来家里？莫非……靳明当时正纳闷着，袁老三就像见到救星似的，赶紧起身，一把抓住靳明的手，说妹夫啊，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一个有病，一个身体又不好，儿子几年没音信，我们家是真正贫困啊！你可要帮我说说话呀！

原来真是为当贫困户的事呀！靳明心里颇为意外。他想我们开展精准识别，就是要把真正的贫困家庭和贫困人口识别出来，然后实施精准帮扶。如果你家确实贫困，我们自然会按贫困户的标准来认定，有必要找到家里“走后门”吗？本来，对袁老三的家庭情况，靳明就有些拿不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更加怀疑了。

三天前，工作队和村干部集中对前期入户调查的数据进行“清洗”，大家对袁老三的家庭看法有分歧：一种认为他家三间土坯房，一亩三分地，条件较差。他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妻子又有慢性病，长期吃药；儿子在外打工多年一直没回家，听说连路费都没攒到。这样的家庭可以认定为贫困户。另一种说他家里虽然看上去很贫困，但听说他儿子在外面买了一台小车，近期还打算回来建新房结婚。如果真是这样，就不能认定为贫困户。

当然，这些都是“听说”而已，到底是真是假，没有任何事实根据。

讨论到最后，村主任用余光瞟了靳明一眼，说情况就是这样，定与不定，请靳明书记作决定。靳明心里很清楚，村主任知道他与袁老三的关系，想做一个顺水人情。但他心里更明白，作为第一书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必须带头讲原则，按规定办事，决不能因为与什么人是亲戚就不讲原则搞人情照顾，不然，贫困户没识别出来，别人倒识别出了你。基于此，靳明将袁老三的数据资料放到了一边。

对于出现了意见分歧，下一步怎么办，靳明心里最清楚，就是找出事实根据来，用事实说话，只有这样，别人才会信服。于是，这两天，靳明牺牲了大量休息时间，他先后走访了袁老三家附近的许多村民，又找到妻子的伯母、表姐等好几家人，一个个问了个仔细，可以说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了。他本来打算找袁老三核实清楚，然后开会进行讨论，没想到他找上门了。

进到家门，靳明热情招呼袁老三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敬烟，周到得不行。靳明先是十分关心地问起他的身体状况，要他好好保重，之后又聊起了家庭种养殖、孩子打工、家庭收入等一大堆闲话，最后扯到认定贫困户这个问题上。他拍了拍袁老三的肩膀，说三舅哥放心，带领贫困户脱贫致富是我的责任，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只要村干部和群眾认定你是贫困户，我肯定同意。见靳明这么干脆、爽快，袁老三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很快振作起来。出门时，连袁五妹塞给他的二百元钱也坚决推辞，害得五妹攥着钞票站在门口一脸尴尬。

袁老三走后，袁五妹很不理解，问靳明为什么有些人争着当贫困户？靳明瞥了妻子一眼，说过去我们搞扶贫往往是大水漫灌，一些非贫困户趁机捞好处，而真正的贫困人口受益却不多，对此，群众意见很大。现在我们通过精准识别后，下一步将在旧房改造、资金帮扶、产业发展等方面，给予他们更多的优惠和扶持。所以，有的人就还想钻空子、占便宜。妻子又问三哥家算贫困户吗？靳明回望了妻子一眼，说你认为呢？妻子肯定地点了点头。靳明哼了一声，说他是不是贫困户真不好说。不过我担心不出半个月，他会主动要求退出！妻子一脸狐疑，说既然有好处、得实惠，怎么会主动退出？靳明说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到时等着瞧吧。

果然，后面的事就有点像靳明一手导演似的。

此刻，靳明走进村委办公室，见袁老三跟村主任吵得面红脖子粗，赶紧上前安抚。虽然没有各打五十大板，但每人批评两句自然不会少。见双方的态度有所缓和，靳明转身又把袁老三拉到一边讲道理。他说大舅哥啊，这当贫困户又不是光彩事，干嘛找村主任吵呀？再说，即便我们认定你是贫困户了，还要在全村张榜公示，全村老少爷们都没有意见，我们才能往县里上报，这根本不是村干部和扶贫工作队能决定的事，你懂吗？

袁老三一听，倔劲又上来了。他歪着头，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一副谁也不服的样子，说全村我的条件最差，如果我当不了贫困户，谁也别想当！要公示就公示，我家本来就没钱，别人能说我有钱不成？

如果公示你家的财产、收入，难道不怕别人知道后，传出去不好听？靳明在一旁低声提醒，显得尤为关心。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袁老三显得满不在乎。

其实，靳明就想让袁老三亲口说出这句话来，没想到袁老三真进了套子，靳明心里一乐，说那好吧，下一步进行全村公示。说罢，吩咐村主任通知开会研究。

一天后，在全村所有醒目的位置，都张贴了全村贫困户的信息，其中，袁老三排在第一位。看到公示信息中有自己的名字，袁老三心里美滋滋的，跟人说话时，态度也温和了很多。不过他不知道，对于他申报的家庭收入信息，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其中就有他的堂妹夫靳明。

当然，靳明心里明白，怀疑不等于事实，一切必须调查清楚，用事实来说话。为此，他利用双休日时间，去了一趟东莞，找到了袁老三的儿子袁胜，先是表扬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勤劳肯干，这几年干得不错，给父母脸上增了光；之后又批评他对父母不孝顺，五年时间不回家，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说得袁胜泪眼涟涟。最后，又趁热打铁，说你找了一个女朋友，父母都等着抱孙子呢，为什么不赶紧回去结婚？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姑父帮忙吗？没想到，这话正说到袁胜的“喜点”和“泪点”上。见姑父这般关心自己，还利用出差的机会专门看望自己，请自己吃饭，袁胜两杯白酒下肚，内心一激动，就将自己打工时如何与对象相识、相恋，以及现在对象家里对他们结婚的想法，一五一十告诉了姑父，最后还请姑父帮助出主意，尽快把婚结了，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endprint

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袁胜的这个对象，靳明居然认识，并且去过她家好多次，还亲自帮助过她。

四年前，靳明还没有被选派到贫困村担任第一书记。当时，县里给每一名机关干部安排了一个结对帮扶的贫困户，靳明帮扶的对象，正是袁胜的对象一家。她的家在县城另一个方向，距袁胜的家六十多公里。家里有五口人：年迈的爷爷、奶奶，以及母亲和一个妹妹。她父亲去世较早，母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由于上有老下有小，家庭十分困难。那时，袁胜的对象还在上初三，由于家里没钱供俩姊妹上学，她便准备退学。靳明知道后，专门为她们申请了助学金。记得她从靳明手中接过助学金时，眼泪哗哗往下流，表示一定要把初中读完，可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还是辍学外出打工了。靳明对她家帮扶了二年多，后来因为选派到袁家村担任第一书记，便与她家联系少了。现在听了袁胜的话，靳明心里好一阵兴奋，觉得应该马上去一趟她家才行。

一晃又过了一周。这天一大早，靳明刚起床，忽听门外“咚咚”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只见袁老三站在门外，一副焦急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怪怪的，妹夫，跟你商量个事。

靳明似乎有点不高兴，说不是认定你家为贫困户了吗？又有什么情况？

我不想当了，我要退出来！袁老三的口气很坚决，一点不像说气话。

怎么个情况，你？一会儿想当，一会儿要退出！靳明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

袁老三往地上吐了口痰，一脸愤恨地说，袁胜这个小杂种找了一个对象，家里不知怎么知道我是贫困户，现在反悔了，说不愿女儿嫁给一个贫困户。

靳明听了，叹了口气，似乎很替他惋惜，说袁胜跟小对象的感情很好，马上就要结婚了，怎么说变就变，这人也太势利吧？

谁说不是啊？袁老三站在一边附和着，愈发生气，说真是狗眼看人低！

嗨，你也不要责怪女方，将心比心！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家这么贫困，谁愿意把女儿嫁来让她吃苦受累啊？靳明摇了摇头，故意激将他。

妹夫，今天跟你说实话吧，这些年儿子在外打工吃苦受累的，过年都没有回来，就是想多攒点钱。他现在攒了十多万，今年还打算建新房子呢。袁老三一边解释，一边责备，其实，对方不了解我们家的实情呀！

你们家有那么多存款啊？靳明先是一脸惊讶，继而又变得疑惑起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当贫困户？

唉，都怪自己心术不正！袁老三苦笑了一下，说以前当贫困户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就想年年当下去，谁知道……我这是自作自受啊！袁老三扇了自己一巴掌，有点懊悔了。

那我们开会研究宣布你正式退出？靳明进一步试探。

行！行！你赶紧回村里组织开会研究吧，不然来不及了！袁老三有些急不可待。

三哥，急什么呀？天大的事吃完饭再说。袁五妹站在一旁听着，本来对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就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见他火急火燎，更加大惑不解了。

我哪有心思坐下吃饭呀，现在火烧眉毛啦！袁老三带有几分哭腔，妹妹，你不知道啊，女方说明天要来这里看家庭哩！你看，人家要是知道我这贫困户都公示了，孩子们的事不就黄了吧。他一边作揖，一边带着央求的口吻，说妹妹、妹夫，到时候请你们多帮忙说点好话，千万不能耽搁孩子们啊！我还有事，先走了。妹夫，你可要抓点紧啊！说完匆匆忙忙离开了。

好的，一定！一定！靳明不斷点头，脸上掠过一丝他人难以觉察的微笑。不过，这丝毫没有逃过袁五妹的眼睛。

是你使的坏？见靳明转过身来一脸坏笑，袁五妹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一根指头点在靳明的鼻尖上，双目圆睁，紧盯靳明，看着我的眼睛，别动！

怎么可能呢？靳明不敢正视妻子的目光，眼神左右游离着，他知道妻子不好糊弄，急忙伸出右手，掌心向外，作发誓状，我敢保证，这门亲事绝对不会黄！

责任编辑 高颖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