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盐场,煮海为盐
2017-11-03张舒羽
张舒羽
今天,在福建的任何一家超市,都能购买到产自泉州市泉港区山腰盐场的福建原盐。这种食盐的外包装看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是地道的传统人工古法制盐,更是刚结束的金砖国家领导人厦门会晤指定的会议专用盐。
從卫星图上观察福建海岸带是件有趣的事。带着“上帝视角”,你会发觉在海陆相接的这条裙带上,有大海指纹般箕斗迷离的蛏田,有绒面质感的红树林,整齐排布如冰格的鱼排,宛如珍珠项链般垂挂的紫菜田。盐田虽不似山麓河畔的稻田那般秀美,却有着更为纯净耀目的色彩。在这些规规矩矩的小格子里,除了有与海水相近的蓝色,还有赭红与盐白色。与丰富海岸带景观相对应的,是沿海地区人们多种多样的生计方式。海洋民族自然而然地将大海视若衣食父母,由此也衍生出“耕海牧渔”“煮海为盐”等大气恢宏却又不失浪漫细腻的语词。我想,“海滨斥卤”不过是一种片面的农耕视角,漏水漏肥“不可耕”的盐碱地,在当地人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膏腴之地。
山腰庄氏 ,从盐户到望族
今天,在福建的任何一家超市,都能购买到产自泉州市山腰盐场的福建原盐。这种食盐的外包装看来平平无奇,正面印有盐场工人头戴斗笠旋盐劳作的照片,反面产品说明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本产品采用福建山腰盐场(中国海盐文化之乡)绿色食盐生产基地的传统人工古法晒制的优质海盐精制而成,具有自然清鲜回甜,美味健康的特点。”实际上,山腰盐场是福建省内的最大食盐基地,目前仍保留着传承百年的制盐工艺,更是刚结束的金砖国家领导人厦门会晤指定的会议专用盐。
山腰盐场位于泉州市泉港区山腰街道,之前隶属于惠安县(泉港区旧称惠北)。趁着伏季是制盐的旺季,我们来到了山腰,又有幸得到厦大人类学兰婕博士的引荐,我们联系到盐场人事科科长庄建清作为带路人。庄姓是山腰的大姓,恰巧庄科长才参加过山腰庄氏联谊会,办公室还存放着一本新修家谱,他从书柜抽出家谱递给我,趁着喝茶闲聊的空档,我大致翻看了一遍。
庄姓先祖自永春来,明朝初年到惠北,以饲鸭为生。此后的百年间开荒垦田,利用近海滩涂资源发展海产养殖,尤其晒盐业的出现,使得山腰庄氏的发展如虎添翼。清朝乾隆六十年(1795年),突如其来的一场风潮改变了山腰晒盐业的面貌,当时盐户零散,没有建筑海堤,大面积田地(包括农田和盐田)被冲毁。农田被海水淹没浸蚀,无法复耕,于是统统改作盐埕。围海筑堤建造盐田工程浩大,非一般盐户能力财力所能及。据载,山腰后楼的财主庄捷轩,曾聘请风水先生,勘定自家门前一大片浅海滩涂乃是生财的风水宝地,有意将大片滩涂开发为盐田。趁乾隆六十年暴风雨冲毁田地之际,斥巨资筑堤围海,开凿纳潮渠。又请专人传授盐埕建造经验与晒盐生产工艺。此后,山腰盐田初具规模,而山腰庄氏也开始人才辈出,成为一时无两的望族。
山腰盐场曾辖周边的埭港、钟厝等五个行政村。1999年政企分家改制后,盐场便只管理八个工区的事务,即便如此,山腰盐场仍与周边村落关系密切,盐工多半来自这些村落,当地人世代“务盐”的状况也不出奇。盐场的八个工区中,埭港、菜堂和钟厝是老工区,其他五个是解放后围建。西海工区曾有码头,可将食盐运往上海、浙江等地售卖,现如今食盐经营许可证被省盐业集团收回,码头也就不再继续使用了。
制盐工艺
从海水到海盐
滨海大通道南侧的盐田茫茫无际,大概只有真正在这工作过的人才能具体分辨出各个工区。曾担任工区主任的庄建清,熟门熟路把我们载到了东海工区。庄科长在一脚宽的夯土池道上走得飞快,一边同我们介绍起山腰盐场的制盐工序。这一整套程序被盐场人归纳为观潮、纳潮、制卤、结晶、旋盐、扒收、归坨。
观潮、纳潮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盐场建立了自己的测潮站,根据潮汐规律,科学纳入高浓度的潮水,将海水引入纳潮沟后,要沉淀半个月以确保海水的品质。
之后的每一步都需用到波美氏卤液计严格测量,例如海水的波美度(表示溶液浓度的一种方法)大概是2°,经纳潮沟沉淀后引入蒸发池,蒸发池深度约十公分左右,经过七个蒸发池逐次沉淀,直至24°可引入结晶池。这个过程被称为“制卤”。
结晶、旋盐、扒收
卤水在结晶池内将近“漂花”时,盐工进行旋盐作业,搅动卤水,使之加速析出晶体,大约25°时晶核开始析出,为了使结晶颗粒均匀,提高晶体纯度,盐工需频繁旋盐,在达到29°时,用竹制的盐耙扒收原盐,堆积在池道上,淋卤两到三天,再用电动运盐车归坨。
收盐
听说南海工区第二天清晨会收盐,天蒙蒙亮我们就来到盐田。夏季天亮的时间早,盐工们通常五点多就出门到盐田旋盐,旋完盐再回家吃早饭,下午三四点还要再来工区劳作一次。旋盐工具的外观与昨天看到盐耙十分相似,不同的是盐耙的耙头贴着一块橡胶皮,而旋盐的竹耙耙头则是一片带孔的竹片。每个结晶池里有一到两名盐工,按照由外向内的顺序旋盐,由于耙头有孔洞,池里的卤水不断被旋出丰富泡沫。太阳徐徐升起,东方露出晨曦,在池面映出一片金光。盐工在结晶池里兜转的姿态像是某种冰上运动,身姿映在水晶屏般透亮的池子里。有些结晶池边的花岗岩石条上有碎冰碴一样的晶盐附着,纯净剔透。还有的结晶池正收盐,原盐被盐耙推到池边,积出厚厚的一层,再被铲上池道边,堆积归坨。
归坨
我们恰巧赶上归坨。几位盐工往来在大坨与池道上淋卤完毕的小坨之间。洁白的盐山衬得他们肤色更加黑亮,女人们穿着长袖长裤,头戴头巾与斗笠,不肯露出一寸皮肤在烈日下。盐工们与庄科长是旧相识,因而毫不拘谨,指着一堆盐告诉我,“这堆是要出口日本的,你可以过去捏一撮看看,晶体比一般的盐粒更洁白细腻”,“出口的盐,除了覆盖一层透明塑料膜,还要再盖上一层黑色的无纺布,以确保不受污染”。盐堆旁叠放着几摞赭红陶片,庄建清说,“这是今年结晶池底新换上的特制陶瓷硋片,材料的吸热性能好,可以促进卤水结晶。”庄科长走到结晶池旁蹲下,指着池底,“原先池底的陶片是一小片一小片的,缝隙中容易残存泥沙,影响到卤水结晶的品质。这两年换了新硋片,出盐的质量更是没得说了。”endprint
曾经光荣的盐工证
我們是在工区的石厝里找到庄明水的,当时他正在休息。61岁的庄明水是山腰埭港人,14岁父亲亡故,他便辍学顶替了父亲在盐场的岗位,当时他的母亲也在盐场工作。两年前退休的他又被返聘回南海工区,担任第一单元的班组长。
四十多年的盐场工作生活,为老庄的皮肤镀上一层黑亮的光泽。“早些年在盐场工作可是份美差。”老庄说:“当时盐场流传着一种说法,一个盐工证可以讨到好几个老婆。”他顿了顿,看着我吃惊的表情解释道,“可不是说一夫多妻啊,而是那个时候对于周边农户来说,有份工作就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而盐场又是国企,福利保障还是比较好的。所以一家有盐工证的话可以先传给大儿子,等大儿子讨到了老婆,再转给二儿子,毕竟在盐场工作听起来也是件体面的事”。
“只是现在情况大不同了”,老庄感慨,“年轻人都不愿到盐场来工作,这工作也的确是苦,这几天中午盐田的温度都有50多度,实在是要命。这几年我们也有向社会招聘,但没有人乐意来,因为薪资太低。你看我这个班组,原来三十多人现在就剩下八个。”
“是不是冬天工作量就不那么大了?”我问道。
“诶,盐场还有‘春修和‘冬修呵,到了冬季和春季,气温比较低,晒盐周期就长了,早上也不用那么早出工,但盐工会把更多时间花在盐场设施整修上,比如夯实蒸发池与卤井、疏通沟渠,还要修整盐场的土路、清洁结晶池池底,有很多工作的。”
“以前刈下的泥皮都会有人讨去种菜和果苗,据说不会生虫子。盐场的苦卤水也常有人买去点豆腐。山腰老街有家豆腐就是用盐场卤水点的,吃起来可比石膏豆腐安全呐。”
听说我们要跟去盐田里走走看看,他硬是塞来两顶斗笠让我们戴上,说是前阵子一个北京来的记者就被晒伤了。南海工区遗留下不少民国时期的老坎,当地人将整个盐田统称作“滩(场)”,蒸发池是“埕”,结晶池则是“坎”。蒸发池里的海水导入结晶池的过程称为“入坎”。老坎的面积较小,约有80平米,而建国后围建的新坎面积可达160至400平米不等。结晶池排出的苦卤水会被导回到上游的蒸发池,由于盐度高,池内的鱼虾和海蜈蚣会被咸死,“看到那边的白鹭了吗?”顺着老庄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排白鹭株守在蒸发池池畔,“我今早才放的苦卤水,它们把鱼虾吃了个够,现在还都不愿走呢!”
望海楼与庄氏祠堂:
山腰街是旧时山腰镇往惠安县城的必经之道,如今又被当地人唤作山腰老街。望海楼与山腰庄氏祠堂相距不远,都坐落在老街上。望海楼旧称“后楼”,是惠北的著名建筑,距今已有二百余年历史,由庄捷轩花费万两白银耗时三年建成,为四进五开间双护厝格局,建筑工艺精美,门前有两对清代旗杆石。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山腰后楼,前黄土楼”,可见望海楼在当地声名煊赫。如今望海楼与不远处的庄氏祠堂,一并成为山腰庄氏后人敬祖奉先的场所。宅内有望海楼百年大事记和庄氏历代名人的生平介绍。如果想更深一步了解山腰盐场的前世今生与庄氏先祖发家史,不妨前往一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