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鸣失意”的富仁先生
2017-11-03[澳门]朱寿桐
[澳门]朱寿桐
摘 要:这是朱寿桐教授对王富仁先生的怀念文章,也是一篇性情之作。
关键词:自鸣失意;王富仁
中图分类号:I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7)5-0009-03
富仁先生作为学者,可谓一生春风得意。他研究鲁迅,研究俄罗斯文学,在(博士)学业未成之际便已名满天下,继而完成精彩而备受瞩目的博士论文,虽不适合用洛阳纸贵的老话形容,但论文概要居然可以在文学研究的最高刊物《文学评论》上连载两期,此等荣耀,足以令任何一位学者羡慕。此后他频频发表论文,出版专著,畅游于新国学与传统的中国现代文学之间,在学术上可谓“出将入相”,睥睨一世;他常常写散文随笔,徜徉于著名学者与特色作家之间,在文字世界可谓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然而,与富仁先生的有限交往中,我所得的印象却是标题所揭示的:“自鸣失意”。他有时不免体验着某种“失意”,不过他似乎从不想讳言那样的“失意”。以坦然和淡然的乐天精神对待有时候的失意,便是他“自鸣失意”的精神魅力和人格风范。
我最先体味到富仁先生的失意是在1991年,为纪念鲁迅诞辰110周年。这是继10年前鲁迅诞辰100周年之后,由中央主导的又一次大规模高规格的纪念活动。得到邀请的现代文学和鲁迅研究者同时都得到了进入中南海怀仁堂参加纪念大会的入場券。这次纪念活动和学术研讨会,是中国现代文学学者和鲁迅研究者的一次高规格聚会,方方面面的专家都被邀请与会。但在鲁迅研究方面卓有成就的王富仁以及其他几位却未得到邀请。在那个时候,至少在青年学者的我们看来,没有王富仁等参加的鲁迅研究研讨会是不可想象的。怀着好奇,也怀着某种不平,我拨通了富仁先生家的电话。富仁先生口气淡定,情绪稳定,说电话里面就少谈一些,感兴趣到家里来坐坐,并嘱咐不必邀约其他青年朋友。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来到北师大的工字楼,在堆满杂物的楼梯之间敲开了位于三楼(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或者是四楼)的门。富仁先生悠闲地抽着烟,悠闲地说着,悠闲地笑着,其实都知道,在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前的那个短暂的时期,学术思想解放的先驱者都承受着一定的压力。他们不被邀请参加这么重要的活动,是有一定背景的。“其实有时候不被信任的感觉也挺好,乐得自在。”富仁先生说,那时候脸上的褶皱舒展得相当匀称。我面对的显然是一个暂时不被信任的失意的学者,然而他神态自若,谈笑风生,还每每拿自己的“失意”自我取笑,这不是典型的“自鸣失意”么?当时同样“失意”的鲁迅研究者还有几个,其中还有我的朋友。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和那时候年岁差不多的一群当时的“青年学者”结伴去看他,他却显得脸色凝重,语句滞涩,神情忧郁。我悟解到面对失意的窘境,一般学者很难做到富仁先生那样的坦然与淡然。
十多年后,到了广东,有幸与富仁先生再有较紧密的过从,更有机会体味他的那种“自鸣失意”的人格风范。我2004年辞别南京大学,连带也辞去江苏省政协委员,来到广东应聘为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并在暨南大学文学院任职。当时,国内教授流动还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我自己离苏赴粤就曾被《江南时报》等几家报纸大幅报道过,不过在此之前,王富仁被高薪聘请到汕头大学更为轰动。张梦阳还曾专门写过文章,剖析教授南迁的现象,即举了王富仁先生,另一位著名学者还有我为例。在这样的言论气氛中,在这样的时代条件下,我有幸被划为与王富仁一类的离散者,或者说是自我选择的失意人。至少富仁先生是这么理解的。庄园就曾告诉我,一次与王先生谈到一个著名作家的“逃亡”,王先生就很爽快地调侃道:“我,朱寿桐,我们也是一路逃到了南方。”
不久就在阳江的广东省鲁迅研究会上见到了富仁先生。他显然也早就知道了我来粤的情况,一到会上便传我见面。他说他担任汕头大学学报主编了,负有给学报征稿的责任,要我一定支持,并说我报给会议的题目就很好,写出来别给别人。我记得当时报来的题目是关于鲁迅当年辞厦入粤的心理机制。
初冬的阳江江风历历,天高气爽,棕榈森森之间时有鸿雁声声。开会间隙,饭余睡前,只要一有闲空,富仁先生总是约我陪他到水边抽烟、散步。我们谈了很多,话题也十分宽泛,但我的印象即便偶有涉及人物评骘,也基本上都绕过臧否。而从他对当前学位评审制度的保留和严正的批评中能够深深地体悟他的失意之感。我们在交谈中居然设计出了只属于我们的一系列关键词,一曰“学政”,一曰“学馆”,一曰“学官”。记得他当时很智慧地总结说,学政不正的结果会导致学官横行,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危害学馆;学政不正,学官便不正,学官不正,学人便不争,学人不争,学馆便不振。我戏言,在这样的学政体制中,我们也算是“不争”的学人了,富仁先生怃然,良久太息:鲁迅夫子不再,谁有资格“怒其不争”!话题到这个学术的“深度”,不免有些沉重,我们好长时间不说话,惟听得南国丰沛的流水萧萧争涌,繁茂的树叶飒飒竟语。此刻,带着特殊心态南来粤地的人似乎只能失意忘言,相对无言。还是富仁先生打破了这样的冷清,他话锋一转,突然说:“你这次的题目很有意思,外来的入粤者其实都有一个心理机制。”他说这话的时候,两颗小而有神的眼睛狡黠地盯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也体会到他说这番话的“诛心”意味。
我到澳门大学之后,曾通过他和我共同的学生刘景松、庄园、王锐敏等多次邀请富仁先生来澳小住。他总是那么忙,有时候像鲁迅那样“漫应之曰:那是可以的”,有时候又像个调皮的顽童开玩笑说:不去,他现在“得意”了。但他还是关注我,乐意支持我的工作。我主办首次“汉语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他欣然参加,并发表了长篇主题报告,认真理析“汉语新文学”命题。他曾私下里问我,如果同你商榷,你将如何?我诚恳地说,只要出自你的分析,商榷也是支持,因为有学术深度的商榷就是一种莫大的支持。他依旧怃然,小而有神的眼睛充满欣慰的光泽。
前年冬月,我和好友陈瑞琳火车来,飞机去,相约来到汕头,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见富仁先生。陈瑞琳与富仁先生都是西北大学校友,虽然离开西北以后偶有数面,但毕竟光阴荏苒,横梗在他们面前的又已经是近二十年的契阔。这期间云卷云舒,风行风作,多少物是人非,多少人事变故,王富仁先生自谓老了,身体也出现了某种状况,但他依然坦然淡然,保持着乐天的笑容。我们徜徉在校内的湖边,以自己的身影交织着丈量桉树高大深远的投影,谈着人生,得意的和略带着失意的,谈着故人,熟悉的和不怎么熟悉的,谈着吃食,喜欢的和不怎么习惯的,那一番舒心甚至可以称得上甜蜜。富仁先生谈兴很浓,谈笑之间小而有神的眼睛眯糊成一条有力道的缝隙,那神情令人乐而忘忧,乐而忘老,乐而忘记得意与失意,不,即便是身处年龄的衰老和事业的衰退等等失意之中,也能乐以面对,也正所谓自鸣失意。
那是我与富仁先生所见的最后一面,那是他的音容在我印象中的最后的定格:多好啊,富仁先生,坦然淡然,永远乐天的笑容,谈笑之间,小而有神的眼睛眯糊成一条有力道的缝隙,一副“自鸣失意”的从容。
图片说明
①王富仁先生和朱寿桐教授2015年11月在汕大校园。
②多年不见,陈瑞琳女士十分激动。
③王富仁先生和陈瑞琳女士2015年11月在汕大校园。
④王富仁先生、朱寿桐教授、陈瑞琳女士与《华文文学》人员合影。(左1易崇辉,左2张卫东,右1庄园)
(责任编辑:庄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