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谋老矣

施南

先是木管，然后是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伴随着中提琴、大管和小提琴陆续加盟，期待已久的人声部分终于浮出水面。

2017年10月23日晚，有着硕大红色柱廊、黄瓦飞檐的台北音乐厅内，来自委内瑞拉西蒙·玻利瓦尔交响乐团演奏的《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作品125》进入了高潮。

“啊，越过星空寻找他，上帝就在那天空上”，舞台上的歌者吟颂着席勒的名句。在观众席上，无论是苹果公司COO杰夫·威廉姆斯、高通公司CEO史蒂夫·莫伦科夫，还是英伟达创始人黄仁勋，六百多位特邀嘉宾都清楚：此时此刻，上帝其实就坐在他们身边，头发银白、永远戴着标志性黑框眼镜的那位。

客人们来台其实都有重要生意要谈。比如威廉姆斯，就得与鸿海精密的郭台铭商量关于iPhoneX手机交货延期的问题；而莫伦科夫对于台湾方面以违反《公平贸易法》为名对该公司科以234亿新

台币（约合50.9亿人民币）巨额罚款相当愤怒，此次赴台的重要任务，便是提起上诉并宣布中止与台湾的5G技术合作。

然而23日这一天，整整8个小时，他们都得把时间交给上帝——86岁的Morris Chang，张忠谋。先是“半导体产业未来10年展望”的主题论坛，接着就是这场特殊的音乐会，台积电三十周年庆大型活动。

作为一个声名远扬的“贝九”铁粉，在这个时点为自己二十余次聆听史上再加个“一”，这点小愿望自然会有一个宾主皆欢的结果。何况，张在早年曾颇为霸气地说过：“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但我不准备改变。”

既来之，则听之。最重要的，他们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21天前，这家占据全球半导体芯片代加工56%市场的企业对外宣布，创始人张忠谋于明年6月正式卸任董事长一职，经历一千四百余天重点考察培养的刘德音和魏哲家将分别以董事长和总裁的身份，通过“双首长制”驾驭这家对于半导体产业和台湾经济都举足轻重的巨无霸。

10月2日，确实是个特别的日子。大洋彼岸，61岁的GE董事长杰夫·伊梅尔特提前91天被迫交出权杖，而在台湾新竹工业园内，一份200字的通告也宣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外界并非没有准备。尽管张忠谋的身体依旧硬朗，但年初其在夏威夷寓所的一跤仍令不少人一阵心惊。而祖籍浙江宁波的他近年来愈发嗜甜，这多少也是一个衰老的迹象。与此同时，自2013年后一直担任联席执行长（CEO）的刘、魏二人，于今年2月被选拔进入台积电的董事会，在6月又由张本人亲承未来将实行“双首长制”——在强人时代逐渐褪色后，这一安排似乎成了全球大型企业的共性选择，包括中国科技企业翘楚的华为，就实施了更为激进的轮值CEO制。至10月初扔下最后一只靴子，一切似乎水到渠成。而老成谋国的张还刻意给市场留出8个月的缓冲，这显然亦是为了对冲部分焦虑和怀疑。

但从另一个层面而言，创始人和骄人业绩实现者的双重桂冠，原本可令张轻而易举实现“终身制”。“不太可能有比我强的人来接替我”，或者“王永庆做到死都是董事长”，这些张氏金句一直令市场记忆犹新。

一个片段不断被人回放：2009年在张罢黜首任钦定接班人蔡力行，重新扮演董事长、CEO一肩挑的角色后，某场面对机构投资者和券商分析师的说明会上，未来的董事长刘德音身穿无尘衣在现场表现抢眼，以至张忠谋高喊“This is still my show，这还是我的场子”。

如此要强的张，为何最终没有恋栈，真的是他本人持有0.48%价值10亿美元的台积电股权已让其无欲无求？抑或自1998年搁笔只铺陈到33岁的自传急需展开下卷写作？还是如他所说，要在有生之年抽着雪茄多听听巴赫、贝多芬，多读读莎士比亚名著？外界无从得知。

有一点可以明确，美国、荷兰、德国机构资本占据八成股份的台积电，并没有外部力量或者说由4.3万员工中派生出的反对势力可以逼迫张鞠躬下台。

毕竟，不是谁都能掌舵这家凭3343亿新台币（约合110亿美元）年净利——相当于著名的鸿海精密（富士康）的1.2倍——占据全台湾制造业22%江山的航空母舰。而以市值计，1997年在美上市的台积电ADR已在今年3月超过英特尔，成为全球同类企业最大市值公司（截至10月27日其市值为2136.66亿美元），而1994年在台湾本土上市股票的市值更占台湾股市总市值的18.6%。

有一种说法值得一听。即张忠谋已替未来五年的台积电排除了所有风险，且规划好最主要的方向。在南京，投资30亿美元的12/16纳米制程工厂明年就会投产。在台湾，除了稳固7纳米的制造工艺外，投入巨资的3纳米制程工厂也将在2020年落成。

2010年以90亿美元投资独家赢得苹果的逻辑芯片订单后，两家公司关系一直热络，近期上市的iPhone8和iPhoneX搭载的A11仿生芯片固然是一家独食，之后的A12芯片也已手拿把攥。只要苹果手机保持原有的品牌优势，那么令同行们艳羡的50%毛利率和30%净利率依旧艳阳高照。

更要注意的是，尽管确立了“刘魏体制”，但二人63岁和64岁的年龄在科技制造领域过于“年迈”，张本人56岁创业的传奇经历只能发生在30年前半导体行业年复合增长率30%的黄金时代。有消息称，张一方面宣布未来台积电干部的年龄天花板设在67岁，一方面已着力培养40岁前后的中青代干将。而这个隔代培养的“群狼计划”才是张真正的底牌。

问题是，张忠谋面面俱到的布局并不能说服所有的人。彭博社表示：“张选择了可能是最需要他的时刻卸任。”

不无道理。对台积电而言，苹果手机固然是其高利润的保证，但一旦后者有失，其反噬作用不可低估。10月19日公布的台积电三季报显示，公司营收同比下降3.2%至2512亿新台币（约合522亿人民币），净利同比下降7.1%至899亿新台币（约合197亿人民币）。

这一切，自然与苹果产品的持续走软有关。为了苹果订单，台积电击败三星的法宝是总投资高达200亿美元的天价盘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同时，张忠谋口中那两只“八百磅的黑猩猩”，英特尔和三星，并不甘于台积电一家独大的局面。

尤其是后者，虽然“太子”李在镕深陷官商勾结案锒铛入狱，三星公司高管层正陷入动荡期，但不可否认，这家在电子领域全产业链展开的韩国财阀企业，有着更雄厚的实力。在最新出台的全球财富500强名单上，其以1739.57亿美元营收和193.16亿美元净利排名第15位，而台积电的排名仅是369位。继第二季度创下121亿美元历史净利新高——其中二分之一由芯片制造产生，其第三季度的净利再次刷新纪录：129亿美元。在经历Note7手机电池风波并损失了65亿美元后，这家关系韩国国本的怪兽不只恢复了元气且显得更加进取。除了自产自用，芯片代工产业也是其重要发力点。

还有两个麻烦也是一目了然。

为了确保技术领先优势，在台湾本岛兴建的3纳米制程生产钱，其用电量为现有工厂两倍。数据显示，目前台积电一年生产用电高达88.5亿度，为台湾当之无愧用电冠军。在今年8月15日发生的大断电事件中，台668万户居民、40个台铁车站、328座通讯基站受到严重冲击。然而作为“台湾之光”的台积电在相关政策护卫下却丝毫未受影响——要知道一旦台积电芯片生产因断电停摆，不只立刻损失过亿美元产品，甚至将使全球芯片价格上扬10%。问题是，三年后那只更大电老虎的出现，同样能得到庇佑吗？

此外，3纳米已是摩尔定律生效的临界点，如果出现颠覆性技术，则台积电现有以季计算的技术卡位战势必面临严峻挑战。

当然还有海峡对岸供应链正在急速崛起的事实。过去两年全球新开建了17座12芯片生产厂，大陆占了10座，至2020年全球将出现62座芯片新厂，其中42%即26座在大陆。连续多年每年花费2200亿美元进口芯片的现实，无疑令中国大陆最高管理层相当担心。两年前，随着6000亿人民币国家级集成电路产业的亮相，张眼中一度不屑一顾的小弟们开始奋起直追。

除了钱，还需要人，台积电成了最好的黄埔军校。规模仅及台积电十分之一的中芯国际，先于2016年末延请71岁的台积电资深副总裁蒋尚义担任独立董事，2017年10月16日又正式聘请在台积电制程工艺上居功至伟的梁孟松出任联合CEO。

对待叛将，或潜在敌人，张忠谋从不会心慈手软。当年为了遏制昔日德州仪器同僚张汝京，张大帅先是通过做通股东工作兵不血刃踢这个小自己17岁的同道从台湾世大公司出局。之后，又以知识产权的名义一路迫杀在上海兴办中芯国际的张汝京，直至2009年台积电获得2亿美元赔偿并入股中芯10%股份。而老张得意的背后，只能是小张二度离去萧瑟的身影。

梁孟松同样遭到前老板疯狂阻击，以致转战三星工作不满五年后再度谋求出路，其在台积电工作期间所获股权亦被悉数充公。

不过，就像大陆决心在面板市场突破台、韩联合算计且最终获胜一般——最新的半年报中，京东方的获利同比劲升40倍，一旦定下方针要在芯片制造领域寻求话语权，那么之后便只是时间问题。逐渐老去的张忠谋显然无力改变这一趋势。更多的梁孟松将出现在上海、合肥、深圳、成都。

对张忠谋来说，五年内他有把握，之后？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