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轻轻抬起的手
2017-11-02魏振强
魏振强
奉一位长辈之命,去市中院看一个庭审。长辈说,他自己不愿意去,怕照面时“尴尬”。我能理解。
被审的是一位亲戚,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算起来,应该是我们家人中官位最高的一个——当然,所谓的“官位”如今是属于“过去时”了。
大概十多年前,因为别人的一件事,我曾陪一位长辈去他家,他当时正好出差去了,接待我们的是他的老母亲。老人家很热情,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语气和表情都很亲热。我们临走时,老人家执意要我们将带去的两只鸡带走一只,她很实在:“我们家有鸡吃,你们留着自己吃吧。”后来我们真的拎走了一只。再后来,我们的事办成了。
我的那位长辈是农民,与这位做官的亲戚有好几十年没见过,他能帮忙,说明他还是重感情的,起码还没忘记他家乡的穷亲戚,而那时他已是一方诸侯,仕途上正如日中天。
那次没见到他,以后也没见过他。没想到的是,他“倒”了。更没想到,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法庭上。
能容纳几百人的审判大厅里只坐了几十个人,媒体的记者倒是有七八个。他被带进来的时候,记者都挤到他的面前拍照,不停地变换角度,他则低着头,步履迟缓,面容僵滞。回答问讯的时候,声音低沉,以至于审判长不得不提醒他“大声点”。
回答问讯时,他的声音一直很低沉。我没听过他坐在主席台上说话的声音,但我听到过很多人作报告,虽然有的人官儿比芝麻小,但他们都学会了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即使音量不大的,也包含威严感和杀伤力。然而他今天的声音显然不正常,像是从嗓子里赶出来的。不由得对“底气”这个词有了更深的理解。
庭审一个小时之后,法警让他坐下来。压抑的气氛稍有缓松。紧接着,另一个法警拿着纸杯,给他倒水。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法警站在他身边倒水时,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法警的手,杯子快满的时候,他轻轻地抬起了手。
不知道以往别人给他倒水的时候,他的手是否会抬起来,但凭着我的观察和推测,大概不会。我曾观察过无数次,主席台上的那些人,对于给他们倒水的人好像从来就没放在眼中,他们有的目光空洞,脸庞像冻住了似的,更多的人则是一副傲慢相。我有时坐在主席台下看着那些面孔,心里非常着急:他们的手呢?他们的嘴呢?难道他们就不能笑一下子?或者抬一下手表示一点谢意?
抬一下手其实并不难,但日积月累的傲慢捆住了那只手。是不是可以这样推理:那些尊严遭遇侮辱和损害的悲剧,是不是从忽略别人时就拉开序幕了呢?
这位被审判的亲戚已經年过花甲,他的年近九旬的母亲虽不确知他的现状,但一直有种不祥之感。如果真相一旦被老人知晓的话,会不会成为压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