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教”与“学”融为一体
2017-11-02李镇西
李镇西
直到现在,还有老师碰见我便说:“那年你那堂《孔已己》上得真精彩!”有的老师干脆把我那堂课称作是我的“成名作”。而我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把那堂公开课视为我教学历程中的“精彩瞬间”。
那是1997年10月,我参加四川省课堂教学大赛。按比赛规则,参赛选手都是在临赛头一天抽签决定执教课文篇目,我抽到的是《孔已己》。在宾馆房间备课时,我反复思考的是,如何让这堂课“出彩”?我竭力希望这堂课的教法能够与众不同,让听课老师(特别是评委)耳目一新。经过反复推敲,我决定从小说最后一句话拎出一个问题:“为什么鲁迅说‘大约孔已己的确是死了?”以此切入课文,紧扣“大约”“的确”两个词进行挖掘分析,让学生从人物性格和社会环境两个方面深刻地理解这篇小说。这样的教学思路,容易出奇制胜。但是,如果一开始便由我提问,会显得对学生很不尊重,因此我打算上课时,还是先让学生们提问。
第二天在课堂上,我先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便让学生进入课文:“请同学们快速阅读一遍课文,把你不懂的问题提出来,看谁的问题提得最多。”
同学们独自默读,思考。我来回巡视。不一会儿,学生纷纷提出了问题:“小说开头为什么要写鲁镇酒店的柜台‘和别处不同,是‘当街的一个曲尺型的大柜台?”“老师,第一段为什么要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咸亨酒店为什么要往酒里羼水呢?”……
这些问题在我看来,都不是课文的重点,因此我三言两语便诙谐地轻轻带过。在笑声中,课堂气氛开始活跃了。我继续让学生提问,想让学生再问几个问题,再抛出我的那个关键问题。
就在这时,一个男生举手站了起来,问:“为什么作者在小说的结尾说‘大约孔已己的确是死了?既是‘大约又是‘的确,这好像是矛盾的。该怎么理解呢?”
那一刻,我真是高興极了!学生无意中提出了我精心设计并正准备提出的问题,这比我提出这个问题更能够体现出“尊重学生”,我忍不住大声说:“好,好,这个问题的确值得研究。因为这个问题弄懂了,这篇小说课文思想内容、人物形象等方面的问题也好理解了。好吧,我们这堂课,就来研究研究这个问题。”
我先请学生们思考为什么说孔已己“的确是死了”,他们一下沉默了。
我提示道:“课文第一次正面描写孔已己,是哪一段?”
学生们说:“第四段。”
“好,我们就研究这一段。”我开始和学生一起进入课文,“我们来看看作者通过写孔已己的哪些语言、行为、或者动作、神态,表现出了孔已己怎样的遭遇,他面临怎样的社会环境,一句话,他有着怎样的性格?”
同学们开始默读思考。我引导学生细细地品味课文语言,通过作者对孔乙己语言、行为、动作、神态的描写,把握孔乙己的性格,认识孔乙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一时间,学生的思维非常活跃,他们发言非常积极。
在学生纷纷举手发言之后,我说:“现在,我们可以对孔已己做这样的概括——孔乙己是一个困窘落魄而又自视清高、死要面子而又被人嘲笑欺凌的下层知识分子的形象。总之,孔已己是一个弱者的形象。”说着,我在黑板上板书—困窘落魄而又自视清高、死要面子而又被人嘲笑欺凌的下层知识分子的形象。
然后我总结道:“看,在这样冷酷的社会里,孔已己当然只有死路一条。如此看来,科举教育造就了孔已己的病态人格,而社会环境又是如此冷漠,孔已己的死是必然的了!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因此,鲁迅先生说他‘的确死了!既然这样,为什么鲁迅先生又要说‘大约呢?”
我打算引导学生开始分析“大约”,进而把握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环境。
一个女同学说:“这表明是作者的推测,因为‘我毕竟没有亲眼看见孔已己的死。”
我问:“那么有没有其他人看见孔已己死呢?”
同学们说:“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书上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我提醒同学们看书。
同学们翻开书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读道:“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我说:“对,就是这一句话,表明了孔已己的社会地位,也说明了不可能有人关心他的死活。如果说一个‘的确,写出了孔已己性格所导致的必然悲剧的话,那么,一个‘大约则含蓄表现了社会的某种特点!是什么特点呢?原文当然没有直接概括出来,但有暗示的。同学们再看一看,孔已己最后是怎样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的呢?请在原文中找答案。”
一个女同学说:“孔已己是‘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我肯定她的发言:“很好,这是对他个人的描写;那么,其他人又是怎样的神态呢?”
她说:“其他人都没看见。”“没看见吗?请你再仔细看看课文。”她看了看课文,说:“周围的人在‘说笑。”
我说:“请你把这句话完整地读一遍,读出感情,好吗?”
她用沉重的语气缓缓读道:“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是啊,最后孔已己就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的走去了,也是永远的消失了!”我也沉重而缓缓地说,“同学们,现在我们可以说,‘大约孔已己的确死了,这个‘大约隐含着社会的冷漠,这个‘的确表现了孔已己死亡的必然。冷漠的社会,造就了孔乙己的悲剧性格,也导致了孔乙己的悲剧命运!作者这是这样,通过一个人写出了一个社会。这个‘人死了,这个社会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存在下去!如果说我们同情孔已己的死亡,那么我们更有理由诅咒这个社会的灭亡!”
追叙到这里,我的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堂课结束时全场如雷的掌声。结果,我这堂课获得了一等奖。于是,在中学语文界我渐渐开始引人注目。
但是,八年过去了,我现在却越来越羞于提起这堂课了。尽管现在不时还有老师还对我说:“您那年上《孔已己》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您早就在实践新课程理念了!”可也许只有我才知道,听课老师所称道的那些“精彩”—摽比如,我的从容自如,学生发言的踊跃,课堂气氛的和谐,其实都只是表面的,这些表面现象巧妙地掩饰了我内在的“教师本位观”!换句话说,表面上看,我很尊重学生;但骨子里面,我尊重的是我自己。
这突出表现在我整个课堂教学设计都着眼于我如何“教”,而不是学生如何“学”。课前我精心设计了一个“牛鼻子问题”:“为什么鲁迅说‘大约孔乙己的确是死了?”在教学过程中,碰巧(这个“碰巧”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学生也提出了这个问题,因此后面的教学就显得很“自然”了;但是,如果学生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呢?那我肯定要提出的,因为我绝对不能允许课堂的流程越出我预设的轨道。所以,尽管由于我富有经验的的课堂调控能力,这堂课表面是很“轻松自然”的,学生也很“自由”,但这一切的背后都有我不动声色的操纵,一切都按我预先设计好的思路在进行,而表面上的“和谐”都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
阅读教学的起点在什么地方?应该在学生的心灵!
不仅仅是那次执教《孔乙己》,应该说我以前上课,往往都是先抛出一两个自己精心设计的问题,然后组织研讨,在研讨中让学生理解课文内容。这样做的立足点是在教师,而非学生。能不能让学生先提问?能不能尊重学生对课文的“第一印象”?能不能从学生的疑问开始我们的教学?完全可以的,因为对一篇课文来说,首先是学生学,而不是教师学。
还是回到对《孔乙己》那堂课的剖析。如果真正把学生的心灵需要作为教学起点,那么我就应该从学生提问开始真正的教学。那堂課的开头,我似乎也让学生提问,但那不过是虚晃一枪,做给评委看的,等到自己觉得“渲染铺垫”得差不多了,便把学生的思维硬拉到我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也就是对课文最后一句的分析上。
这样教学,的确令人“耳目一新”,但我的着眼点,都是为了方便我教,或者更赤裸裸地说,是为了更容易获奖。学生在阅读这篇课文时,遇到的问题多半不会首先是对最后一句话的理解,而是刚开始他们提的那些的问题,但是,面对他们的提问,我却敷衍应付,心里想的是怎样让学生“配合”我的教学。同样的,在整个课堂过程中,学生的思维的确活跃,他们的发言的确积极,但他们的思维都没有超出我限定的框架,他的发言无一不是说出我希望他们说出的“正确答案”。这不是典型的“假民主”“假对话”是什么?
因此我现在主张,无论备课还是上课,都应该从学生的角度来思考、设计和操作,要让(教师)“教”的思路与(学生)“学”的思路尽可能有机地统一起来,要把(教师)“教”的过程变成(学生)“学”的过程。
当然,这样说这样做,绝不是否定教师的作用。在启发学生提出问题、研讨问题的过程中,教师有没有发言权?这个问题似乎是不难回答的,当然有!不错,在“学习共同体”中,就思想权利而言,教师和学生是平等的,然而他是“平等中的首席”。
“平等中的首席”这个位置,是教育本身赋予教师的。教育的方向和目的,教师对学生成长所承担的道义上的责任,都决定了在教学过程中,教师不可能是一个放任自流的旁观者或毫无价值倾向的中立者,而理应成为教学对话过程中的价值引导者。事实上,无论是教学目标的确定还是教学活动的组织,都体现了教师的价值取向。纯粹“客观”的教学,永远不可能存在。
任何时候,我们强调的都是当时所缺乏或忽略的,而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面对现在课堂上教师依然是强势的状态—不管这种强势是表面的还是隐蔽的,我这里强调教师的对学生的真正尊重,强调阅读教学应该从学生的心灵出发。至少对我来说,这是我正在努力的方向。
如果现在让我重教《孔乙己》,我可能会从学生问的第一个问题开始,虽然这些问题也许并非是教学重点,但这是学生急于解答的问题,教师没理由回避;我当然也会提问,但我的问题则尽可能地融入和学生的平等讨论之中。语文课有多种上法,不能定于一尊,但我追求一种自然、潇洒与“随意”,我不愿意把教案设计得太“精确”,而愿意课堂上有一些“突发情况”—这最能激发我即兴发挥的教学灵感;不要把课堂填得太满,留一些空间给学生,留一些空白给自己。教学的流程随课堂现场的情况而自然推进,教师“教”的思路和学生“学”的思路融为一体,教师和学生不知不觉地走进对方的心灵,同时也走进课文的深处。
这才应该是我将努力追求的“精彩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