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家
2017-11-01王祖远
王祖远
在自己还没有成家的时候,家意味着母亲,母亲才是家。
母亲就像是水桶上箍住一圈木片的那个金属环,有了它,把一圈木片紧紧箍住,水桶才能装水;没有它,水桶就散了。母亲就是我们家的一道箍,有母亲在,父亲和我们子女逢年过节都能够团聚在母亲的身边;否则就七零八落,各在东西。
母亲出生于1905年,外祖父是清朝立过战功的武举人,家大业大,家中拥有十八个村庄,良田千顷。
出身大家闺秀的母亲从小就很新潮,一双天足,爱穿短袖旗袍,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可是喜欢白话文,爱读李大钊主办的《新青年》杂志。
母亲19岁嫁给父亲后,就成为我们家的主心骨,也就是我们家的一道箍,把我们箍在以她为核心的家中。因为父亲当时还在南京金陵大学读书,即使父亲大学毕业以后,他从事教育工作,也无暇顾及家里,所以家中一应事务全由母亲料理,包括田地房产的打理、子女的教育、日常生活的筹划等,还烧得一手好菜,缝得一手针线活。
父母生了我们6个兄弟姊妹,单说这6个子女的衣帽鞋袜就够忙乎的了,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给老三,可下面还有三个呢!而且性别都不同。
当时买成衣的不多,大都是家里缝制,我家虽然经济条件不错,但是母亲一直保持着勤俭节约的美德。
母亲心灵手巧,什么绫罗绸缎都能自裁自缝,中式西式难不倒她。当然新衣服先为大哥、姐姐缝制,我们行三行四以下只配享受哥 哥姊姊们的“剩余价值”。
按照男女一起排行,我数老四。记得读小学时,母亲让我穿一条墨绿色的毛哔叽西裤,质量上乘,穿在身上笔挺,裤脚飘飘,自我感觉优越,很高兴。可是到了学校,有些顽皮的同学看到我穿了漂亮的哔叽裤,就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到处摸索,一下翻开我的侧腰,露出了旁边开的口,是女式裤,立即引起了一片哄笑。
原来是母亲将姐姐的旧裤稍加改动给我穿的,我回家以后就不再穿了,让老五再“男扮女裝”去。
凡是母亲给我们穿她改好的衣服,都会说:“你穿这件刚刚好。”我们穿上身就似乎感觉良好。其实并不如此,为了照顾到我们长得快,往往都做大一点、长一点。
一次母亲给我改做了一件灰色学生装,谁知到了学校门口,看到大镜子里的“我”,竟然穿了一件下摆过膝的上装,像个滑稽小丑,当然,一年以后才真的“刚刚好”了。
现在回想起母亲为我们6个兄弟姊妹千针万线含辛茹苦的操劳,心里仍感到酸楚。
到现在我还保存了一双从未穿过的千层布底、黑布面的方口解放鞋,是当时60年代最流行的布鞋样式,以后每次看到它都浮想联翩。
1966年中秋,我被下放四川农村时,母亲托人带给我一双鞋,同时还有一盒月饼和一封信。看到信中母亲的思念,叫人止不住泪水,模糊了视线。
母亲在信中说:“上次你们生产队的组长和记工员来到我家,就是你托他们带鸡子给姐姐的那两位,我招待了他们,并请他们带给你火腿月饼一斤和布鞋一双,你诚弟我也寄了一双,不知收到否?你榴妹在农村身体一直不好,常常有病,我最近身体还好,就是想你回来,与我谈谈,我有话要跟你当面谈。”
母亲做得一手好菜,红烧狮子头是拿手绝活,做的狮子头比网球略小,个个成圆而且水嫩水嫩的,用筷子是夹不起来的,只能用调羹舀,入口不需咀嚼,直接入喉,肥而不腻,厚味钻腮,超级享受。以后在外面很多大饭店尝过这道菜,就是没有那个味,不是太硬,就是味道太淡。
即使一道家常牛肉烧青菜也做得很独特,青菜碧绿而软烂,暗红色的酱牛肉片带有五香味,整个菜肴麻辣鲜香爽口,离开家乡几十年从未尝到过那个味道,自己曾多次试做,始终没有成功过。
当我们渐渐长大,哥哥、姐姐相继离开了家乡,但是每逢休假都会回到这个温暖的家。尤其是一年一度的过年,全家人团圆,母亲准备了非常丰盛的应景食品,其中少不了有一只大火腿和一条经过腌制的十几斤重大青鱼。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发,母亲这个“地主分子”是黑五类,重点斗争的对象,因 为不堪无休止的批斗,1967年初已重病缠身。
我接到电报后,立即赶回去,母亲住在医院,病容憔悴气喘吁吁,但眼神炯炯。见到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就是想你在家,在一起多好啊!过一天算一天了。”我说:“以后我争取调回。”“好煞格。”母亲脸上漾开了微笑。到了2月,母亲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日夜守在她身边;14日凌晨,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当天大雪纷飞,天地缟素,每个人身上都撒上了白花。
那一年是我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在家团聚过春节,我们发现家里已经准备了一只火腿和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青鱼。
大家揪心地过完年,各奔东西,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明年该去哪里过年?
水桶箍被斩断了,水桶散了架,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回家团聚过,因为母亲不在了,家没了。endprint